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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多久了?三圣母已经辨不清日子,只觉得比华山下的二十余年更长,长到没有尽头。唯一知道的,就是春去夏来,天气越来越热。小屋本是储物用的,住不得人,三伏天便如蒸笼一般。杨戬本就体弱,不时冒虚汗,此时更是汗出如浆,衣被尽湿,几欲脱水。
“人呢?怎么没有人来?”
三圣母一次次到门前张望。她还记得,上次被嫦娥一激,二哥大汗淋漓,不过一昼夜的工夫,便因体虚脱水,险些难以支撑下去。那时是暮春,现在却正值盛夏,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不堪设想了。沉香扶着她轻声安慰,无法劝住母亲的焦虑,再看看屋外瓦蓝的天空,自己也不禁长叹了一声。
实在是太热了,连远处树荫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可这小虫又能知了什么呢?故事后的依然有着故事,冷酷的真相,往往隐在温和的面具后面。知了知了,只有真正的无知者,才敢这样大声地宣告着吧。而真正的观望者,却躲在暗影里嗤笑,嗤笑着无知者的幼稚。
这样的天气,懒散惯的仆人,就更不愿意干活了。可这病夫的情形,却又令他们不敢不来——到底是主人家带回来的亲戚,如果出了事,追究起来这责任却也不小。但态度自然越来越恶劣,尤其是刘富,恨活儿扰了他的赌兴,每次来都骂不绝口,喂食擦身,下手也越发的粗暴不耐。
就在三圣母又一次到门前张望时,刘富一手拎了桶水,一手拿着食盘,骂骂咧咧地踢门走了进来。
众人一喜之下又是一阵担心,刘富明显在火头上,气汹汹地涨红着脸。木捅放下,食盘搁在破旧的小木桌上,就听他直着嗓子嚷道:“奶奶的,你怎么不早些死了算了,非被夫人大少爷想起来,累死我们这些苦哈哈的穷下人!”从食盘里取了一碗汤,不甘心地又嘟囔一声,“还真他妈好运,少奶奶和少爷亲自下厨做菜,末了竟是送给你这废人来尝!”
三圣母呆了一呆,眼光不由便飘向了儿子媳妇。沉香已从门边跟了过来,脸色发白,小玉更是站不住似地,靠近了他簌簌发抖。
龙在镜外想了起来,困难地咽了口唾沫,解释道:“那天……我们、我们不知谁想起来的,想下厨做顿饭,丁香教我们。”顿了顿,不知怎么说好,“我们……我们没做好,太咸了,完全入不得口。也不知谁想起来的……说第一次做的东西,倒了怪可惜的,就让刘富……让刘富拿去喂给真君……”小玉失神地补充:“拿去前,我……我想起姥姥,还加了许多辣椒……”
掰开杨戬下颏,刘富拿起碗直灌了下去。漂着红油的汤一进口,便呛得杨戬大咳不止,险些喷得刘富一身都是。刘富擦去脸上几点残汁,火辣辣地颇不舒服,更是心头火起:“老子刚才赌得正顺,却被唤来服侍你这个废物。怎么,你还真当你是根葱,操,喷老子口水!”
抬手一记耳光击下,杨戬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抹鲜红,也不知是辣油,还是口烫伤的旧创被震出血来。刘富自己反而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骂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免得真死了,却赖到了我的身上去。”他大赢特赢时被临时叫来送汤侍候人,憋了一肚子的火要发泄,倒也不是存心要伤人的。
发着牢骚将余下几口汤灌完,刘富扔下碗,掀开杨戬身上的薄被,准备替他擦一擦身子。毕竟是盛夏,服侍着卧床不起的病人,再省懒也免不了这项差事的。
顺手捞起杨戬佩挂着的银饰看看,亮闪闪的晃眼。在破庙时,哮天犬怕恶丐看主人的饰物,千方百计将它污得黝黑,但时日既久,早已恢复了本来的色泽。刘富看了看,又丢回去,虽然眼馋,但毕竟和扣份钱不一样,病人身上戴着的,公然拿去,他还没这个胆子。万一哪天主人家问到,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到一点油水捞不着,他更是火大,动作就更加粗鲁,三下五除二,褪下汗水浸透的衣衫,将人又重重扔回了床上。就见他转身去拎木桶,从桶里捞出一块粗布,气哼哼地道:“还要老子帮你洗漱,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份。老爷夫人也真是好心过了头,这种废物,养在家里到底有什么用处?”草草滤去粗布水份,回到床边,开始了这项夏天逃不去的苦差。
都知道杨戬性情孤傲,如此狼狈的境地,他是宁死也不愿落入别人眼的。所以每隔一段时日,这一幕在眼前上演时,众人都会自觉地将目光移开。但这一次,虽仍是没有去看,但杨戬身子在床板上磕碰的声音,刘富气哼哼的低骂声不绝于耳,令每个人的心都似压了一块大石,又似吊了七个水桶,上上下下地无法安稳。
“刘沉香……你们便是这样照顾二爷的……原来你们,便是这样好好照顾二爷的!”
镜外,有谁嘶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听不清是梅山兄弟的哪一个。沉香没去分辩什么,只半蹲在地上,拳头紧抵胸前,拼命忍住喉里的更咽。好好照顾……在昆仑山下,在破庙里,靠这个念头才支撑了下去,但这样被照顾着?亲人第一次想到他,送来的饮食,就是这样的东西。就算是对陌生人,也不会是这般的无情!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那个时候,就如此的心安理得?
