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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千狐洞时,先跟踪来的天兵来报,说沉香已追进洞去了。杨戬微一颔首,想到洞复杂的地势,却不便冒然入内。他传令下去,人手分散开来,将几个入口牢牢围死。
羲和驭移,由晨至午,沉香终于从洞内垂头丧气地出来,杨戬看在眼里,知道他必是没有找小玉,不禁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落在沉香耳,直如惊雷,一抬眼,看到的便是杨戬那闪着幽冷银光的神铠。他骇得连连后退,正不知所措间,衣袖一紧,眼角掠过一角红衣,已被带起疾飞逃出。
却是匆匆追来的龙四公主到了。
杨戬冷冷地看着,形如魅影,不见如何作势,狂奔的龙四便觉身上一滞,竟如陷入了泥潭一般,使不出半分力道。她心念电转,一掌击出,借力折回,向另一方向奔去,却是眼前斗然闪过银辉,险险撞上了杨戬的三尖两刃枪。
她跌落地面,又惊又怒,张臂将沉香护在身后,厉声道:“二郎神,你不能伤了沉香!你忘了广寒宫那事么?”
杨戬看着她,冷冰的眸子里毫无情感。镜外的龙四身子发颤,喃喃地道:“快了……他就要杀我了……”镜的龙四还要往下说,杨戬生硬地打断她话:“不要说了!”转身,一步,又一步。
身后那个女子,想必又是如释重负了罢,一次的失态,成了所有人的笑柄,更成了能剥夺他所有尊严的利器。西湖边一天一地漫舞的桂花,倏忽在眼前晃过,那样决绝的毁灭,原来真的是避无可避了。只是,这个四公主,她就没有想过,他杨戬,是真会杀了她的?
三尖两刃枪攥在手,三千年来没有过这般的沉重。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沉香的无路可退,王母的命令,兜率的清静庄严,这样的一个局,今日,便要落下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回身,枪身势如奔雷,破入一个柔软的身体。鲜红的血喷薄如天际的霞光,带着凄艳莫名的惨淡。
神目打开,一声断喝:“魂飞魄散!”飞溅的血色映进眼眸,就如家变时,那炙毁了一切的冲天火光。
“四姨母!”
沉香一声大叫,扶住了龙四摇摇欲坠的身体。这身体犹是温热的,但生命流逝的速度却是如此惊人。魂飞魄散,那个人神目的异芒,续枪势之后,又无情地击这个最宠自己的亲人,沉香知道,除非四姨母的法力更胜杨戬,否则,九天十地,就再不会有这红衣这金发的丝毫踪迹。
连魂魄,都永不复存在。
“……快逃……沉香……快……逃走……”
濒死的女子,意识昏沉逸出的轻微呼声,却仍牵挂着那个和她并无太大关系的孩子,她还想挣起来挡在孩子的身边,但气力随着鲜血涌去,胸腹间的冰凉,浸透了全身,所有的感觉,都随着这冰凉,渐渐飘向无尽的虚空。
三圣母全身无力,跌坐在她身边,泪水涌出:“对不起,四姐姐,是我害了你,杨戬……杨戬……杨戬!”猛抬起头,看向沉香,昏乱的目光里全是恨意,“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死在昆仑!沉香,你真的该杀了他……他竟这样对我的好姐姐……”
沉香知道她说的是气话,轻叹一声。现在的他,除了亲历时锥心的愤恨外,却隐约觉出了些茫然,甚至还有几分失落。这个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确是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可在剌出这一枪之前,所有的事,都还有回寰的余地,那个湖边风淡云轻的男子,似乎还有机会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但在此刻后,仇恨成了唯一的感受,彼此的杀戮,再不能停止下来。
杨戬也在看着,这个女子,为了沉香,宁愿赔上她的性命?死前无意识的呓语,没有任何伪装的必要。心一黯,他默默告诉自己:“三妹,一直恨着你,其实她并没有错,你这二哥,的确不该留在她的身边。幸福的家,深厚的友谊,所有的一切,若你不曾存在过,便会令她更加快乐——只因你这二哥,给她带来的,已全然是黑暗与痛苦的挣扎……”
龙和嫦娥也赶了过来,抱起龙四逃离。惯常的冷漠仍挂在眉宇之间,杨戬竭力掩饰住所有的情感,喝令梅山兄弟前去追击。
一声清叱从洞里传出,闻声而至的小玉冲了出来,和梅山兄弟战作一团。沉香不知这时小玉曾出来为他们断过后,一阵紧张,小玉知他心所想,安慰道:“没事的,我虽不会运用那万年的法力,但梅山兄弟也伤不了我,我后来捉住哮天犬为质,成功地逃走了。”
说话之间,洞前局势瞬息万变,小玉来了又走,梅山兄弟四下散开,追着小狐狸而去。杨戬也追了几步,却腾云隐身在半空,向龙四等人逃离的方向缀了过去。
沉香等人被金锁带着,又是一阵惊骇。俯身下望,龙四公主痛苦地挣扎,痉搐,魂魄离体,轻烟般地向九天飘散了去。三圣母不禁叫出声来:“他要做什么?四姐姐都被驱散魂魄了,他还要做什么!”
