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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轩在那位国子监助教带领下,来到明经堂的时候,发现者诺大的堂内,竟然汇聚着数千监生学子。他们不但将整个殿堂塞得满满当当,甚至连门外的台阶下都挤满了人,无不都是肃容端坐,凝神倾听。
堂中则有两位中年儒者,正与两位国子监司业在激烈争论,而位于上首处的权顶天,则是一脸的头疼之色。
在这里等候的国子监丞见状,不禁大喜过望,当即给李轩强开出一条路。引导他往里面走。
而当李轩走入门内的时候,旁边的众多监生,都不禁神色疑惑的对他侧目以视。他们想即便南直隶那些小有名气的名儒,都难有这待遇。
上方的权顶天,在望见李轩到来之后,却是神色一松。
李轩没有依国子监丞之言走过去,他在龙睿与王静二人边上坐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李轩一边听那几位儒者议论,一边询问究竟。
龙睿本是听得入神,听到李轩的话音之后,他才发现李轩的到来。
龙睿很奇怪李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就他的了解,李轩可不像是对儒门辩经感兴趣的人。且这个时候,外面可是人山人海,闭塞不通。
龙睿不禁奇怪的看李轩:“谦之,你是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被人请进来的,监丞带的路。”李轩开始倾听着堂上几个大儒辩论,随口应付着:“你还没答我,这是怎么回事?”
而旁边的龙睿与王静,则面面相觑了一眼,各自都眼现疑惑之意。
监丞带的路?怎么可能?
国子监丞虽只是从六品下,却掌判监事。在祭酒与司业不理庶务的情况下,这位就是国子监事实上的主官。
这位会给李轩带路?
此时在他们对面。那位‘江左表率’甄焕斗也发现李轩的身影。他的眼中,顿时现出炽热之意,可随后这位的脸上,同样是迷惑不已。
“真不知监丞大人,为何会亲自将他引入明经堂?”甄焕斗的师弟奚汉卿,也很奇怪的问:“为何要带一个武夫进来?”
甄焕斗顿时就眉头大皱,心想这位仁兄有那样高深的学问,有那样精纯的浩气,怎能以武夫视之?
“确是让人费解。”褚文也很不解:“我看监丞大人对他,竟是毕恭毕敬。可要说他们二人的官位,也是相当,都是六品。”
就在这三人惑然不解的时候,龙睿正为李轩解释:“是学术争端,之前的书试中,有考过一个明法题,一寡妇想改嫁,遇家人阻挠,她便向官府呈书,说“豆蔻年华,失偶孀寡。翁尚壮,叔已大,正瓜田李下,当嫁不当嫁?”,题目问我等该当怎么判?”
李轩愣了愣,然后就问:“你们是怎么写判词的?”
“当然是嫁。”王静神色淡然:“十三岁的年纪,就让人活守寡,是什么道理?又有如狼似虎的翁父与小叔,如不改嫁,只怕日后更有不忍闻之事发生。”
“我的判词也是这么写的。”
龙睿点了点头:“也被祭酒他们判了高分,可这几位南京城的大儒却看不下去。说虞子与虞子之师‘伊川先生’陈颐都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揪着这一点,与老师他们打擂台。”
李轩心想我艹,心想才十三岁的年纪就逼人当寡妇,这群士大夫也未免太变态了。
可他知道,这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江含韵与薛云柔这些女孩能够凭家世,凭强横的术武修为掌握自身的命运。可世间绝大多数女子,都只能仰赖她们的丈夫与父兄。
“还有后面的时文,这次的题目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王静继续道:“虞子曾说,义利之说,乃我儒者第一义。可堂中的德雅居士方明,还有敬园先生孔修,却不认同国子监的评判结果,说我二人之所以能在书试中名列前茅,是因我们老师私相授受。又说我们通篇都是歪理学说,就该当场黜落,以儆效尤。而非是将我们的文章列入前三,蛊惑人心。
他二人一个是致仕的前吏部侍郎,一个是前翰林侍讲,是南直隶卓有声望的大儒,故而便是我老师,也不能不慎重以对。”
龙睿则是冷笑不已:“这两位说虞子的教诲,是‘存天理,灭人欲’,认为义与利是对立的,理与欲也是对立,认为利与欲为万恶之源。
可我二人则推崇董夫子的言论‘心不得义不能乐,体不得利不能安’,我等儒人求名求望,说到底这不也是利的一种?我二人又认为天理不能离欲而独立,凡事为皆有欲,认为这才是虞子的真意。”
李轩已经大致听明白了,堂中的五位大儒分为两派,
其中的方明与孔修为一派,认为王静与龙睿的判词,会败坏社会风气,又认为君子该是耻于言利的。
而两位国子监司业,则在针对二人的论点辩驳。
此时堂上的童司业,恰好说道:“昔日伊川先生有一侄女新寡,其父助其再嫁,还是伊川先生亲自为他堂兄写得行状,并曾大肆宣扬此事,称赞他堂兄的做法。
虞子也赞曰‘取甥女以归嫁之’,又说‘女子要从一而终不必拘泥’,‘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可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句,实为断章取义之言。”
“狡辩!”那名叫方明的大儒冷笑:“这可是虞子记录在《近思录》,《程氏遗书》中的言辞。你二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歪曲虞子与伊川先生的经义?”
另一位林姓司业则微微蹙眉:“你需联系前后文。伊川先生说的实为我等士大夫的气节操守,与女子何干?”
