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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连那四名衙役,这时候心里头都是沉甸甸的。
其中一名衙役想到年前自己娘亲病重之时,前来杏林春抓药,其中一味药材十分稀少,就连杏林春这样大的药铺也没有,可是于掌柜听说之后,二话不说,亲自赶赴帝都购买此药,快马奔驰了一日一夜才回,并亲自将此药送到自己家门。
后来他娘亲果然病愈,可他却将此事忘诸脑后,竟然连谢,都没向于掌柜的说上一声。
原本闹哄哄的现场突然出现了一阵静默。
那些下了赌注的人心里面全都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人们想起于掌柜的恩义,心中的负疚之感更重。
“不赌了,俺不赌了!于掌柜的,他是个好人,俺王老三是猪油蒙了心窍,才会下这黑心肠的赌注,居然还赌掌柜的服药之后会……像于掌柜这样的好人,你会长命百岁的!”
从人群中突然站出一壮年汉子,抹了抹眼角,声音哽咽着继续说道:“想当年,俺爹得了重病,奄奄一息,俺好不容易请了郎中来瞧了病,郎中开了药方,可是俺当时全部家当只有一两银子,付那郎中的诊费就用去了七十文,剩下的三十文怎么也不够抓药的,可是于掌柜的二话不说,就给俺抓了药,还让伙计煎好了给俺送到家门,只收了俺三十文钱,于掌柜,您救了俺爹的性命,俺却下注赌你会没命……俺不是人,是畜牲!”
他提起手来,劈里啪啦地连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然后对着四名衙役说道:“官差大人,俺叫王老三,刚才下了十两银子的注,这银子俺不要了,请替俺交给于掌柜的,这是俺当年欠下的药钱,俺没脸再和于掌柜的说话,要是万一他老人家有什么事,俺就在这儿,不管是啥事,只要能用得着俺的,俺有得是力气!”
说完,他拍了拍胸膛,就退回了人群。
这王老三的一番话,让现场再次出现了安静。
于掌柜的缓缓睁开了双眼,诧异的目光投向人群,搜寻着王老三的身影。
可是人群密密麻麻的,他根本看不到,不知道王老三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虽然没看到人,他心中却流过一抹暖意。
毕竟不是所有的人心都是凉薄的,只要有一人懂得感恩,他已经觉得此生无憾矣。
“我!我也不赌了!不赌了,官差大人,我的名字叫谢有财,刚才押了五两银子,请您把我的名字划去吧,那银子我也不要了,三年前我也受过于掌柜的恩惠,一直没有报答过他老人家,这五两银子不够,我再加上十两。”
人群中又站出一人,掏出一只银锭子放在柜台上,然后低了脑袋走回人群。
“我也不赌了!”
“对,不赌了!”
几乎是所有押过赌注的人都纷纷上前,叫嚷着自己的名字,让四名衙役把自己的名字划掉,而那押出去的银子都不要了。
他们或多或少都接受过于掌柜的救济,之前却是被贪婪之心迷了双眼,这时候沉下心来,都觉得自己做出这等落井下石的事,实在不是个东西。
那押出去的银子更不好意思收回。
这一变故大大地出乎四名衙役意料之外,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这些人居然到手的银子都不赚,一个个都是嫌钱多不成?
