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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重回当下。
莫羡将“擒珠”锁入“允隔”,琮晴准备离开。临出门,她转身回请:“莫羡,考域之内,纷繁险恶,若我能回来,此事自然由我处理;若不能,烦请转交师父苍凛子,也将我的心意一并告知。”
琮晴说话时,有一种细微的小心,是“故作轻松”下的情绪漏逸:她的忐忑,她的害怕,用一份“轻松”完整包裹,只是清瘦的脸庞、极轻微的叹息,旁人难以觉察,有心之人却感同身受。
莫羡很想拢她入怀,安抚她,也亲吻鼻尖,但与理不容!他有些失落,这时发现正对的琮晴,外袍上有一处纹饰影影绰绰,像凭空长出花之羽翼,更像一双手拥揽肩膀;而她,似乎没有察觉,或者已经适应,这是——
送琮晴离开,莫羡随即招来近身的暗卫:“柏叔,能否辨认出她外袍上的纹饰?”
“类似‘纺心’,需要仔细看看,才能确认。”柏叔博闻强识,“传说可以倾听心声,保爱慕之人平安;只是这背后所流传的故事,关于觊觎又不忍靠近的叛离与执念,此情可期,但与理不容。”
“与理不容的爱恋,何必要显山露水地徒增负担。”莫羡大概猜到这织纹之人,“他既然可以倾听‘心声’,又如何防不下她的围困?”
“说是‘倾听心声’,实则听察动向。”柏叔自有判断,“于小姐行动谨慎,言谈间极少显露用意。但若说是完全不可察觉,倒也言过其实;所以此时的围困,大约有一半是他的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莫羡几分惊讶,也几分了然,“这就难怪她的手下留情。”
“小少爷又何尝不是如此?”柏叔卫护多年,他的心思一目了然,“于小姐说请您代管‘擒珠’,眼中的那抹凛冽,足见您的不赞同;但终究还是如她所愿,甚至启用天下至宝的‘允隔’?”
“之所以启用‘允隔’,既是防着别人,也是防着自己。”莫羡浅浅一笑,“四年疗愈,我终究耿耿于怀,真怕自己会一不留神就把它拍碎。”
的确辛苦之至!
四年前,暗部之殇当日。莫羡窗前习文,忽闻原本安静悬挂的风铃大幅摇曳,先是清脆的叮当声,而后是急促的大连作,像是一波又一波的催促。他赶至院前,眼前细碎冰晶铺成半人高的床榻,上面平躺一位女子,琮晴!莫羡大惊失色,此时的她五脏俱碎,经脉尽断,若非借助腕上“镇魂器”的锁魂摄魄,转运过程中冰晶的极度存护,只怕无力回天!
之后的时光,莫羡闭门谢客,全力医治琮晴,是日复一日的殚精竭虑,却毫无起色。柏叔时常敲开书房之门,他已困倦倒地,房内是躁怒下的一片狼藉;等再一日过来,他又重新查阅书籍,悉心调配方药与治法……如此的辛苦岁月,书房里的库存比原本足足增了十倍,大概也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
“她来寻我帮忙,除了答应她,我还能怎样。”莫羡有一分的无奈,更有九分久违的温柔,犹如久雨后突如其来的阳光,撒下漫天遍地的七彩辉角。
“这些年,辛苦小少爷了。”柏叔目光柔和,他欣慰自家少爷可以重拾欢颜,却也几分担忧:“擒珠”之缥缈神妙,“允隔”之坚不可摧,都敌不过第一家族的强势追击!
……
琮晴回到“靖奕”之居,此处有大眼“豆灵”守卫,可享片刻安宁。之前的幻术过招,她毫发无伤,却大耗精元,所以才过晌午,只想沐浴休憩。
一帘之掩,褪衣裳于外,琮晴浸沐水中,浅饮解忧。常说“酒不醉人人自醉”,明明是酒过微醺,绯色撩人,但满目的困顿与忧思,宛如疾雨后的落落海棠,最是缤纷,也尽是清冷。她似乎眶中湿润,不知是浴水氤氲,还是忍泪无痕……恍惚间,“翼云瑞”拂帘而进。这?她几分诧异,正欲发问,他却散去幻术:翼云天!