“尔等依旧是胡搅蛮缠,”
另一位大儒孔修面目森冷的说着:“虞子昔日为说服陈师中,勿要将其妹再嫁,在信中亲笔写道‘昔伊川先生尝论此事,以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然自知经识理之君子观之,当有以知其不可易也’。”
童性司业当即冷笑着回应:“此为虞子的私欲,非为天理。陈师中之妹陈氏的亡夫郑自明,乃虞子的至交好友。他这封信的本意,是担心至交的一家老小孤苦无依,故而不愿陈氏改嫁。怎么?伊川先生的外甥女改嫁就是美德?陈师中的妹妹改嫁就是失节?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等敬慕虞子的学问,承载其学,是为将虞子的学问发扬光大,并完善其学。难道连其人品中的学说不足之处,也一并承袭不成?”
李轩心想这位说的极有道理,虞子的这种做法,简直就是双标狗。
他正听得过瘾,就听权顶天道:“此事勿需争论了,虞子自己就此事也有过说法。认为气节操守上寡妇不应再嫁,但人情上不能这么办。”
他此时蓦地将袍袖一甩,止住了几人的言语:“虞子的学问,多有前后矛盾处,我等这么辨是辨不清的,此事还得请权威论断。”
之后他竟看向了李轩:“都尉大人,请问虞子与伊川先生之真意,究竟为何?”
在场的众人,顿时‘哗’的一声,纷纷往李轩注目过来。都在疑惑这位司业大人,为何要问此人?一个六道司的伏魔都尉?
李轩扬了扬眉,当仁不让:“我且不说虞子的真意,只问昔日蒙兀入主中华,中原百姓皆披发左衽,我儒门中有多少人遵守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气节?大赵养士数百年,养出了气节无瑕几个文忠烈公?
十年前的土木堡之变,蒙兀人长驱直入,朝廷上下一片求和请降之声,这就是士大夫的气节吗?既然连汝等士大夫都做不到的德行,又如何让女子去遵从?”
他语音落时,那方明与孔修的脸色,都难看无比。
李轩不知是什么缘由。龙睿却暗暗哂笑。
昔日的土木堡之变,这二人正是主张求和,对蒙兀铁骑不加抵抗的人物之一。
当然其初衷未必是没有骨头,而是为正统皇帝的安危,可就之后的结果来看,于少保力保北直隶不失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而就在事后不久,这两位大儒就被于少保及景泰帝联手罢黜。
李轩此时又道:“我再问,妇人既然只能嫁一次,那么丈夫是否应该只娶一次?如果妇人死了丈夫之後,不应再嫁;那丈夫死了妻子,也是不是不应该再娶?你们一定会以男方需要承担养亲承家,祭祀之任来反驳我,那么女方为何就不能为生计,为子嗣再嫁?”
要按他的本意,就是妇人再嫁,干卿底事?这些儒家的道学先生,简直就是李世民,曹操与隔壁老王之流的死敌,必须打倒!
可这个时代,毕竟是男权封建社会,他的想法其实无法被世俗所容。所以还是得在这个框架下进行辩驳。
“荒唐!男女岂能平等视之?”那德雅居士方明顿时眉头大皱:“且你是何人?一个六道司的武夫,敢妄言虞子之学?”
另一位敬园先生孔修,也是嗤笑不已:“这可有意思极了,权祭酒你说的权威,便是这位六道司的武夫?”
李轩冷冷看了这两人一眼:“易经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男女如不能平等视之,那何来的乾坤阴阳,两仪太极?阴阳失衡,则天地失序。且你们儒人都说礼就是理,既然是理,那就当使人心膺服,让所有人认同的才是道理。”
以他的‘护道天眼’观测的结果,这两人倒也不算是席书那样的伪儒,可其人在学术方面,明显是有偏差的。
这显然是要将理学,带入到沟里的节奏。如果不加阻止,那么‘存天理,灭人欲’一句,会越来越禁锢人心。
此时权顶天则微微一笑,眼中现出了激赏之意:“既然都尉大人已有论断,那么愚以为,今日这寡妇再嫁之争,已经可以休了。”
“这又是什么说法?”敬园先生孔修更加不满:“一个武夫孺子之言,难道还能让我二人哑口无言不成?”
权顶天摇了摇头,就欲令李轩拿出文山印。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雷震般的钟响,响彻了整个国子监。也令此间的众人,耳内都嗡嗡作响。
而堂上包括权顶天在内的五位大儒,都面色大变,眼现出了惊怒之意。
“是何人胆敢强闯问心楼?”
“是刀魔!刀魔李遮天!”
就在童司业喝问之际,有一位儒生神色仓惶的奔走到了殿前:“我看到他去了问心楼。”
这一刻,殿内数千儒生都一阵哗然,几乎所有的脸色都是纸一样的苍白。
“李遮天?”
“又是问心楼,是他?”
“我国子监,容不得此人这般放肆!”
“不妙啊,我儒门的天位,如今可没一位在南直隶。”
昔日这位黑榜第一,纵横天下近乎无敌的刀魔曾强闯国子监,损毁问心铃,重伤数位大儒后扬长而去,被所有江南儒人视为奇耻大辱。
而如今的这位刀魔,刀法武道更胜昔日,已不知到了什么样的境地。
当世之中,据说只有于少保等寥寥二三人,才能稳稳压过此人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