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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年杯中的茶水有些凉了,他端起轻轻触碰到嘴唇边,注意到嘴巴边淹没的微凉的冷意,又将茶杯重新放下,抿了抿湿润的嘴唇,安静。
一旁的蔹蔓想要站起为林年续茶水,但却被对方轻轻摆手拒绝了,因为他本身就对喝茶不大感兴趣,意思到了就行了,他放下茶杯后想了很长一会儿时间,期间没人发出声音干扰他,都在等着这个年轻秘党的反应。
司马宗族长已经将司马家的诉求说得很明白了,没有任何的机锋和谜语,直白地将那些渴求,期望都摆在了台面上,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诚意,因为在谈判中,需求方的第一准则是始终将自己的强烈意愿置于控制之下。
谈判桌上,如果双方都有不同的目标和利益,那么技巧和策略自然就是必不可少的桌面艺术,真正老练的谈判者善于利用拥有的信息和权力来增加自己的优势。通过桌对面对手的需求和限制,去利用自己的资源以在谈判中占据有利地位,这也是所谓通俗来讲的“信息差”。
在信息收集的方面上,林年是天然弱势于正统的,无论是北亰龙王苏醒的内幕,还是‘月’系统的真相,在信息封锁上正统做到了近乎完美。但面前的司马家的老人选择了放弃这份信息差,用几乎开诚布公的方式进行了这场谈判。
这是极为不合情理的,但林年暂时想不通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和隐情,现在也没有太多时间让他考虑清楚了其中的隐患或者对方的想法再去做决定。
“李获月之前那一次的心脏手术的确是我做的,上面原本的炼金矩阵也是我拆除修改的,如果不这么做在当时的局面和情况下她百分百会失控,所以我选择为她做了应急处理,包括不限于洗血、炼金矩阵的重构,乃至部分内脏系统的切除、循环系统的并入、红骨髓的提取。”林年最终轻轻点头承认了自己对‘月’做过手脚,并且还是大刀阔斧地做了手脚,司马宗族长那黢黑的眼窝中那一点光粒也随着他的话渐渐尖锐明亮了起来。
“大工程!当时的‘月’系统究竟损坏到什么程度?能否描述一下?”老人沉声问。
“第二龙心的内分泌受到生命垂危的刺激大量的分泌信息素,红骨髓被纯血龙类心脏侵蚀的基因逐步污染开始影响到血液出现剧毒的反应,逐步地扩散到全身的血管刺激到内脏和肌肉、隔膜增生,当时揭开她的胸腔几乎看不见内脏,只能见到增生过后的肉类组织和血管,直观的感受就是一团会呼吸的‘肉瘤’,并且具有一定的自我意识,初次介入的时候还差点咬断我的手指。”
“看来那时‘圣意’已经开始复苏了,那是它自救的征兆,赋予细胞强烈的存活意志,也是属于‘圣意’的自我意识。”老人低低叹气。
“值得一提的是在切开肉瘤后,那些开始被‘肉丝’连接提供养分的内脏已经开始有了‘鳞化’的迹象,最开始我以为那是死侍化的标志,可之后我查阅过相关的文献发现死侍的内脏并不会出现覆盖龙鳞的现象,这意味着我当时见到的她发生的变化根本不是死侍化,而是...龙化。”林年手指沾湿一些茶水在指尖捻动。
“已经到了最终阶段了啊,‘月’系统的最后维护机制几乎失效,大概只有圣意上的‘伏龙钉’还在持续生效了。”司马宗族的老人眼眸沉而暗,双手拢合在身前“再晚一步我们大概就会失去‘圣意’,千钧一发。”
越是询问详情,越是对林年所藏的“技术”感到可怕,神秘和未知永远都是诱惑的,尤其是当他极有可能落入你手中的机会放在面。可老人很平定,越是如此他越是清楚“技术”背后所蕴含的东西,这种东西只能徐徐图之,或交易,或妥协。
“严格意义上来说当时那最后的炼金矩阵只生效了一半,那龙心上的两颗炼金技术杀死过的金属钉已经被挤出过半,那颗心脏已经在主动排斥你们布下的炼金矩阵了,因为它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所以必须用尽各种办法吊住它的宿主,也就是李获月的性命。也不得不说‘月’系统内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就是那两颗钉子了,在那种极端的情况下都牢牢地锁住了龙心的心室泵动阈值,没让它彻底污染掉血循环。”
“这个炼金矩阵让我想起了秘党记录中的在青铜与火之王·康斯坦丁解剖试验,在那一次试验中手术成员发现康斯坦丁身上也存在着这种用‘钉’构成的压制术式,在原理上和你们的‘伏龙钉’别无二致,让人不得不联想上一次康斯坦丁陨落时正统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林年说。
“康斯坦丁的陨落与正统并无关系,懂得龙族是怎样顽强之生物的屠龙者都会选择在封印时于心脏上做文章,‘伏龙钉’只是其中一种技术,再向上还有‘秘传·十钉伏龙’的青乌之术。”司马宗族长没有接下这份莫须有的荣誉,小幅度摇头,“就算是那种情况下,你也有办法将‘月’抢救回来,这份技术,秘党本身知道吗?”