“你怎么来了!”琮晴倒吸一口气,也有些忿然,“翼云瑞穿越‘自由通径’,至此直接晋级下一局,无资格返场。如今你幻化他的模样,想以此来应付‘监事厅’内几大家族,掩得过一时,但终究招致怀疑。倘若真是如此,那我们之前辛苦所铺下的关系重排,岂非——”
琮晴还想絮絮,翼云天却抚过她裸露的肩膀,示意安静:“岂非前功尽弃?原来你也知‘掩得过一时,但终究招致怀疑’。堂堂一介巡考,应试期间,却不见踪影,这事诡异非常,根本瞒不过明日,到时你当如何作辨!”
翼云天目光灼灼,明显压着火气:“于琮晴,四年前‘暗部之殇’,你麾下全军覆没。这份怨恨,几大家族无处发泄,只会牢牢盯住你孔雀家。你如今是怎样的处境,竟妄想能保住凶手!”
“考域之内,棱镜遍布,一枚‘擒珠’,你知道自己无力保全,就审时度势,转而依附他人。”翼云天一抹凉笑,“这倒不错。只是原以为你会向我求助,没想到竟去找了莫羡先生。”
他上午接到翼云瑞口信,愕然得几分无措:早猜到她会手下留情,却怎料将他围困“度”中:异度空间,旁人难觅踪迹,也无从验证,是困,还是保?单凭一家之言,直叫人怀疑居心。但更可恶的是——夫君在上,她有了难处,竟另寻他家!
“知道你不会同意的。”琮晴轻描淡写,还耸耸肩,想脱开他的触摸,“第一家族素来以家族利益优先,以颜面为度量,说与你听,也是无济于事。”
“所以呢?”翼云天将她双肩扳正,与之对视,“越过我,也无视其他家族的追责,你是想将自己与你孔雀家,置于何等境地!”
翼云天气场压人,声音不大,却有振聋发聩之势,连着此时沐浴之温水,也动荡不宁,恍若惊涛岸场,暗夜噬人,叫人止步当场,戚戚难安。只可惜,气氛正好,景也动容,人却安之若素。
“我如何不知‘家族的追责’?记忆重回,我未作过多的休整,就诱饵缉凶。这既是告慰枉死的同盟,也是担心被人先一步问责。此时的主动,了结到时的被动,本无万全之策,只能顺应天命,险中求胜。”琮晴蹙眉叹息,纹波漾下,几分坚韧,也几分单薄,“暗部之殇,师兄直面现场,若再狠心一点,如今我也不必难为,又何来这些个‘求不求’的?”
“你这哪是求人的模样。”翼云天口气减缓,双手松开肩膀。他不是不能理解:若只以琮晴一人为宗,生死存亡之当下,是杜言卿救她逃出生天;但其余人呢,如何抚慰,或者说如何交代?
“我不想与你吵。”琮晴表明态度,也坚持立场,“不是被你说服了,只是纯粹觉得伤感情。”
此时的琮晴神色恹恹,她觉得疲惫,也有些无聊,背身又倒清酒一杯。如果说与杜言卿之间,存在同盟之羁绊;与莫羡之间,又有男女的礼节;那她的一言一行,其实是修饰下的真情与制缓。但此时不同,她毫不顾忌,甚至不想找借口推诿,就这样□□裸、坦荡荡地面对翼云天,像一只粉红小猪,撅着屁股无赖:我就这样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我也不想与你吵,理由同上。”翼云天压下她的酒杯,咬着耳廓说话,“既然累了,喝完这杯,就好好休息。”
翼云天移开掌心,原本清澈的酒水中,一时间竟有极细微的流光溢彩;她没有留意,一饮而尽。
他转身离开,也带走那件“纺心”纹饰的外袍。
……
夕阳西沉,主考院落,满庭光华,更有纯品的“垂笑君兰”,高雅肃穆。尊者轻抚花瓣,欣慰也感慨:多年养育,终到一年花开季!只是这边角的小花萼,虽也讨人喜欢,但终究有碍观瞻——
尊者正欲扯去,翼云天走进院落:“又要对我的花做什么?”
