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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11点,叔叔婶婶家,隔壁洗手间里传来叔叔抱着马桶狂吐的声音,还有婶婶以穿脑魔音发出的抱怨。
下起雨来晚宴就散了,校长和叔叔约了下回再喝,苏晓樯的司机来接她,路明非扶着这位喝醉的大小姐一直送到车上。
苏晓樯是真喝得有点多,小小地哭过,靠在他怀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陈雯雯本来不愿让苏晓樯这么揩油,可她如今已经是赵孟华的女朋友了,必须去照顾喝醉的赵孟华。
叔叔说都回家了还住什么酒店,明非跟我回家住!
路明非这边还没答应呢,芬格尔说那是必须的,叔叔我扶你!至于诺诺,早都跑没影儿了,路明非也懒得去找她,恺撒都管不住诺诺何况他?
婶婶肯定是知道路明非回来了,却没出席今天的饭局,显然是对他还有心结。开门的时候看见路明非和芬格尔一左一右地扛着叔叔,脸上当即就有点挂不住,甩手想走。
但路明非拥抱了她一下,让她没走成。要搁过去路明非是不可能这么感情外露的,可看着这个中年发福的妇人,一如他记忆里的模样,连那脸嫌弃的表情都跟当年一样,他心里忽然很温暖,就拥抱了婶婶一下。
婶婶一下子就窘了,手足无措,说回家就回家,搞什么洋范儿,还拥抱?站门口干什么?把那死人给我扶进来啊!跟小时候一样,做事没眼色!
就这样他和芬格尔被安排在当年他和路鸣泽两人的卧室里,那台老笔记本还搁在靠窗的桌上,两套被褥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显然是很久没人住了。
路明非面对自己当年睡过的床沉默了片刻,没想到婶婶还没把他的铺给撤了。世上最理解婶婶的人真的是叔叔,这女人泼辣又讨厌,自尊又自卑,但跟普通的居家女人一样,心里还是软的。
芬格尔一头栽在路鸣泽的铺上舒舒服服地打了几个滚,就像疲倦的猪找到了一个泥潭:“妈的!终于有地方睡了!到处都要查身份证,还真不敢住酒店!”
路明非心说大哥你何止是粗中有细,你简直是职业通缉犯啊,样样想得周全!
“查出什么没有?”路明非在自己的床上坐下。
“没有,没有人记得楚子航,而且他们的记忆都是吻合的。”芬格尔一翻身坐起来,“你是仕兰中学的一哥,你所说的楚子航的一切其实都发生在你自己身上。但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什么问题?”路明非心里有点小激动,果然芬格尔一出手就查出问题来了。
“以你的禽兽程度,要是中学时代有那么多漂亮女生倒贴你,你能忍住不下手?这太不像你的性格了!”
“滚!”路明非气得冒烟,不过再一想又点点头,“对啊!这不就是问题么?我要是从小就有那么多机会下手,我会遇见师姐就懵了么?”
芬格尔摸摸下巴,沉吟良久:“也许是你比较喜欢年长的老女人……”
“滚!”
“别那么冲动,我再想想,我再想想,嗯……我再搜搜民政局的网站。”芬格尔给那台老笔记本接上网线。
看他那架势,这项工作似乎要进行很久,路明非就靠在床边,望着窗户上的雨滴发呆。
这种感觉很像他曾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那些漫长的夏夜,学校里放了假,兜里没有钱,无事可做,就指着在那台旧电脑上消磨时间。可路鸣泽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霸着,路明非就只有等到路鸣泽睡下之后才能玩一会儿《星际争霸》,午夜之后频道里的人渐渐少了,他开着游戏等人加进来,好像独孤求败坐在光秃秃的山峰上弹着他的木剑。
他无意中扫了一眼屏幕,惊讶地发现芬格尔正在聊qq,各种丰富的表情图标。
“我去!你在干什么?诺玛在网络范畴内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好么?”路明非惊呆了,“她会顺着你经过的网关找到这里来的!”