还记得每个盛夏,连下人的房,都会有冰块降温,上门乞讨的乞丐,也会多送一份钱权当消暑。人人称赞着刘府的仁厚,羡慕有神仙保佑的好福气。可谁又想到,这仁厚的背后是些什么?这样的一间黑屋,这样艰难的生存……沉香蓦地睁大了眼睛,一个念头让他不寒而粟——
现在,人人都寄希望于将来,希望出阵弥补这一切,付出他们迟到的关爱。但那时,会不会……
刘富收拾起桶碗,终于摔门离开了。口火炙般地疼痛,被刘富弄裂的旧伤,浸在渗出的汗水里,也如同千万小刀,在身上寸寸地割裂着肌肤。杨戬昏沉的神识,却因此而清醒了些,费力地低咳着,想控出肺里呛入的汤水。
想着刚才那碗汤,是小玉做的,还是沉香?虽让他吃了苦头,却也救了他一命。他流了这许多汗,这碗与其叫汤不如叫盐水的东西,正好补充了他所失去的盐份。这算是阴差阳错的幸事,还是他这样的罪人,连想着一死解脱都是不可得的呢?他默然想着,略舔了舔干裂的唇,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
炎夏捱过,稍有凉意,转眼又进深秋。
这一夜无月,亦无星,浓黑的乌云从傍晚便遮住天幕,入夜不久,大雨终于落了下来,敲得屋檐一阵急响。
杨戬睁开眼,眼前是一片墨黑,雨声很急,风亦呼啸狂吼,这房屋便似那风雨飘摇不定的小舟,仿佛随时会被掀翻。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改变的,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浅浅呼出一口气,杨戬收敛心神,慢慢入定。全身的经脉早已经损毁严重,如今重聚真气通关过穴,好比任由黄河水泛滥,猛冲入窄小的沟渠之。内息在杨戬胸腹乱窜,他只能咬牙忍着,待到一周天完毕,早已是浑身汗透,疲惫至极。
屋外的风刮的越发狂了,小破屋的木门早就被吹开,如今更是被随意肆虐的支呀开合。杨戬却不理会这些,夜方过半,他略歇了片刻,便待再苦炼下去。但忽然,一种奇异的感觉,蓦地从他手上传了过来。
久违的酥痒感自指尖起向上直到手腕,似乎有一条温热的舌头在轻轻舔着他汗湿的手背。“这是……”杨戬一惊收功。
“这是……”众人也惊呆了。夜色,一条黑色的细犬蹲坐在杨戬的床边,亲热的舔着他垂在床边的手。在这风雨之夜,偷偷溜进小屋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他——哮天犬?!
小屋里似乎静了下来,连屋外的风雨之声也收敛了许多。哮天犬舔去那手上的汗珠,见那只手仍然垂着,如熟睡般没有任何反应。它便用牙齿轻咬了一下修长的手指,牙齿刚触及肌肤,身子却往如弹簧般往后射去。众人只见哮天犬后蹿落地后,可笑的以爪护头,眼睛都不敢抬。但尾巴却翘的老高,微微晃动,口呜呜作声,仿佛是可怜的讨饶,又似无赖的撒娇。
然而,无论是惩罚还是抚慰,哮天犬都没有等到。许久,哮天犬疑惑的抬起头来,它呆呆的看着垂在床边的那只手。那只手肤色青白,干涩的皮肤紧紧贴在骨骼之上。薄薄的一层皮肤下,暗紫色的血管如同蚯蚓般丑陋突起,里面的血液也仿佛凝固一般。指尖没有半点血色,灰色的指甲,被胡乱绞的参差碎裂……
哮天犬慢慢的站了起来,它的眼睛睁的极大,胸口的明显起伏着。看着它一步步向杨戬走去,众人的心都在转着一个念头:哮天犬是否认出了它的主人?他们已经无暇去考虑哮天犬为何到此,他们只希望哮天犬能够为杨戬做些什么。是的,为杨戬做些什么,无论做什么都行。一遍遍目睹自己加诸杨戬身上的恶行,他们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如今,他们只希望有人能够对杨戬好些,杨戬在这三年能够有一刻的欢愉,这样,自己的心也能好过一些。
然而哮天犬的眼神却是迷茫的,忘忧草在它身上仍然发挥着应有的效力。
哮天犬疑惑的慢慢走近床边。它嗅了嗅杨戬的手,那是它所熟悉的味道,是它苦苦追寻的味道。它用头蹭了蹭那只手,那手被蹭的微微晃动。哮天犬舒服的眯起了眼睛,享受着被抚摸的幸福。杨戬感受着掌心湿漉漉的毛发,本来就不擅打理自己的狗儿,如今的毛发越发粘涩,甚至纠缠打结。杨戬微微蹙眉,为何哮天犬化回原形到此,又为何如此的狼狈?他不知道哮天犬缘何而来,却只希望它立刻离去。他不想哮天犬看到他此刻的样子,即使哮天犬已经失忆了,他也不想它见到自己如此的模样。
手指忽然触到了柔软之物,那物转动了一下,该是哮天犬的耳朵吧。哮天犬亲昵的呜呜低呼,将耳朵温顺的后贴。它抬起头,轻轻叼起杨戬垂在床边的腕子,前腿跪在床沿,将他的手小心翼翼放在胸口。
哮天犬仍低着头。它本能的想亲近这个人,却不敢大胆地与之平视。于是,它的目光落在床上。床上仅有一单薄至极的破被褥,黑色的棉花从拖线处翻出,散发着浓重的霉湿味道。被褥上还零散的落着食物的残渣,粥汁的残痕,还有黑色的鼠屎散在床沿。哮天犬见此情此景,心如刀绞一般。它胆怯目光顺着那人的胸口往上移,一寸寸,一寸寸地往上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