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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法两国赠送的礼物,都存在海港的仓库里。
等中国使节团回航的时候,不但要带走那些礼物,还要带上两国使臣随行。其中,动物是最麻烦的,法国送的马种、葡萄牙送的羊种,还得专人养上一段时间,肯定无法随船到处奔波。
马和羊,都是中国使团主动提出购买的。一听数量不是很多,两国王室都懒得收钱,还派遣官员去精心挑选。
再次来到恩典港,海峡对岸便是英国。
刚刚航行没多远,宋钦就拿着一本法文小册子,到船舱里找到了张瑞凤:“张大使,在下发现一本好书。之前法文不太熟悉,一直通过翻译官转述。此书内容,颇有艰涩处,那法国翻译也搞不明白。直至现在,我大概是读懂了许多。回到南京,这本书一定要呈交给陛下!最好是组织懂法语的传教士,认认真真把此书翻译为汉文。”
“什么书?”张瑞凤问道。
宋钦回答:“书名很长,也不晓得是否翻译正确,叫做《正确思考和发现真理的方法论》。作者是法国名士笛卡尔,他跟陛下一样,居然创立了解析几何。他的数学理论,在法国颇受推崇。但他的哲学思想,却惨遭法国学者围攻。”
随船出海的两院学者有四个,宋钦来自钦天院。
他沿途都不怎么说话,只观察记录地理情况,剩下的时间全在学拉丁文。到了法国,也不去参加宴会,窝在卢浮宫里学习法文,偶尔带着翻译跑去逛书店。
笛卡尔的《方法论》,此时只有法文版,还没有拉丁文版。虽然问世已经十多年,书中的数学方法颇受追捧,但他的哲学著作却被贬得一无是处。
船只摇摇晃晃驶向英国,张瑞凤正好闲着没事干,就问道:“书里写了些什么?”
宋钦说道:“包罗万象,有数学、物理等等。真正宝贵的,是阐述如何做学术研究,陛下得到此书必然龙颜大悦。”
张瑞凤听不明白:“你讲具体些。”
宋钦说道:“比如光学,笛卡尔的研究,跟钦天院的学究,在很多地方都是契合的。其难得之处,是用光学原理阐述眼睛如何视物。我们都知道,眼睛挖出来是球体。笛卡尔认为,眼睛就是一个凸透镜……张大使可知凸透镜?”
“咳咳,”张瑞凤咳嗽两声,微笑道,“你继续说。”
宋钦说道:“将军们使用的千里镜,镜片便是凸透镜。在笛卡尔看来,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一部千里镜。至于书生近视,皆因凸透镜出现问题,导致光学焦点产生变化。”
“原来如此,”张瑞凤不明觉厉,保持微笑道,“你继续说下去。”
宋钦说道:“笛卡尔的力学宇宙观,也跟钦天院一些学者不谋而合。笛卡尔甚至更极端,认为除了思想之外,整个宇宙都是机械运动的,所有事物都可以用力学来阐述。所有动物,包括人类,也受复杂的力学定律支配。更为宝贵的,是笛卡尔提出的,学术研究的认识论和方法论。”
不待张瑞凤说话,宋钦就侃侃而谈:“认识论有三:第一,哲学是一切自然学科的基础,要求真实可靠。第二,以往的哲学(科学),理论体系有缺陷,甚至源于错误的基础认知。第三,基础错误或不可靠的原因,是确立基础的方法不正确,甚至没有方法,所以必须有方法论。张大使可知,这些对钦天院来说有多重要吗?”
“多重要?”张瑞凤问道。
宋钦说道:“便如《朱子语类》之于宋明理学。”
张瑞凤目瞪口呆,他知道皇帝重视钦天院。但如今钦天院的自然学科,还没有高屋建瓴,也没有形成严格体系。如果真如宋钦所说,那这本《方法论》带回去,钦天院的学问就能开宗立派了。
宋钦越说越激动,笛卡尔的方法论内容,带给他醍醐灌顶的感觉。
笛卡尔的方法论四原则:
第一,抛开一切成见,确立理性权威。以理性检验一切知识,检验标准是清晰明白、无可置疑。
第二,把研究对象,拆分成尽可能细小的部分,直到可以圆满解决问题。
第三,研究科学,要有次序,由易到难,由简入深。没有自然次序的研究对象,要人为的给它定一个研究次序。
第四,研究问题时,要尽可能列举所有情形。有些问题的答案,适于这个情形,有些适于那个情形。要做到普遍性研究,确信没有遗漏。
认识论的三点内容,方法论的四个原则,可以说是在给科学研究搭建稳固地基。
不遵循这些,科学就不成体系。
张瑞凤也听不懂这些,连忙转移话题:“笛卡尔既然如此了得,何不发出邀请,带他回南京面圣?”