“no,no,”芬格尔叼着雪茄,潇洒地摇晃手指,“我很清楚诺玛会怎么在网络上追踪我们,所以我绕路到圣基茨和尼维斯联邦的一台服务器上,诺玛会追踪到那里去。”
路明非愣了一下。他之前只知道这厮的计算机技术一流,却不知道强到这种程度。
“可现在是聊qq的时候么?说起来你一个德国人为什么能熟练地使用这种中文软件?”路明非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对。
“我岂止用qq,我手机上还装着微信呢!”芬格尔神色得意。
“说重点!你在跟谁聊天?”路明非伸脖子看屏幕。
芬格尔张开双手挡住:“喂喂!我跟我家古巴妹子视频呢!你带着师姐跑路,我跑路的同时跟妹子视频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嘛!你说我这一声不吭地离开古巴,总要经常地报个平安嘛!”
路明非一怔,默默地退回自己的铺上,继续望着外面的雨天。
可不是么?芬格尔做得对啊,你可以浪迹天涯,但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找网络或者电话信号给某个人报平安,就像风筝飞得再高都有抓着风筝线的人。
脑海中没来由地回荡着一首老歌,熊天平的《愚人码头》:
“你在何处漂流,
你在和谁厮守,
我的天涯和梦要你挽救,
我已不能回头。”
心里滚了好多遍这个歌词,几乎张口就能唱出来了,他忽然觉得不对,啊呸!怎么忽然有种老男人的沧桑感了?我逃出来是找师兄的!
那个不知在何处漂流的人是楚子航才对,此时此刻,巨大的谜团笼罩着楚子航,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
芬格尔趴在笔记本上睡着了,低低地打着鼾。路明非却一点困意都没有,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他们来仕兰中学找楚子航留下的痕迹,可以说是一无所获,那么下一站是哪里?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学院的人总会追查到他们的行踪。
总之不是呼呼大睡的时候,必须做点什么,那么除了仕兰中学,还有什么地方可能找到楚子航留下的蛛丝马迹呢?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披上风衣准备出门,可捏到门把手的时候又退了回来。这时候婶婶势必还没睡,出门的话必遭盘问。
不过这道门从小就没能挡住他,路明非无声无息地翻出窗户,窗外其实是个很窄的露台,贴着墙走上几步,前面就是那道熟悉的、可供攀爬的墙缝。
当年的他都能沿着这道墙缝出入自由,现在更是游刃有余,他下行的姿势就像贴着墙壁滑动的蝙蝠,只不过可惜了那双好皮鞋,皮面上蹭出好些划痕来。
老城区毕竟不像cbd区那么繁华,不到午夜街头已经看不见人了,红绿灯单调地变换着颜色,空荡荡的街上一片沙沙声,透明的水花在薄薄的积水上跳动。
他努力回忆那个地址,记忆有些模糊,不过到了地儿还是能摸到门的。唯一的问题是他没有交通工具,那辆比亚迪的车钥匙在芬格尔那里,早知道就应该摸出来带着。
那么到底是等一小时一班的夜班车还是去街边撬一辆自行车?
路明非挠挠头,几年之后他再度有种丧家之犬流落街头的感觉,古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诚不我欺,习惯了总有伊莎贝尔开一辆布加迪威龙跟着自己,忽然间学生会主席的光环被摘了,还是衰仔一个。
这时明亮的灯光扫过长街,浑厚的发动机声由远及近,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轿车碾过积水,缓缓地停在了他面前。
车窗玻璃降下,首先跃入他眼里的是那对银色的四叶草耳坠,然后才是暗红色的长发,梳成长长的马尾,用紫色的流苏带子扎好。
“上车啦帅哥,我载你一程。”诺诺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说。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那火红色的法拉利和那红发的女孩,莫名其妙地,脑海里又回荡起了那首歌来:
“你在何处漂流,
你在和谁厮守,
我的天涯和梦要你挽救,
我已不能回头。”
这些年他也坐过不少好车,可如果要他说世界上最好的车是什么,他会下意识地说是法拉利。没什么理由,虽然它没有布加迪威龙跑得快,但好像就只有它跑得赢时光。
时隔多年,你又来接我啦……总在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时候。
他绕到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开门上车,端端正正地坐好,给自己系上安全带。诺诺熟练地发动挂档踩油门,法拉利咆哮着化为红色的闪电,溅起高墙般的水幕,瞬间就消失在长街尽头。
“是原来那辆么?”路明非问。他直视前方,雨刷器荡去车窗上的层层雨水。
“不是,另一辆。”诺诺淡淡地回答。
“哪里搞来的?”
