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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从贾府出来,李瑕回府睡了一觉,在四更天起来,换了一身隆重朝服,往大内宫城走去。
今日要开大朝会。
天色未亮,灰蒙蒙一片,御街上已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哇。”刘金锁不停转着头,感慨道:“官真的好多……”
临安内城,也就是小小一个钱塘县,官眷便挤了四十余万人,当然多。
可以,只需把在朝官员拉出来组成一支大军,人数上已可胜过蒙哥的大军。
挤过御街,李瑕看时间还早,先到漏院里看了一眼,见人太多,没他这种武阶官员歇脚之处,干脆又退出来,往丽正门前排队。
他虽在闭目养神,但挺拔笔直,姿仪出众,很快引起了旁人注意。
“咦,这般年岁的四品伯爵……敢问阁下高名?”
李瑕回过头,只见是旁边文官队列中,一个红袍官员正抚须相问。
“劳阁下相问,高名不敢当。李瑕,李非瑜。”
“赵与訔,字仲父。”
听到这个表字,李瑕沉默了一下。
赵与訔年纪在四十五六岁模样,气度文雅,颇有风骨,挂着笑意通了姓名,自我介绍道:“中奉大夫、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
“原是府尹当面,失礼了。”李瑕连忙拱手行了一礼。
李瑕其实知道这赵与訔,大宋宗室。
因为他近来多在暗中打听宗室人物,以备与忠王抗衡。
之所以对赵与訔有印象,因为听过赵与訔有个儿子……大书法家赵孟頫。
但这赵与訔,一看就不行。
赵与訔与当今官家同一辈,都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十世孙。
但,官家是燕王赵德昭之后,赵与訔则是秦王赵德芳之后。
差得太远了,从九世祖开始就分了岔。
论血脉,排在赵与訔之前的宗室还有数百人。
“非瑜出身嘉兴李家?”
“是,李家迁居嘉兴百余年。”李瑕应道,这事他知道的不多,曾听李昭成过一点。
赵与訔点点头,又问道:“敢问裕斋公是非瑜何人?”
“是晚辈伯祖父。”
李瑕知道,裕斋公指的便是李仁本,李家家主,李墉的伯父。
因赵与訔不称官名、只称字号,这是在私叙,李瑕也只好执晚辈之礼。他不太喜欢这种应答。
“那你我之间还沾着亲。”赵与訔脸上含笑更浓,却又带着些悲惋之色,叹道:“亡妻李氏,是裕斋公之族中侄女,亡妻唤裕斋公‘伯长’,她与令尊亦是族中姐弟……”
李瑕倒是第一次听这事。
他只知道李仁本嫁了长女给荣王赵与芮,引了满门祸事。却不知李家原来还有远亲,嫁了宗室赵与訔。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宋宗室多得是。
赵与訔已是宗室末枝,秦王的九世孙,荫补了一个司户参军,地位很低,比当今官家继位前还不如。
他如今能任到四品高官,靠的确实是个人才干。
宋朝这种养宗室的办法,似乎好过许多别的朝代……
总之,赵与訔当年娶李家族女,门当户对。
“遥想当年,先荣王妃初嫁时,我亦在场,与令尊有一面之缘……没想到,荣王与李家闹到这份上。”
赵与訔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李瑕听得明白,赵与訔这是在表明立场——我看不上荣王赵与芮。
赵与訔似乎误会了什么,把李瑕当作是吴潜的人。
或者是,有意试探李瑕的态度……
这话怎么答都不好,李瑕干脆不答。
赵与訔笑了笑,又问道:“非瑜还未二十吧?可曾婚配?”
“已有婚配,娶了蜀中高氏女子。”
赵与訔微微一愣,有些惋惜。
其后,宫中鼓声响起,宫门缓缓打开,朝会已然开始了……
~~
李瑕穿过宫阙楼台,进到大殿站定,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事情。
他意识到,自己对李家的了解太少了。
李家曾是书香门第。
当时,家主李仁本颇有才名,但不愿为官,赋诗曰:“金带重,紫袍宽,到头不似羽衣间。君王若许供香火,神武门前早挂冠。”
只这诗,可看出李家底蕴。
李家多有族女嫁赵宋宗室,门庭显赫不上,比不了谢、贾、杨几家,但也算不差。
官家赵昀继位时,皇弟赵与芮封荣王,赵与芮相当于从平民一跃为天潢贵胄。
所以,赵与芮娶李家嫡长女,其实是为了借一借李家的声望。
随李家长女陪嫁的侍婢,有一人名叫黄定喜,勾搭了赵与芮,怀了孕。
李家长女给黄定喜赐了份堕药,没堕成,导致赵禥出生时,神智有缺陷。
多年间,这事一直都不算什么,也没多少人知道。
直到官家赵昀打算在宗室中收一个嗣子。
当时,李仁本与一批朝臣坚决反对官家选择赵禥。
公心有没有不谈,只李仁本的门户私计,因为当时李氏王妃已逝世多年,赵与芮也有了继王妃。而黄定喜这个儿子,与李家已毫无恩情、只剩仇隙。
赵禥生母卑贱、智力残缺的消息,正是李仁本帮助证实、且散播出去的。
之后,嘉兴遭了盗贼,盗贼杀入李家,李仁本身死,李家族灭。剩下当时在余杭任官的李墉,以及幸免于难的李昭成。
至此,反对赵禥之声偃旗息鼓,赵禥从荣王之子,成了官家之子,受封忠王。
一剂堕胎药已成灭家之仇……
而这些年,李墉能活下来,显然是受到了一批朝臣的庇护。
那么依照李墉的想法,是不是只有斗倒了赵禥,换一个宗室,才有活路?
