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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彪佳感受到皇帝越来越乾纲独断了。
随着北伐的不断胜利,如今连鞑子都已经委屈求全到此间地步,皇帝的个人威望也确实达到顶峰。
想起在国子监皇帝针对东林的讲话,他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朱以海往后靠了靠身体。
沉默了一会。
然后起身,缓缓踱步。
“韩非子中有一句话说的很好,夫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这话说的很好啊,没有扎实的基层经历,处理政务、领兵作战便可能是纸上谈兵,空谈误国。
当初顾东林也一再强调不能空谈幻想。
自朕起兵以来,从浙东到江南,无数乡绅士子慷慨起义,这份忠贞大义,朕钦佩不已,真风骨也。
然近来朕也发现一些问题,虽然大家忠义慷慨,但在处理具体事务的时候,往往却又缺乏经验,过于空泛。
朕先前在国子监谈话,指出了有些人败坏了东林名声,不过这些只是小部份害群之马欺名盗世之辈也。
绝大多数文臣士人还是比较有风骨的,但为官做事,与写诗做赋不同,必须有扎实的经验,方能做好事情,尤其是处于朝堂高位后,任何决定都影响着天下亿万子民,容不得半点马虎。
这几年我们中兴大业还是比较顺利的,但也暴露出许多问题,不少官员们还是太过年轻,缺乏足够的历练,有些人以前仅是秀才,甚至只是童生,可国家动荡,慷慨激昂,不辞辛苦,不顾性命,为国奔走,确实也立下许多功劳。
可如今要面临着治理天下的诸多难题,光有忠心也是不够的,也还需要有足够的经验,朕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当让大家更多历练。”
徐石麒听到这话,也感觉有几分不好。
皇帝这是要贬斥东林吗?
可没等他想好如何发声,皇帝却是话锋又一转。
朕之前听说过这样一件故事,崇祯十六年春,侯峒曾携母赴任嘉湖分巡道,亲戚族人杨廷枢、侯岐曾及诸子一路陪送至吴江。
夜间,大家谈到什么样的死法比较好。
侯峒曾说,吾闻死水为良,侯岐增则说吾不知热油灌顶滋味如何。轮到杨廷枢,他问侄子侯玄方。玄方回答说但要看清死的题目,勿错过死的机缘,水火刀锯,都打算得明明白白,那时该激烈便激烈,该潇洒便潇洒,已是完吾生平,留人榜样,纵然亏体,不为辱亲,有信勿疑,有进勿退可矣。
杨廷枢听了遍问侯氏诸子,汝兄言是乎,大家都表示认可。
汝曹能乎?大家也表示能做到。
第二天,侯峒曾把谈话告诉母亲,她表示赞赏,也讲了自己看法,认为死水较洁净也。”
皇帝突然讲这么一番话,大家也都暗自惊讶。
尤其是徐石麒,他曾与侯峒曾、陈洪谧被共称为南都三清,侯出身嘉定紫堤东族侯氏,名门望族,天启五年进士,为政有声,刚正不阿,曾官至顺天府丞。
北京沦陷后,朱由崧起任左通政,以疾推辞未赴,后在嘉定老家与黄淳耀领兄弟子侄等起义抗清,树起嘉定恢剿义师旗号,迎接鲁监国北伐王师。他的亲戚杨廷枢是南京兵部尚书杨成之孙,复社领袖。
侯杨几家当年举旗起义,迎接王师,这几年也是有从龙之功,子弟多任要职。
侯峒增、杨廷枢、黄淳耀等都任侍郎之职,岐曾等也皆在部院任郎中等。
“侯峒曾、杨廷枢等当初能够在国家动荡之际,从容谈论生死,表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南京建号,侯公曾拒绝了南京授予的三品左通政之职,但当鞑子南下后,他却能够挺身而出,聚兵起义,带兵袭击鞑虏,救援城乡,迎接王师,难能可贵。”
皇帝突然说到侯家,其实主要是因为侯家兄弟才名广盛,一起执掌江南文坛,成为数十年中江南名教的宗主,杨廷枢、陈子龙等都与侯家关系极好还是姻亲,而他们又都是复社巨子。
侯家还跟顾咸正兄弟等也关系极好。
可以说,东林、复社本就是江南浙江这一带的士绅们为主,江浙是他们的大本营。朱以海起义之初,也得江浙士绅们支持不小,所以如今朝中,江浙士人占据的位置极多。
尤其是许多年轻一代的江浙士子也渐居高位。
相比起黄道周、徐石麒、侯曾峒、姜曰广、高宏图等这些旧东林,如今新起的一辈东林,明显就很不一样。
老东林们多变的比较务实,甚至也没那么在意党派,和光同尘。
可那些年轻东林就不同了,他们年轻得意,却喜欢慷慨激昂的讽刺时政指点江山,甚至开始党同伐异,还非常善于利用报纸等舆论造势。
其实如沈文忠这样落魄秀才从龙起义,然后身居高位担任要职的不少,不过这些人从底层做起,虽然爬的速度快,但确实也是经过层层淘汰上来的。