“这种注定我不会回答,你也应该清楚答案的问题就不要再问了,相同的试探也不必多做了,没有意义,并且浪费时间。”林年低垂眼眸,黯淡的瞳孔中全是低沉的暮色。
老人无声低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在笑秘党,还是在笑年轻人在政治立场上的桀骜和自我,又或者单纯是在笑那难以言喻的交错立场导致林年所处的复杂局面。
“修改‘月’系统并不困难。”林年五根手指轻轻拢住茶杯的杯壁转动它,轻声说,“正统也猜得没有错,我的确掌握着一种技术,在达成共识之前我不会告诉你们这种技术的任何内情,但我可以说的是,‘月’系统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你们走的路是正确的,‘月’系统的确是一条可行的路,它被刻在了古老的青铜立柱上,我曾见过那些古老的文字,它们记载着相同的术法螺旋的登上看不见的穹顶,那意味着那条路的确通往进化之路的终极。”
“‘月’是有未来的。”林年看向李获月和司马栩栩两个人,下了定义,“你们走的路,没有错。”
风吹过院落,微冷,却没有带走些许午后烈阳的暖意,反之更加燥热,从心底里燎燃了泥潭上的枯叶。
林年的这一番话说完,汉白玉石桌上的司马宗族长许久没有接话,但谁也能感受到在无边的沉默中,那位佝偻腰身皮囊仿佛腐朽已久的老人体内燃起了火种,那是狂热和希望。
司马栩栩微微战栗,曾经太多大事在正统中完成演变了,自始至终,他的记忆中司马家的宗族长,那位高座藤椅上的老人对那世事的变迁都毫无波感,佝偻在那一隅藤椅中仿佛要就那么沉沉地睡去,这也导致他从出生开始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这幅场景。
在那死寂如水的老人黢黑的眼窝里,他竟然见到了有火在燃烧,期许,幻想,疯狂。
而在片刻后,老人微微垂首。
再抬起,一切的东西都重新淹没在了枯枝败叶覆盖的泥潭上不显风雨,死寂。
林年面色如水所对,所梦寐以求之物被证实可行,那种疯狂只表露了数秒就被压到了谷底下不为情绪烧身,这位司马宗族的老人走过太多路,见过太多死在终点前的例子了,就算林年应许了他的期望,他也不为之失控,反而数倍的沉着安定。
“好,很好。”很久后,老人开口略微沙哑地说,“既然小友如此义气,愿吐露真相,那么想必心中也做好了自己的打算吧?”