……
想到这里,李瑕忽然灵光一闪。
他稍转头,瞥了瞥站在另一列的临安知府赵与訔。
站在李墉的角度来想。
若扶持一个宗室……
比如,打个不太可能的比方,就比如这赵与訔。
赵与訔有十个儿子、十四个女儿,且他深负才干、家教极好,把儿子都教导得很好。
这十个儿子随便挑一个给官家当嗣子,必定都比赵禥好。
于大宋社稷如何有益且不谈。
从李墉的门户私计而言,赵与訔的亡妻也是李家族女。
赵与訔的十个儿子中,有五个儿子都是其李氏亡妻所出……
当然,这是个比方。赵与訔还远远不够格,知临安府只是个“差遣”,临安知府几乎是一年换一个。
且,吴潜势力之中,远不止一个李墉,与宗室有联姻的人太多了。
宗室中,排在赵与訔前面的也太多。
但这就是吴潜“鲸沉于底,终有一跃之时”的意思。
那,这其实也是李墉的意思。
……
李瑕发现,低估了李墉。
本以为李墉是怀着满腔傻里傻气的报恩之心,是要逃到临安玉石俱焚,毁自己心血的。
现在看来,李墉心里有自己的计较。
本以为吴潜若已找到李墉,会立即发作,扳倒忠王赵禥。
不是的。
人家二十二岁中状元,当了一辈子的官。要易储,还能连易了储之后如何收拾局面的后手也不先布置好?
那么,“李墉被荣王捉了”这种辞,以吴潜的水平,只怕不会信。
为何不问?
极有可能,李墉已见到吴潜。
吴潜出手保他李瑕,根本就不是被骗了。
而是打算借他李瑕的力。
西湖上的一场谈话,吴潜虽没服他,但还没放弃……
再推算,今日赵与訔忽然搭话,根本就不是凑巧。
赵与訔也有心思。
这人是吴潜一系,但不是吴潜的最佳选择,排在济王血脉之后,排在光宗、孝宗皇帝血脉之后。
但,赵与訔想得到吴潜的支持,帮吴潜服李瑕。
今日的寒暄,细想起来,那些亲切笑语,原来只有两个字——
“帮我。”
怎么帮?还是牺牲李墉一人,伪证忠王赵禥不是官家亲侄。
而正是他赵与訔服了李瑕,让李瑕愿意受吴潜庇护,于是李墉安排完儿子,心甘情愿出面。
赵与訔既出了力气,吴相公是否也该劝劝官家,反正都是大宋宗室亲戚,不论血脉近些远些,该挑个懂事、孝顺、聪明的孩子,以保全宗庙为重……
希望再渺茫,赵与訔也想为儿子们试试。
……
同时,这也是吴潜在初次没能服李瑕之后,又加上了一个筹码。
“官家不信任你,忠王要杀你。我们避一避,不谋一时,而谋国本。来看看,适合为储君人选的都有谁,赵知府家中四郎赵孟颂如何?他家教好、人品好,他生母是你家族姑、他父亲人很好……”
李瑕动心吗?
有一点。
但他还是没有忘记,吴潜做的这一切,根本上还是在守护着这赵家社稷。
他向吴潜瞥去,只见那个垂垂老矣的右相正站在文官队列前面,像是睡着了一般,其身如枯木,却还在为这赵家社稷苦苦支撑……
~~
一直走神到这里,朝会上礼乐已停。
“众爱卿,谁有本可奏?”
“臣李瑕,有事启奏……”
李瑕双手捧着笏,出列。
他要当众弹劾丁大全。
这其实是他得到来参加朝会的消息时就安排好的,要他把之前的那份奏章背出来。
事实上,就连丁大全要怎么处置,官家与枢密院重臣们都已经连夜商议好了。
朝会,从来不是用来会议政事的,不过是再过一遍流程,诏示圣意。
没多大意思。
……
知临安府赵与訔高声念着他彻夜审查出的证据。
然则,赵与訔的心思并不在朝会、不在丁大全,而在朝会前的小小偶遇。
这些赤紫高官,哪个还肯多看一眼丁大全?
个个都已经在布局下一场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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