这话无关探究,更像是两人间的日常闲聊,大约与“吃饭了吗”、“今天作何安排”等,同属一类。看得出来,尊者对这株“垂笑君兰”格外上心:时而浇水,时而除虫,甚至起风时赶来,就为给稚嫩的它支起一处棚障,待到日出云开,又及时撤走。
“我看这细小花萼,既分享花肥,又不顺势而生,身为偏旁,是否太过瞩目?”尊者拈着花萼,衡量利弊,“若由着它(她)的性子来,只怕乱了这君兰的风雅与格度。”
翼云天将尊者之手隔开:“风雅与格度,从来只凭一家之言!”
“一家之言?”尊者也是认同,“好!做局天下,王者为尊,伦理法道本就以一人为局心,但——”
“对于别家,摆上台面的事,好歹也要交待得过去。”尊者一抹笑意,温和也强势。
话题至此,以“摆上台面的事”作分界,重归时下焦点:琮晴竟不顾其他家族之夙愿,妄想保住凶手!此事,翼云天借由翼云瑞之通禀,先一步知晓,另做安排;尊者代表第一家族之公开、公正,远距离观测,所以稍晚一步,同样获悉全局。
“我的院子我的花,我容得下它(她)。”翼云天神色严肃。
“你是主人家,这毋庸置疑。”尊者稍显退让,却固守本意,“但就这株‘垂笑君兰’而言,当年是我游历野域,机缘巧合下遇见,后送给你的父亲。所以我自诩半个栽培人,虽是你的院子你的花,我也有责任看管!”
两人相持不下,幸有余辉映霞,万物镀上柔软的金色,所有的争执值得暂时搁置。
翼云天将带来的外袍交给尊者:“按您的意思,把它(琮晴外袍)带来,好好看看,究竟是何名堂?”
尊重仔细查看,而后叠好,安置外围;全程郑重有余,就像主人要事相商,遂请客人门外等候,叫人好奇,却忽略其他。殊不知,尊者窃取纹饰之一角,暗留一手。
“是纹饰‘纺心’。相传道法高深之人,可将自己的爱慕,化成缕缕纺丝,绘于爱人之衣锦。”尊者说得清晰,“说是‘纺心’,可以体会心声,其实只能听取动静,知其安危。”
“有何说法?”翼云天隐隐不悦。
“最早的传说,结局惨痛。”尊者逐一道来,“一位年轻的玄者,偶遇一名妙龄少妇。他心生爱慕,就暗布‘纺心’纹饰,想着待她夫君外出,上门结交。一日,年轻玄者透过‘纺心’,听见重重的棒槌声,他以为是女子被打,就悄然潜入。谁知所闻之声,不过一场瓮中捉鳖之戏码,被打的只是女子外衣;而玄者就此困足,不到半月,饥渴而亡。”
“如此结局,也算自食其果。”翼云天语气寡淡。
尊者却有不同理解:“单就‘纺心’而言,它不存恶意,所谓的‘觊觎’,只是小心的探知,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是否有人作陪;他无意打扰,也无心居正。”
翼云天不以为然:“此话听来,像是曾有经历,是您——”
“年纪渐长,经的事自然就多了。”尊长简单了过,他望向那株“垂笑君兰”,一时间情绪复杂。
“听取动静,反被‘请君入瓮’,主意倒是不错。”翼云天全局在胸,魅然一笑,恍如幽暗迷境中的一点亮光,没有温度,也凶吉难料,“差不多该动身去向考域医馆,了结那桩‘摆上台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