“三位大哥,小弟我也不赌了。”
其中一名衙役突然开口,他刚说完,另外三人全都愣了。
那衙役见三人都拿眼瞪向自己,脸上露出惭愧之色,“实不相瞒,于掌柜的也于小弟有恩,小弟我却从未报答过,甚至连一个谢字,我也没向他老人家说过。古人有云: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弟我虽然不及古人,做不到涌泉以报,但是落井下石这种事,小弟我实在是做不出来。”
他提起笔来,毫不犹豫地从纸上把自己的名字也勾掉了,然后走到于掌柜的面前,深深一揖,抬起头来,一脸惭色地说道:“于掌柜,家母承蒙您老人家送药,如今病体早已痊愈,可是我却一直没能来向您道谢,实在是惭愧啊惭愧。请您老人家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则个。”
那于掌柜已经被眼前突然逆转的那一幕惊呆了。
他服药之后,自知必死,又看到一众街坊邻居还有客人纷纷下注买自己服药暴毙,心中更是一片凉薄。
他自问平时待人做事都是问心无愧,可是没想到利益当前,那些受过自己恩惠的人却是这样一副嘴脸。
他感叹人情冷暖,世态凉薄,加上自伤身世,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清泪。
哪想得到,转眼之间,众人竟然纷纷改变了主意,全都站到了自己这一边,不但撤回了所有的赌注,还把所押注的银子全都留给了自己。
这真是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众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暖流一样注入了他的心田,最后汇成了一股极强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汹涌澎湃着。
他激动得热泪盈眶,老眼中看出去模糊一片,连人影都看不清楚是谁。
那衙役虽然站在他的面前,他却分辨不出是谁。
他抬手拭了拭眼泪,眨了眨老眼,这才认了出来。
“官差大人,您向老朽行这样的大礼,真真是折煞老朽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老朽开这杏林春,本就是为了治病救人,老朽所做的,只求无愧于心。”
他的话本是有感而发,哪知道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旁边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哼,好一个无愧于心!好一个治病救人!看到有人就躺在你的大门里,你却能忍心见死不救,这就是你的问心无愧么?”
声音清朗,有如寒冰淬玉一般。
众人忍不住都循着那声音看向那说话的人。
然后人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说话的是名弱冠少年,长眉入鬓,凤眼生威,容颜如雪,却是一脸的冷诮之意,正冷冷地瞥着于掌柜。
他一身黑衣,双手抱胸,站在一副简陋的担架之旁,担架上卧着一名少女,那少女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过世了。
围观众人有些是后面赶来凑热闹的,并不知道说话这人是谁,更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听得他出言讽刺于掌柜,便开口为于掌柜辩解道:“这位小哥,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咱们都是于掌柜的老主顾,他老人家明明是一副菩萨心肠,平时经常施药赠衣,广做善事,哪里会见死不救?”
“是么?”小七冷冷一笑,一双冷电般的眸子落在那人脸上,那人忽然觉得尾脊骨一麻,一股凉意爬上了后背,心中一惊。
小七伸手指向担架上昏迷不醒的唐绛儿,冷笑一声道:“他要是菩萨心肠,为何我朋友病得马上就要死了,我妻子开出了药方请他抓药煎药,那菩萨心肠的掌柜却非要我们先交银子不可,连先赊欠事后送银子来他都不答应,这样的人,也配称菩萨心肠么?他不是见死不救,又是什么!”
他声音清越,有如敲玉击磬般悠扬动听,可是说来的话,却像斧劈刀剑一般,俱都击在那于掌柜心里,让他有苦难言。
于掌柜被指责得面红耳赤,本来他认为自己不肯赊药给若水他们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所以不觉得有愧,反而理直气壮。
可经历了刚才那一桩事,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心善,原来,他的善心也是有标准的。
他平时大发善心的对象,一般都是他铺子里的老主顾,要不就是街坊邻居,因为他了解对方的情况,或家贫,或手紧,只要对方不是坑蒙拐骗之徒,他都是乐于助人的。
可今天他之所以见死不救,非要若水和小七拿出银子来才肯抓药,那也是有原因的。
一来,他认定那唐绛儿已经是个死人,就算还有一口气,那也是大半个死人,没有必要浪费银子去救。
二来,小七和若水都是一副生面孔,而且他见若水年纪轻轻,却张口就说自己是大夫,还开出了那样一副贵重的药方,这将近百两的药材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几乎相当于他杏林春半个月的盈利,万一对方是骗子,那他这药材赊了出去,岂不是等于打了水漂?
所以他才会一口拒绝,不肯赊欠。
可是这时候,他服下了自认为必死的毒药之后,由生到死的走了一遭,再看眼前这事,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主观武断了。
他的目光落在唐绛儿身上,一看到她那丑陋的容貌,心中就打了一个突,忍不住想别开眼去,他咬牙忍住,再仔细向她脸上打量,见她脸容憔悴,没有一点血色,显然病势沉重。
她容貌虽丑,但看得出来她十分年轻,大约只有十七八岁,正是一个少女最好的年华。
韶华妙龄,却奄奄待死,看着怎不让人扼腕叹息?
于掌柜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愧意,就算她是半个死人又如何,就对那一男一女是江湖骗子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