而那些名门子弟,尤其是士族名门子弟,跟着父兄们从龙起义,赐举人进士出身,直接在中枢任职,所以年纪轻轻为五六品职,真正历练不多,不免夸夸而谈,纸上谈兵。
如今还开始搞起党争,甚至觉得老东林们不行了,他们要接过旗帜。
“都是忠义贤良,家学渊源,不过就是欠了些历练。”
朱以海也终于抛出了他真实的目的。
“如今不少名门子弟年轻俊杰,在中央也行走历练了几年,但还欠缺地方基层的实干经验。
古人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他们未来要走的更远,站的更高,这基层经历必不可少。
否则慢慢的就流于表层,陷于空谈。
朕不希望这些满怀热血的年轻俊秀,在京师在部院里空耗了热血,所以思虑许久后,决定要给他们更多机会,让他们下去担当重任,执掌一方,历练扎实。”
“既要有京师部院侍郎省府布按的上层经历,更得有底下州县实干经历,部院的郎中员外主事做久了,也得需要在府县担任主官历练,这是完全不同的做事方式,只有更全面历练,将来才能成为尚书、学士。”
皇帝直接抛出最终计划。
他计划把一千名中央部院和省藩臬衙的年轻俊秀,送到地方基层历练。
这一千名年轻俊秀基本上就是那些名门子弟们,尤其是东林复社的,上至极有名望的四公子,如侯方域冒辟疆方以智陈贞慧,下到如侯氏的玄演玄洁玄方玄洵,还有陈子龙夏允彝等这些东林复社巨子们的子弟。
大多是如今挂着行人司行人,或是翰林院编修,或是庶吉士,或又各部主事等职,还有已经是给事中、监察御史、员外郎、郎中了,这群人要说学问本事,其实都还不错,基本上都有崇祯朝的秀才功名,甚至有举人功名的。
当然,也有些年纪也不小的,如顾咸正等,以前就当过知县了。
这一次,朱以海打算好好的把他们下放历练一下。
三品的六科掌印的四公子侯方域四人,直接去台湾,分任台湾四府的同知,正五品,原本朱以海打算让他们去当知府的,后来想了想,改为佐贰官同知,而且不是第一同知,而是第二同知。
他还考虑或者干脆改两同知为长史和司马,让下去的任司马。
除了这四位名望极高的四公子去台湾当第二同知。
还有上百个在朝中任职给事中、御史等四五品的官员,这次也要贬到各地任府同知,都是第二同知。
同知为知府佐贰,负责分掌地方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抚绥民夷清理军籍等等事务,有的还会派出分衙办事。
这是真正的理事官,面对的会是一堆具体的庶务。
这批官员去各地当同知,而那些员外主事翰林庶吉士等,朱以海则直接派他们到各地去当县丞,基本上也是第二个县丞,还是派出外驻的县丞。
甚至更低些的**品官,这次更是要直接下放到地方直接做副乡长副镇长。
“不经州县,又如何能真正历练出来,将来又如何执掌部院,甚至入阁辅政呢?朕对这些年轻俊秀充满期望,不希望他们再在京师部院里消耗青春和斗志,让他们到地方上,真正负责一块具体事务,好好干,奋力干,撸起袖子加油干,干出一番真正的成绩来,也深入民间底层,充分了解民间疾苦,知晓实事民生,将来建言献策,甚至拟定政治的时候,也不至于空泛,脱离百姓。”
“朕此前对御营的将士们也是如此,军中基层优秀的战士送入军校培训,然后再提拔为士官。优秀的士子们从军,也会先在军校学习指挥、参谋,然后随营帮办军务,等累积经验后,再下放营哨,由副职做起,累积足够经验,再成为一级主官。
我们朝廷虽有科举取士,但也向有实习行走的惯例,但仅仅是在大衙门里行走几年,还是不够的,还得沉下去。
这次一千俊杰下放到府县,只是第一批,以后将成为定例。
今年马上要开的第二次会试常科,还有第二次恩科,录取的进士们,也都要先经过三年行走实习,考上庶吉士的也要在翰林院再学习三年,散馆后,仍要在部院行走实习的。
以后,没当过乡镇长县丞的,不能当知县。没当过知县的,不能授知府。没做过知府的,不能授布、按。
不历经布按,不得为巡抚总督。
没做过巡抚总督的,不得任尚书、学士。
就算是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也必须得有过知县经历方可授任!”
皇帝这番话说出来,可就有几分非常惊人了。
这意味着以后就算两榜进士正途出身,甚至庶吉士,没在最底层当过乡镇长或县丞,那就知县也当不上,没做过知县,那科道言官也做不了?
甚至影响到将来成为督抚、尚书、大学士?
或者说,以后两榜进士,居然也得从乡镇长或是县丞干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