宋钦说道:“在下打听过了,笛卡尔一直住在荷兰。”
事实上,笛卡尔早就去瑞典了,担任瑞典女王的私人老师。
瑞典天气寒冷,他每天半夜就起床,五点钟给女王上课。每日被冷风吹灌,不幸染上肺炎去世……
身为法国人的笛卡尔,之所以长期定居荷兰,是他的研究太过惊世骇俗,经常挑战教会和耶稣的权威。荷兰那边信的是新教,稍微要开明一些,不会莫名其妙被烧死。
即便如此,笛卡尔写完《论世界》(《哲学原理》),也憋了快十年才敢出版。
因为在《论世界》完稿的时候,从意大利传来一个消息,伽利略由于赞同日心说,被罗马教廷宣判有罪。
伽利略的人缘很好,没有性命之忧。被判跪在石板上签悔过书,另外终身监禁,《对话》必须全部焚烧,其他书籍禁止出版或重印。后来,改终身监禁为居家禁足,一直被软禁到病逝。
相比于日心说,笛卡尔的《论世界》更为激进,他完全用自然科学阐述宇宙。
笛卡尔还有更离谱的哲学理论:因为我的存在,上帝才存在,世界才存在。
可惜啊,中国使节团只要早来几年,就能在荷兰遇到活着的笛卡尔。
除了《方法论》之外,宋钦还买了笛卡尔的其他书籍。
法文书他看不太明白,拉丁文书籍却能大致读懂,于是窝在船舱里继续阅读。
此时宋钦阅读的,便是《哲学原理》。此书原名《论世界》,出拉丁文版的时候,改名叫做《哲学原理》。
书中包含《方法论》的三篇文章,又增添了其他内容,总的论述物质、世界和地球。
为了获得教会认可,防止自己被**,笛卡尔还在序言里,声称上帝是全能的,创造了宇宙的一切。他的任何研究,都源于上帝赋予的思考能力,这种思考能力是不会错误的。
但字里行间,明显可以读出,笛卡尔根本不信上帝,他说“有一位上帝”创造一切。
加个“有一位”,耐人寻味啊。
其他使节团成员,都视欧洲为蛮夷之地,骨子里充满了鄙夷。但宋钦读了笛卡尔的书,却迅速摒弃这种成见,他觉得欧洲还是有大学问家的。
《哲学原理》就让宋钦很痴迷,虽然书中的一些内容,他并不认可,甚至觉得那是错的。
但笛卡尔在序言中就说,一切艺术,刚开始都是粗糙的,不过可以被逐步完善。哲学(科学)也一样,只要有正确的方法,跟着它走,就会遇到真理的东西。
船队抵达伦敦,宋钦依旧沉迷在书中。
克伦威尔还在跟荷兰谈判,又忙着让议会移交大权。他暂时没有露面,也没准备什么欢迎仪式,只派遣心腹官员来接待。
弥尔顿也没来,他双目失明了,有可能是被气的。
在伦敦住了几天,宋钦把《哲学原理》认真读完。除了思考印证书中内容,他还顺着笛卡尔的想法,思考事物的重力到底源于什么。
虽然皇帝陛下,说重力来自万有引力,可地球为什么会产生万有引力?
研墨,提笔。
宋钦奋笔疾书:“国人著书立说,皆欲高屋建瓴。今之钦天院,学者亦如此。先自圆其说,定宇宙天地之源,再进而研究天文物理。欧洲有大学问者,名唤笛卡尔,其作令吾茅塞顿开。研究学问,何必由大到小?由小致大可也……”
古代的学问家,其实都差不多。
先要确定宇宙观、世界观,比如程朱理学,就是无极化太极、太极分阴阳、阴阳气理演化万物。有了这个大框架,才能继续做学问。
赵瀚下令组建的钦天院,同样也有这种情况。科学家们对“气理说”产生怀疑,又拿不出什么新的宇宙观,于是一边搞具体研究,一边争吵宇宙的诞生和构成。
笛卡尔给了宋钦启发,为啥一来就要确定这些?
世界观确实可以有,宇宙是物质的,这就够了。既然宇宙是物质的,就能慢慢探索研究。如何研究呢?认识论和方法论确定下来便可,一代一代不断的去完善补充。
写了一堆词句,宋钦又写出三个关键词:世界观、认识论、方法论。
确定这三个东西,中国科学的发展,才能真正走向系统化、理论化,而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碰运气。
仅凭宋钦的这一体悟,此次出使欧洲就已经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