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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
青州,临朐。
鲁山脚下的小城,这座小城自汉武帝起便为临朐县治,原是土城墙,小而窄,在崇祯十三年改为砖石城墙加固。
小城山青水秀,弥河东绕, 朐山、粟山孤起平地犹如华表屹对,这里古往今来也是军事要地,山东第一险隘穆陵关便在后面。
天色已晚,风紧云低。
秋风瑟瑟,还夹着一些细雨。
一个男人衣着破烂,腰间系了根草绳, 脚踩着一双破烂的草鞋,手里拄根打狗棍, 犹如一个叫花子般, 他沿着前几年才新修的砖石城墙边快步走着。
身上的衣服因为污垢包浆而油黑发亮,这衣服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但他脚步匆匆,一路疾行。
走了许久,最终来到东城门海津门外的城墙根下。
那里有一片窝棚胡乱搭着。
男子走到一个低矮的小窝棚前,那是他亲自搭建的,用一些树枝杂草等胡乱搭起。
掀开草帘子,他弯腰钻了进去。
钻进这狭小的窝棚,他脸上换上了笑容。
“娃儿他娘,我回来了。”
窝棚里,一个面色枯黄的妇人抱着个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又叫了两声。
那妇人这才开口,“中午时就发痛了,午后生了, 是个女娃。”
男人赶紧凑上前,从那破烂的衣服怀里取出一个荷叶包,打开,散发着香气, 两个肉包子。
甚至还散发着热气。
“娃他娘,辛苦你了,赶紧吃两口,还热乎着呢。”
妇人有气无力坐在那里,昏暗的窝棚里也看不太真切表情。
“快吃啊。”
妇人仍没动。
然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惊醒了她怀里的女婴,也跟着哇哇哭了起来,女人咬住嘴唇,把哭声憋回去,又开始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还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
孩子停下哭,开始喝奶,可是才吸了几口就没了奶水,吸的小脸胀红,仍没有半滴奶水,孩子再次大哭起来。
男人再次把包子递过去,“赶紧趁热吃吧。”
妇人低头看了眼怀里没奶喝哭闹的孩子,长长叹惜一声,拿过一个大口吃了起来。
“慢点,别噎着。”
那肉包子太美味了, 软绵的皮,鲜嫩多汁的肉馅,这里面还有葱香,还有虾。
几口吃了大半个后,妇人放慢了速度,她咬了一口包子皮,在嘴里嚼烂成糊,却并没再吞下,而是抠出来喂给还在哭的孩子。
那才出生的小家伙居然开始吃了起来,小嘴吧嗒吧嗒舔的很香。
“哪来的包子?”
这种时候,连个土豆、芋头或红薯,都是饥民们难得的好东西,丈夫居然还能带回来肉包子。
“县令赏的,今天县太爷叫我过去问话了,还说会马上把我们的情况禀报给宗人府。”男人说这些的时候有些兴奋,“估计宗人府很快会来人,到时只要确认了咱们皇亲国戚的身份,日子就好起来了。”
妇人专心的给孩子弄包子面糊。
“那几个小的呢?”男子又从怀里摸出个荷叶包,里面却是包着好几个烤地瓜,也还温热着。
“赵婶帮忙带着。”说着,女人忍不住声音又哽咽了起来。
“怎么了,日子会好起来的,很快。”
“老二,老二没了。”
“说甚?”
妇人伤心的哭泣起来,告诉丈夫她午间生产,孩子们便在外面自己找野菜,结果一个没关顾到,一岁半的老二掉护城河里淹死了。
就一打眼的功夫,孩子就没了。
老大也才四岁,想要救,却救不到,还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还好被一个难民发现,及时跳下去救了上来,但老二却已经淹死了。
男子搭着地瓜的手颤抖起来,不敢相信这样的消息。
“当家的,是我没看好孩子,”
“老二现在哪?”
