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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皇后暂且离去,腾出了地方,内殿之中皇帝陛下却是毫不矜持的与小女儿促膝谈心。
云澄细细观察她父皇的脸色与神情,心里总是毛毛的有些害怕,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太医看过了吗?他们到底是怎么说的?”
“就是风寒。”皇帝脸上挂着慈爱的笑,依旧一语带过了这个话题:“是中午那会儿你走得早了些,朕没攥住你,这才叫你母后喊你过来陪朕说说话的。”
云澄今天才刚知道祁文晏是这老头子蓄谋已久安排的人,心里有点赌气,又知道因为中午在宴会上她的态度,这老头儿一定会得意忘形,揪着她询问这事儿的,她不想如她父皇的意,这才故意早走的。
可是——
她心里同时又更清楚,皇帝也许这次的病确实不打紧,可他病下了就第一时间喊自己过来……
这里头心思,多少是有点交代遗言那意思了!
父皇疼她,护了她这么些年,她虽是不晓得皇帝确切的身体状况,但看他近年来的行事,一边早早的带着太子理政,全力培养太子,另一方面又迫不及待的忙着想给自己选个驸马,更有甚者,最近又纵容她母后的私心想成全了顾皇后在南境局势上的算计……
这样争分夺秒的为着他们铺路的举动,本身就有个安排后事那意思在里头了。
只是一直以来,父皇不说,她也不想去面对,横竖皇帝表现出来的样子是一切安好的,她也就一直自欺欺人的当他能长命百岁罢了。
思及此处,想想这几年她经常都是三过宫门而不入的……
懊恼夹伴着轻微恐惧的情绪瞬间将她淹没,云澄蓦然就红了眼眶,小声的道:“是儿臣不懂事,也不孝顺,一直也没有好好的侍奉父皇。”
皇帝一看就要将女儿惹哭了,心里慌张,面上却依旧是平时那个宽和慈祥的父亲。
“朕跟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好计较的。”他说,“何况你又哪里算是不孝顺了?朕啊,望子成龙就只望着你皇兄那一个就行了。女儿本来就是生来宠的,再者说了,朕的澄儿忙的都是正经营生,又不是在外惹是生非闯祸的,这可比那些不学无术还专爱窝里横的败家子们不知道强了多少。”
云澄的心情虽然一直低落,但还是被他逗的噗嗤一笑。
笑过之后,她才嘟着嘴撒娇:“父皇您总是这样,儿臣都被您给宠坏了。”
皇帝看着女儿的脸,内心深处却生出比她更浓重的苍凉和与伤感来。
如果可以,他是想要宠着护着这个女儿一辈子的。
可惜啊——
人这一生,终究是太短暂了。
所有珍惜的、不舍的这些人,也终有一天会在他的无穷眷恋中撒了手……
“你这性子,是随了你母后的,朕自是放心。”强行压下心中那些不适感,皇帝依旧是无限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女儿,语重心长的感慨:“虽说是女儿家,朕这个做父亲的私心上是希望你能天真烂漫被人呵护着过完这一辈子。可是世态炎凉,人心难测,这些都是免不了的。你性子刚强了些,有些主见和本事,不必事事倚仗依附他人,这样朕反而更安心。”
云澄是没见过顾皇后少女时候的模样的,但这一直以来她所看到的她母后却是个极端自律冷静、甚至是有些不近人情的人。
可即便是这样——
她也承认皇帝的话是对的,她的确更像她母后。
比她父皇,更自私,更自我,也更冷情!
可是做为女儿,她却又不能评判母亲的是非,所以皇帝这话她没法接茬,只是揪了揪手指头,有些心虚的沉默了下去。
皇帝多多少少是能明白女儿的心思的。
只是男女情爱,原就是件剪不断理还乱的私人私事,有时候当事人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就更不要试图去说服旁人完全的接受和理解。
他心里暗暗的叹了口气,就又重新转换话题打破沉默,笑问云澄:“朕的大理寺少卿呢?他今儿个宴席散后不是同你一道儿走的?”
云澄心里不自在的娇羞了那么一小下,虽是不太情愿,但还是撇撇嘴如实回答:“他在宫门之外等着呢。”
皇帝怔了怔。
之后,便又是老怀安慰的笑了。
他拉过女儿的手,焐在自己掌中。
应该是风寒有些发热,他掌心里的温度干燥而温暖。
云澄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皇帝略显浑浊的眸中却积蓄了很深的怅惘与悲伤,沉重的叹息:“澄儿,别怪父皇自作主张,父皇是不想你步你母后的后尘,用一辈子在心里去守一个注定永远都见不到的人。”
云澄心里狠狠一颤。
几乎是下意识的,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就吓得回头去看外殿的方向了,但好在及时克制给忍下了。
有些事,他们一家四口都心知肚明,却偏又是不能互相交流提起的。
做子女的,不能大逆不道去评判甚至指责父母的感情问题,而她父皇母后这么些年的夫妻做下来,在外人看来是皇室之家里难得一见的美满姻缘,可事实上说他们是夫妻,还不如说是盟友更恰当些,因为他们从来都是貌合神离,没有什么帝后和谐的。
从私心上,她自然是偏向自己的父皇,觉得这么多年了,父皇对母后那么好,她心里却还始终放着另一个人,这多少是有些不识好歹的。
可感情这回事,又总要讲求一个先来后到。
反过来再想想——
她母后这一辈子封心锁爱把自己困在这座宫城之内,这又何尝不凄苦可怜?