“放心,我也有些靠得住的朋友,消息不会泄露出去的。借来开两天,走的时候丢在停车场就行。”
路明非想是啊,师姐是那么有本事的人,搞辆法拉利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说的靠得住的朋友是谁呢?他不认识,也不想认识。
“这车真好看。”他随口说。
“好看么?我也喜欢红色的法拉利。”诺诺操纵这辆车高速劈弯,在高架路上拉出红色的长弧。
她开车速度很快却并不惊险,像风推着轻舟行于水上。
“师姐你就是去拿这辆车了?”
“开车在城里转了几圈。我来过这里,对这座城市有记忆。也许城市里有些细节会唤醒‘侧写’。”诺诺顿了顿,“但我没想起来太多有价值的东西,只觉得有一点不对,我那次接你,你的神色沮丧得像只被打了屁股的小狗,可在其他人的记忆里,你的人生强悍到没朋友。没理由这么个强悍到没朋友的人,坐到我车里却成了条败狗。”
“嗯,芬格尔也这么说来着。”路明非心说其实也未见得,我如今在学生会里只手遮天,坐在这里还不是一条败狗?
“每个人的记忆都能吻合上,但我能从里面闻出一种很怪异的味道。”诺诺轻声说,“也许……你才是我们中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车拐下高架路,沿着湖滨的小路跑了一段之后,前方出现了白色的建筑群,都是精致的两层小楼,在这种二线城市,那么高档的小区并不多见。
“就是那里么?”诺诺问。
“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师兄家就住在那里。”路明非轻声说。
路明非本不该知道楚子航家住那里。楚子航是个跟人群特别疏离的人,不会邀请同学去他家里玩。
但某一年他继父忽发奇想,要在楚子航生日那天举办生日派对,邀请同学们来家里烤肉。楚子航未能阻止这个计划,只得硬着头皮邀请同学。以他的孤僻程度,跟任何同学都不特别亲近,于是最后他给学校的所有社团发了请柬,希望他们能派个代表出席他的生日派对。
那简直是个爆炸性的新闻,每个社团一张请柬,最后都抢疯了。高中生还没有竞价拍卖的概念,否则不知多少大小姐就把钱包倒空在课桌上了。
陈雯雯作为文学社社长,当仁不让地拿下了请柬。去参见生日派对就得送礼物,陈雯雯想了很久,决定做一本文学社自己的作品集送给楚子航。这活儿当然落在路明非肩上了,结果直到生日派对那天下午,那本全球唯一限量版文集才装订完毕。那天正好是六一儿童节,顶着大太阳,路明非跑去取了新鲜出炉的文集,送到楚子航家。
当时楚家的院子里,各社团的女孩把楚子航围个水泄不通,楚子航面无表情地烤着鸡翅,全无欢喜之意,好像他不是这个派对的主角而是专门请来烤鸡翅的。
路明非蹦跳着,在院子外面喊陈雯雯的名字。门开了一道细缝,陈雯雯露出半边脸和一缕长发,接过那本书说辛苦了你快回去吧。结果路明非怅然地闻了闻空气里烤鸡翅的香味,连蹭吃的机会都没有。
就这样他算是来过楚子航家。
诺诺把车丢在小区门口,两个人摸着黑进了小区。这种高档小区总是人迹稀疏的,他们在雨后泥泞的花园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去向小区的楼王,临湖的那栋大别墅。
以楚爸爸——仕兰中学的人都那么称呼楚子航的继父——的实力,即使是在高档小区也要更高一等。
“深更半夜里你想怎么样?敲门说‘喂喂叔叔阿姨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一个儿子叫楚子航?’”诺诺问。
“先踩踩点儿。”路明非说。他确实没什么计划,只是不甘心就那么睡下什么都不做。
出乎他们的意料,楚家的别墅竟然是灯火通明的,在这片黑色的风雨里,亮得像是个巨大的灯笼。大门开着,好几个阿姨婶子里里外外地忙活,擦玻璃的擦玻璃,擦地面的擦地面。
深更半夜大扫除?路明非远远地看着,有点迟疑,直到看似领头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吆喝某个婶子不要把脏水往花园里倒。
路明非犹豫着走上前去:“佟姨?”