“在赵婶那,本想埋乱葬岗子去,有个人说出一斗小米换。”
“不能换!”男人猛的站了起来,情绪极其激动。
妇人吓了一跳,孩子也吓的再次大哭起来。
“不能换,那是换去吃掉的,不能换!”男人一边喊一边绝望的大哭。
妇人其实也知道为什么有人要出一斗小米来换个一岁半的死孩子,可是她却没马上拒绝,因为刚生了个小的,又没奶水,如果能换一斗小米,熬成小米糊,也许还能救下这一个。
她们逃难的时候,曾亲眼目睹过有母亲把自己死去的孩子煮给其它孩子吃,也有些父母会与别人易子而食。
“我去把孩子抱回来。”男人把手里的另一个包子和红薯都放在妻子旁边,然后跑了出去。
片刻后,男人红着眼睛回来,手里还提着一小口袋小米。
“去晚了,孩子没了。”他红着眼睛对妻子道。
妻子把脸埋在婴儿的身上哭。
一个女孩拉着一男一女两个小点的孩子进来。
“爹,是我没看好弟弟,你打我吧,把我卖了也行。”女孩站在那里道。
男人看着这个才六岁多点的大女儿,眼睛红红的,一句话都骂不出来。
“爹,阿姐去叫赵婶帮忙接生,是我没看好小弟,小弟看到河里有条小鱼翻了肚子,想去捡,没站好掉进水里了,都怪我。”不到四岁的男孩在那里道。
“阿爹,是我看到那鱼的,都怪我。”两岁多点的小女孩道。
男人拿胳膊肘擦眼泪,“怪不得你们,也不怪你们娘,都怪爹。”
“饿了吧,爹带了烤红薯回来,快吃。”
妇人红着眼睛,把那个包子要分给三个孩子吃,“娃儿娘你吃,你刚生娃,要补一补。”
男人手里拎着那一斗小米,最后扭头蹲在地上,无声的哭,嘴张的很大,却控制着不敢发出声音。
窝棚里无比的压抑着。
“我去煮点小米粥吧。”男人最后站了起来。
妇人道,“他爹,这小米留着吧,明天你带到县衙去,送给衙门里的书吏们,县太爷虽然说了报宗人府,可要是底下人使坏,也办不成。”
男人犹豫了。
“报名的事重要。”妇人提醒丈夫。
虽然仅一斗小米,还是用刚溺死的二儿子换来的,但对于他们一家子来说,这却又是唯一能拿的出手的东西了。
这个乞丐一样的男人姓朱。
而且是皇族宗亲。
但相比起那些占地成千上万顷,富有百万银两的大藩亲王们,这个男人却连名字都没有。
他姓朱,若按太祖钦定字辈,他应当是慈字辈的,也就是崇祯帝的侄儿辈,不过他没有名,因为没请名,朝廷没赐,所以没有名。
平常大家都叫他老三。
德王朱由枢、朱由栎,都是他堂叔父。
德藩初封德州,后移驻济南,是大藩。
但朱老三的命运却很惨,他祖父是德藩的镇国中尉,但却也仅是德藩的底层宗室,虽然报名请名请婚请封都过了,有了名字娶了老婆拿到了镇国中尉封爵,比起当时许多底层宗室已经好太多。
但当时全国宗室数量激增,朝廷无法足额供给宗室的禄米,于是只能各种折色,甚至最后还要拖欠。
亲王郡王镇国将军等上层宗室还好些,就算欠也还有庄园产业等,不全指望这点禄米,但对底层的宗室来说,他们又不能经商种地,就指望着这点禄米,一旦拖欠,那就是真会饿肚子的。
朱老三祖父没有办法,于是最后铤而走险,给皇帝上了道奏章,直指时弊端,甚至对皇帝语气也有些怨言。
这种作死行为,自然是惹来皇帝降怒,朝廷惩罚,所以最后被判交由鲁王府囚禁看管。
而这其实正是朱老三爷爷故意为之,因为朝廷欠禄,他一家子要饿死了,现在骂皇帝几句,又算不上谋反什么的,既不会杀头,甚至都不用押送到凤阳的宗室监狱高墙囚禁,就关在济南,交德王府看押。
但坐牢是有牢饭吃的。
朝廷不给禄米,我就带一家子去吃牢饭。
不得不说,朱老三爷爷也是条汉子,脑子还很聪明。
但德王府也不愿意干,凭什么我们来养你们一家子?所以最后只关了老爷子,把他儿子等踢出去了。
等到朱老三父亲年纪大些,按规矩要向朝廷请名,按规矩,得先向本藩的亲郡王报备,然后由王府长史报请礼部和宗人府,最后赐名,赐名成功后,就会封爵,发禄。
比如朱老三爷爷是镇国中尉,他爹赐名后,就该赐封辅国中尉,每年能向朝廷领三百石禄米,虽然不多,但如果真能领到,总还是能够一家子生活的。
就算打打折,拖欠一点,也还是能有些不是。
可结果因为老爷子一直关在牢里吃牢饭呢,朱老三儿子在外面也是全靠王府有点没点的救济才活下来。
现在要请名,结果却没有银子可打点。
本来,命名、婚姻之事,都是个人私事,一般是父母做主决定的,但在大明朝,皇族宗室里,这些可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必须得走流程。
生下来,得报名,然后赐名,连婚姻、丧葬这些都是要报请朝廷的,由宗人府和六部配合才行。
而这个程序,经历了二百多年后,早就变成了一个处处要打点的潜规则了。
不仅王府的长史等要打点,就是地方衙门的官吏那也是缴常例,甚至还得交银子让走京游棍帮忙打点。
请名请婚这种银子还花的少点,最关键的是请封,各级爵位那都是明码标价。
郡王请名请封起码银千两,镇国、辅国、奉国将军请名请封,需要最少五百两,中尉请名请封至少三百两。
就因为好多底层宗室根本拿不出这些层层打点的银子,所有明末时有大量的宗室子女,没有授名,没有授封,也没有禄米,甚至没有婚姻。
仅隰川郡王府里,明末时就有一百三十多男女没有授名、封、禄、婚,一百多个光棍。
朱老三的父亲没银子交给王府,更没钱打点衙门。
最后走投无路,也便学他父亲,给皇帝上了道中兴四策,也成功吃上了牢饭,但进了牢父子相见,也还是没名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