他们都不如意,却又都没有自怨自艾,更未曾疯魔强求,就这样守着自己的本心或者初心,当好自己为君为后的职责罢了。
所以,无论是做为女儿还是子民,云澄一直都知道她没资格对自己父皇母后其中任何一个人品头论足。
可是现在,皇帝却突然自揭疮疤,在她这个做女儿的面前亲口提起这件往事。
云澄承认,她是惊慌失措,整个慌了一下的。
那一瞬间,她就生怕是她母后自殿外走进来,到时候一家三口尴尬的撞在一起,该是如何收场?
少女的神情慌乱,嘴唇动了动,一时却不知该不该接茬。
皇帝于是又拍拍她的手背,将她安抚住,重又拉回了话题,笑道:“文臣很好,纵是精于算计了些,但只要他不是心术不正……两个人在一起安安稳稳过日子罢了,至少不用你为他提心吊胆。朕是自私了些,但是说句俗套话,父皇这是为了你好。那个祁文晏,人品样貌样样拔尖儿,朕观他私行也不像是个朝三暮四会生出外心思的……”
皇帝说着,就自顾笑了:“可能……就是会古板无趣些吧。”
此言一出,云澄立刻就联想到入宫之前祁文晏一本正经与她探讨的吃软饭问题。
他似乎……
既不古板,也不无趣。
只是——
性格没那么活泼开朗罢了。
这一走神,之前那些杂乱的心思也就顺势抛到了九霄云外。
少女脸上露出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来,娇嗔道:“是父皇您先看中了他,这样贸然撮合,就不怕是您一厢情愿,最后贻笑大方吗?”
“说什么混账话?”皇帝不悦瞪眼,“朕的女儿有多好朕难道心里就没个数?”
这话说的,就多少有点普信家长的盲目了。
云澄虽然从不自卑,可自知之明她是有的,虽说她的身份等同于背了一座小金库在身上,可男人好色是天性,单是她这张脸就足够劝退绝大多数人了。
当然,若当初皇帝当真是直接颁皇榜为她招亲,单是冲着她的身份地位,绝大多数人也都不会退……
可单冲着攀附权贵来的那些无耻之徒,她也瞧不上。
总之现在祁文晏这事儿就挺神奇,分辨是非人心的眼力她自认为不算差,看的出来他不是攀附权贵的那类人,大约当真只是因为性格相合又有一点点机缘巧合的加成在里面吧。
只是——
皇帝的这份盲目自信,还是提醒了她,她突然开始重视自己这个容貌的问题。
皇帝见她走神,却登时更来了精神,诧异调侃:“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朕的澄儿在那小子面前还不自信起来?”
“那倒不是……”云澄脱口否认。
感情这回事,讲求的是你情我愿,君若无情我便休嘛,没什么值得纠结忐忑的。
只是——
云澄这会儿却当真有了几分疑虑,突然在想祁文晏对她的容貌问题当真就没有任何芥蒂与想法的?
她这里正在走神,外殿刚好再次传来开门声,顾皇后含笑走了进来。
见着皇帝这会儿倒是精神抖擞的和女儿正聊的热闹,她也是无奈,嗔了云澄一眼:“都说了你父皇身体不适,你还招惹他,怎么不劝着他好生休息?”
“就……说说悄悄话嘛。”云澄心虚的应了声。
她与顾皇后之间私底下是没有和皇帝这般亲近随意的,这会儿倒是生怕她母后也追问起祁文晏之事。
忐忑间,但好在顾皇后似乎并无此打算,只是示意她:“不是着急过来晚饭都没吃吗?叫小厨房给你做了些,摆在外面桌上了,先去吃了,你父皇该歇了。”
不过就是一顿饭没吃,云澄也没怎么觉得饿。
皇帝的确是精神不济的,方才又说了这么多话,她自知不能继续打扰,就问顾皇后:“母后叫人给我收拾偏殿了吗?”