中年妇女愣了一下:“您哪位?”
路明非在心里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楚子航很少跟人谈及自己的家里事,但路明非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比如他家的家政大权其实是握在一个姓佟的苏北保姆手里的。
因为楚爸爸工作太忙,而楚妈妈是根本没有管理家政的能力的,只知道美容、spa以及跟闺蜜团扫街购物。连家中财务都是保姆掌握的,楚妈妈只管刷卡买鞋子买包包,交煤气费她都不会。
“我是……”路明非犹豫了一下,换了说法,“我马上要搬来这个小区住,晚上来看看房子,跟您打个招呼。”
“哎哟哦,我就是个保姆,你还来跟我打招呼啦。”佟姨疑惑地上下打量路明非。这小区里的房子平均上千万一栋,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就说要搬来住?
不过那身价值不菲的衣服立刻就打消了她的疑虑,在楚家服务多年,东西好坏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千金一掷的富二代又不罕见,能穿这身衣服的人总不会是闯空门的小贼。
“您怎么知道我姓佟?”佟姨想了想又问。
“我有个朋友说起过您。”路明非说,“怎么夜里大扫除啊?”
“哎呀,”佟姨小小地犹豫了一下,“我们家太太生病住院去了,先生又要去外地盯一个项目,家里有阵子没人住,打扫干净了把家具拿布罩起来免得落灰。”
“哦,家里没有孩子么?”
“还没有,太太喜欢玩,先生工作又忙,一直给耽误了。”佟姨叹口气,“这家里啊,就缺个孩子了,大房子好车子,没孩子就缺点东西。”
路明非点点头:“太太什么时候出院啊?改天我带礼物过来串门,大家以后就是邻居了,有事多照应。”
这谎话说得真是体面,真不像是他说出来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哎哟,这可说不准了,十天半月肯定是不会回来,再说吧,那么年轻就那么客气,好邻居啊。”佟姨说。
“打搅您了。”路明非轻轻鞠躬,转身离去。
他回到车旁的时候,诺诺已经坐在驾驶座上了。她并没有跟路明非一起去见佟姨,而是围绕着别墅观察。
路明非坐进车里:“佟姨也不记得楚子航,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
诺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递来半片残纸:“不想知道他妈妈住的是哪家医院么?”
路明非惊讶地接过那片纸,一眼可见它是某个黄色信封的一部分,应该是在诺诺找到它之前它已经被简单地撕裂了。
一张打印出来的纸条贴在信封上,“圣心仁爱医院”,后面跟着地址。
诺诺发动汽车,法拉利带着耀眼的流光冲入雨幕:“他家垃圾箱里找到的,去找他妈妈吧,毕竟是最该记住他的人之一。”
“这么晚了……”
“反正找不到你也睡不着。”诺诺斜了他一眼,眼神干脆利落,像是星光照在清浅的池水里。
定位之后他们才发现那间医院不是在cbd的方向,是在郊区,必须走高速公路才能过去。好在法拉利的车速没话说,在寂静无人的高速公路上简直像是要起飞。
“怎么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诺诺看着道路两侧,大片的防风树木在风雨中摇曳,他们已经脱离了城市的范围。
“看信封用纸那么高级,应该是什么私立医院吧?”路明非说,“公立医院都叫‘市立第三大肠医院’什么的。”
“什么鬼!”诺诺笑笑。
他们从68号出口下了高速公路,按照导航系统的指示开上了一条山间公路。这显然是片新开发的地区,道路平坦开阔,路两侧没有民房,路灯杆都没立起来。
前方隐约出现了白色的建筑物,少数窗口亮着灯。
“应该就是这里了,这地方环境不错,可真够偏的。”诺诺看了一眼导航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