淡淡的红影向云散来,被天风震荡得飘摇不定。杨戬张臂虚拢,法力到外,将这缕缕红色禁锢到一处,隐约现出四公主魂魄的形状。
“这是怎么回事?”哪吒突然紧张起来,回头看着龙四公主,连声音都有些打颤,“他杀了你!可是……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又在救你?”
“我不知道……我醒来时就在昆仑了,你们不都说,是上古大神看不惯杨戬的所作所为,救了我吗?怎么会是他……这怎么可能!”
龙四也是一脸的不能置信,疑惑地看着镜面。
“用意念坚持住罢,你的魂魄才不会就此散去。”杨戬淡然地道,那个随时会化成虚无的影子落在他双臂之间,虽然若有若无,却明显能看出,那种辗转边缘的毁灭,实已痛苦到了极点。
有什么影象,模糊地闪过脑际,似乎能抓得住,却又说不清道不明。龙四睁大了眼,紧紧盯着即将消散的自己,看杨戬带着自己避开南天门的天将,悄无声息地潜向兜率宫。
“老……君……?”有几个影象清晰了点,龙四拼命想记起来,却只有零乱的对话从心头闪过。
“龙四的命,对我而言如同蝼蚁,她死不死都没什么打紧。只是未谋进,先须谋退,老君,你我原是一类人,我的用意,还用得着我明白说出来吗?”
“老君,百年的隐忍,已经到了收获的时候,彼此不妨开诚布公了罢,免得存下隔阂,反而坏了大事。”
“……沉香可用则用,事成之后,有龙四在,我自然可以令他感激于我。若不可用,我也可以利用这女人的性命引他上钩,从容除去。至于老君你,我欲成大事,非你鼎力相助不可……”
是杨戬,那是杨戬的声音!龙四失声叫道:“我想起了一些,杨戬去见了老君,那些话,便是他和老君说的!”
嫦娥心一紧,急切地追问:“什么话?”哪吒也叫了起来:“是不是……杨戬大哥他有苦衷?”龙四惨笑道:“苦衷?他那种人还会有什么苦衷!他打的如意算盘,他要利用沉香……而我,就是他将来控制沉香的棋子……只是他没想到,老君故意救醒了我……”
她口说话,脑景象更是紊乱,一阵撕心裂肺的酸楚,电一般从心底掠起。她一呆之下,尚未明白过来,脸色却突然变得惨白,双手抱头,摇摇欲坠。
嫦娥离她最近,急伸手扶住了她,叫道:“四公主,四公主,你怎么了?”龙四喃喃地道:“他要害我……他要用我要胁沉香……老君的交易……”杨戬与老君的对话,回想得字字清楚,可为什么,那酸楚却更加强烈,直要将她生生吞没了去也似?
“阴……谋……还……不……不是……沉……”
断断续续地,她还想往下说,张口时,想的是兜率宫里那些对话,那些**冷酷的无情交易。但是,另一个声音,带着几分忧郁,却在杂乱清晰地响起:“我若死了,你怎么办?”她身子为之颤抖起来,有如风飘零的叶子。牙关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压上心来,内息从丹田里四下窜出,狂乱地岔入各大经络之。
“我若死了,你怎么办?”
那个声音固执地在耳倾回荡,不知不觉,泪水夺眶而出,一个不算宽敞,却让她倍觉温馨的斗室,不住地从思绪里滑过。她拼命想看清,恨不得将手伸进脑牢牢抓住,可是,她的手,已全然不能动弹了。
龙抢上前,吓得几乎哭出声,叫道:“姐姐,你怎么了?怎么了?”