心里一边想着得叫人去告知祁文晏一声,让他回去。
顾皇后还没等说话,皇帝却抢先开口说道:“住什么偏殿,仓促之间还得现烧地龙,到半夜去也不见得屋里能暖了,明日一早起来朕这病是好了,没的再把你给冻病了。朕又不用你侍疾,你回去吧。”
云澄倒不是很怕冷,可是皇帝既然赶她,那就必是真心不想她留下。
她迟疑犹豫起来。
顾皇后依旧是听之任之,没掺合。
“回去吧。”皇帝道,意有所指的给女儿递了个眼色。
云澄闻着外殿飘来的饭菜香气,想想这会儿还冻在宫外冷风里的祁文晏,终于也是有些坐不住了,咬了咬嘴唇又看向了皇帝。
“朕没事儿。”皇帝道,还故意拿腔拿调,叫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有力些,“就是突然想女儿了,叫你过来说说话。快回去吧,你要在这留宿,宫里宫外那些好事儿的还不得以为朕病得有多重了!”
“那儿臣就先告退了。”云澄听他这样说,终于不再迟疑,起身给帝后二人施了一礼。
顿了下,又补充:“以前是儿臣不孝,以后一定多多的进宫陪伴父皇母后。”
“去吧。”皇帝笑着摆摆手,催促。
云澄也就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顾皇后未曾出门去送,只是重新走回皇帝面前,一边扶着他,一边将他身后的迎枕都抽走,服侍他躺下,又轻声的责难:“一把年纪的人了,也学小孩子心性儿,自己身体不好就不晓得克制一下少折腾么?”
皇帝的声音此刻又恢复了萎靡,沙哑笑道:“跟女儿说说话,又不费什么精气神儿……”
云澄从外殿里隔着雕花门看着里面这一幕,心上也于瞬间释然。
感情或者生活上的事,那都是两个人的冷暖自知,她父皇不介意相敬如宾,她母后也尽好了一个妻子和母亲的本分,旁人的确谁都没有资格置喙什么。
这存了缺憾的人生,他们自己就已经在努力克服了,别人再多说——
那便是讨人嫌的风凉话了。
在这一点上,她皇兄似乎要更通情达理一些。
暗暗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好情绪,云澄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顺便顺走了捧着的那个手炉。
宫里不能骑马,而她自己的脚程就比小太监们快多了,所以也没传轿辇,直接徒步出宫。
这一路走下来,等到宫门再次洞开,都已经是二更时分。
靠在树下闭目养神的祁文晏立刻睁开眼,牵马直接迎了上来。
“陛下可还安好?”他问。
“说是风寒,不过可能要养两天。”云澄道,顺势拉过他的手将揣着的手炉塞给他,“天很晚了,咱们回吧。”
祁文晏也是个武人体魄,虽然不很怕冷,可是这样天寒地冻的冬夜里在这站了一个多时辰,手脚也的确都有些僵了。
温热的手炉骤然落在掌心里,这种熨帖的暖意就仿佛是直接烙在了心窝里。
向来冷硬心肠的祁大人,内心竟是如少年般猛然雀跃了一下,大有种心花怒放的小幸福。
他愣在那里时,云澄已经捞过缰绳,翻身坐到了马背上。
祁文晏回过神来一转头——
风临登时悲催的想哭。
白天那会儿,祁文晏骑了他的马,他是就近找了家车马行租用了一匹马回去的,可现在这三更半夜的,车马行早关门了,他这无良主子这是想要他徒步跑回去啊?
有了媳妇的男人难道都这样?
这是不是有点儿太丧尽天良了?!
风临一激动,在祁文晏来拿他缰绳时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气居然死死的攥着没松手,磕磕巴巴的表达了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主……主子,咱们两个大男人共乘一骑是……是不是不太好?”
祁文晏却当真是心无旁骛,想着他一个做下人的竟然敢跟自己抢坐骑,登时眼睛一瞪就要强抢……
然后就听身后扑哧一声,却是云澄当他主仆二人在演双簧给笑了出来。
不过,她一天之内连着两次叫祁文晏这下人没马骑,的确有几分过意不去,加上现在天色确实晚了着急回去,她便懒得计较。
所以,当祁文晏怀揣着对风临的几分怒意循声转头时,就看马背上的少女已经坦然朝他递出了手。
祁文晏愣了愣。
可是夜色之下,云澄应该是没瞧出他的意外和迷茫,只是催促:“上来吧,咱俩将就一下,赶紧回去。”
好事当前,身体自然比头脑更诚实。
总之——
等祁大人彻底想明白是云澄误会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爬上了人家的马背,温香软玉在怀了。
祁文晏这里浑浑噩噩的,云澄却当真只是为着代步赶路,已经打马上路了。
风临牵着自己的马流着两管冻出来的鼻涕站在冬夜刺骨的冷风里,更是一脸的懵逼……
我真的很纯洁很纯洁,没别的意思诶?单纯就是狗胆包天,不想自己走路回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