“打算是有的,但既然大家都清楚这是一场谈判,而谈判的原则是制衡,是相等利益的配平,心理期望,桌面身上的实际期望。”林年放缓自己的语速和语调,“我很高兴司马家的宗族长没有借着年龄和阅历的优势用谈判的经验来侮辱我,可能是你们大抵清楚我是一个小孩子脾性的人——在你们眼里我这种冒失的年轻人都是小孩子,如果受到了委屈,不开心了,就会自顾自地哭闹着下桌,或者挥舞一些危险的东西打砸抢闹,毕竟小孩子从来不会在乎得失,只会在乎自身的情绪价值,所以你们选择相对我能更接受的方式来进行这场谈判。”
“又或者。”林年停顿了一下,“你们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我无法拒绝的筹码,所以才选择开诚布公,而这些筹码又并非你们当前所需要的,所以不必担心谈判桌上‘制衡’所带来的损失,你们从一开始就可以接受推满All in的代价,所以才会以‘开诚布公’的方式进行谈判。”
他微微摇头看向司马宗族长,“我承认,我很好奇正统准备好的筹码是什么。因为我现在的确有所求,我也认为正统的情报收集能力以及布局的水平在我想象之上,越是这样,我就越愿意参加这次谈判——我认为我自己不会拒绝一个巨大混血种势力精心为我准备的筹码,因为多半那些筹码会是我当下与你们一样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技术”是正统梦寐以求的,在收到李获月传达的这场下午茶时,他第一个浮现的情绪并非厌烦,而是期待。
因为正统是知晓礼节分寸的东西,绝非是所罗门圣殿会那样信奉暴力和掠夺的乌合之众,那么在北亰他只会遇到两种情况。
谋算。谈判。
前者是下签,意味着他始终会和正统过上一局,无论是暴力破局还是智斗破局,最后的结局都会是两败俱伤。他从不低估正统的底蕴和实力,亦如正统也绝对不会低估林年的破坏力和底线。锋利的刀剑与精妙的算筹一旦一起裹进一个精心准备的谋局,那么场面将是难堪的,触目惊心的。
而很幸运的是,正统选择了后者,选择了公正的谈判。制衡的艺术,筹码的交换。没有针锋相对的局面,也没有一环套一环的阴谋和阳谋,有的只有两边桌椅上的人对一张精密天秤的摆放和配平,也许他们会因为“平衡”的标准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这也是完全好过撕破脸皮的选择。
司马宗族长望着这位已经尽力在思考真相的年轻人没有言语,也没有露出或赞赏或可惜的表情。
林年的推断仅仅是其自己的推断,他的逻辑的确灵活,在谈判桌上的克制也相当出色,但离老人们眼中的“缜密”和“算无遗漏”还差了太多。毕竟林年从来都不是智将方面的人才,能够在这种局面上想清楚这些道理和逻辑,也算是可以夸得一句达到标准水平线。
说句有意思的题外话,司马宗族长原本会以为司掌着混血种中数一数二暴力的年轻人当会桀骜不驯,脾性差到无以复加,但从心理侧写和情报收集,乃至现在当面见人来看,他不得不评价这个年轻人的确非常之人——倒也算是降低了无数倍的心理预期后,最终见到的却是一个愿意思考和克制的正常人。
不失为不好,也不失为差,好在对方能读懂正统表现出来的浅层意思,愿意配合,差在原本准备的其他十三种应对方法没有了用处,另外的数十种办法任何一种若是起效,得到的收益将会是数倍于现在的局面——不过也不必去可惜,所有的计划最终的成果只要是筹码的对等,天秤的平衡,双手的相握,那么对于正统来说都是“大赢”。
“正统愿意提供给你,你苦苦寻找那两个失踪之人的下落踪迹,以及大地与山之王的领域的进入方法。”司马宗族长缓缓说道。
“大地与山之王的领域?你是说尼伯龙根?”林年微皱眉头,盯向司马宗族长进行确定,“你们已经发现了尼伯龙根的进入方法了!?”
这是个就算是他早有准备也特别震惊的消息,龙王的复苏才在猎人网站上暴露多久,正统居然就宣称已经找到尼伯龙根的入口了?
“我原本以为你会对那两个失踪的人更感兴趣。”司马宗族长望着林年说。
“如果没有意外,校董会派出的那两个专员失踪的原因就是尼伯龙根,如果能找到尼伯龙根自然就能找到他们,这是一回事。”
“不,你可能误会了什么。”司马宗族长摇了摇头,向一旁的蔹蔓伸出手,后者取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一张照片双手交付给了老人,“也许你说对了一半,可我还是认为比起大地与山之王的领域,你更应该对失踪的那两人感兴趣一点...毕竟这是我认为这是我们收集到的与你谈判时最重要的一块筹码,你还是更去重视一些为好。”
林年定定地看着老人将那照片倒放在桌上正对自己,他在视线落在照片上时瞳孔就骤然晕出一层薄薄的暮光,那是情绪骤然波动的表现,黄金瞳的失控。
这个世界上能让林年情绪失控的东西总就只有那么几个,照片上的东西也自然是如此。
桌上的那张照片是公共环境下监控摄像头的抓拍,看环境应该是地铁站只是不大清楚具体是几号线,可真正令林年瞳孔紧缩的是照片上的两个人,那两个人并非他之前所言的校董会的派出的“专员”,这两个人都是他所认识的人。
曼蒂·冈萨雷斯和...林弦。
监控摄像头拍下的照片中,她们站在等候地铁隧道黄线前并立着,右侧穿着驼色廓形大衣的林弦微微偏头面色平淡地对着身旁的金发女孩说着什么,后者微微低着头双手揣在牛仔裤的兜里,听得格外认真就像上课的学生,在她们的面前的隧道里列车进站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灰色的墙壁上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