哪吒顾不上再看镜,急步过来查看龙四情况,法力注入她体内,顿时松了一口气:“没事,四公主一时激动,岔了内息。只要她安下心来,慢慢导气归元,就自无妨了。”
龙四睁大了眼,一个孤傲却寂寞如雪的男子,心底那种淡然却熟悉的喜悦,那是谁?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觉?零乱的景象越来越多,蓦然之间,一声惊雷从心头滚过,她已僵直了的身体斗然绷起,又复软倒在嫦娥的怀里。
泪水夺眶而出,那些真相,被那个人深深埋葬了的真相,突然全部重回到她记忆之。“他是为了你,沉香,他不是,不是……”她想哭喊,想喊出这些痛彻了肺腑的悲伤,但没有用,内息窜走经络,任她如何唇舌颤动,终还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一道金色的符咒从她体内弹出,转瞬化作无形。龙大吃一惊,叫道:“那是什么?”哪吒一凛,想看清符咒内容时,却无迹可寻。百花这时也过来了,和嫦娥两人合力抱着龙四,恨声不绝地道:“杨戬救回四妹妹根本未安好心!说不定,还曾受过他百般的凌辱。定是四妹妹想到了那些往事,才会心情激荡,气血大乱,走火入魔了!”此言一出,龙四泪水更是滚滚而下,百花只当是自己说了她心事,一拍手,恨恨地道:“看,四妹妹哭得多厉害,一定是气杨戬那混账气的!”
三圣母在镜看不到外面情形,只急得连声追问。蓦觉得有人连拽自己衣袖,一愣之下,回头看去,却是沉香脸色阴沉,手指一间丹室,说道:“娘,杨戬那厮隐身进去了,老君正在里面静修。这凶徒有什么诡计阴谋,我们跟着他一看便知!”
两人进去,小玉迎过来,竟有些惊惶,捉住沉香的手臂,似怕丈夫会出了意外一般。室内,老君已支走了侍立的童子,杨戬现出身来,将龙四魂魄放置一边,好整以暇地坐到老君对面,看样子,应是在等着老君的什么答复。。
小玉轻声道:“刚才,杨戬进来第一句话,就是问老君,问他是愿为鱼肉呢,还是愿为刀俎。又说什么砍树的斧头一旦被握得太紧,全不能自行做主,保不住就要反过去砍下那只持斧的手了。”她虽不知道杨戬到底意欲何为,但想到方才那冷漠了夹了几分阴狠的语气,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老君双目微合,余光从狭长的眼帘下投向杨戬,许久,拂尘轻移,向地上龙四的魂魄一点,问:“总不成,这便是持斧的那只手罢?”杨戬道:“自然不是,那是东海的四公主。老君,你先助我凝住她的魂魄罢,否则你我的默契,就很难继续下去了。”老君冷笑道:“默契?自你上天之后,便一步步成了瑶池的新贵红人,老道行将就木,位卑言轻,岂敢与你堂堂的司法天神有什么默契?”
杨戬不以为意,只淡然反问一句:“是吗?”老君瞪着他,似要看透他此行的目的,过了半晌,才又道:“王母前几日不是下了旨意,着你三日内抓回沉香处死,否则就要革了你司法天神之职。你怎有此等的闲情雅致,抱了个魂魄来我兜率求医?”
杨戬冷冷一笑,忽道:“不久之前,承老君亲上凌宵,为我那不成器的三妹求情,此情杨戬铭记在心。”口称谢,却殊无半分欣悦。
老君道:“好说。”心知杨戬定有下,手拈银须,等他再度开口。
杨戬道:“织女的孩子早已死了,老君当时不会不知的罢?”老君双目蓦然睁开,旋又半合上。当日他在天廷提出织女子女之事,原为了试探一件事是否可行,王母的反应,令他平增了许多把握。“但是这个杨戬……”老君不动声色地思付道,“此子可用乎,不可用乎?”
“百年来,我殚尽心力,所得与所失,究竟孰多孰少,老君,想必你也知道。”
老君一晒,道:“你初上天界,我便警告过你,以你的身世,瑶池定不会由着你为所欲为。纵然这些年你势倾朝野,但那又如何?靠拢枢最易获得权力,这么肤浅的道理,老道我难道不懂么,偏由你这初涉天廷的稚儿覆雨翻云?”
杨戬道:“不错,权力得自枢,却也易失自枢。只不过,你若以为杨戬也会殉此故步,那也未免将我看得太轻了。”
老君沉思,点了点头,道:“你要杀沉香易如反掌,迟迟不杀,总不会因为他是你三妹的独子罢?”杨戬道:“老君,如果你也作此想,倒真教我失望了。”老君却是一笑,似已明了于胸,道:“当年我借你来解我之厄,今日,你是要借沉香了罢?”
这两人一句句地说将下来,三圣母越听越不明白,求助似地看向沉香:“杨戬到底想做什么?当年老君引他上天,他反打一耙,投靠了王母,这才挤压得老君动弹不得。又如何……如何成了他为老君解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