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手上拿着奏折,陷入了沉思。
他已经大致猜到这最后一个案件要做的事情,但却很难最终下定决心。
杀司马延?
这在历史上可是盛太祖相当被诟病的一件事情,而且,楚歌也觉得很没有必要。
那个时候,司马延毕竟都已经七十多岁了。
他就算真的造反成功,又能当几年的皇帝?
而且从事后的情况来推断,司马延造反成功的可能性并不高。就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隐患,杀掉一个开国功臣,似乎完全没有必要。
不杀他会影响到大盛朝的国祚?
楚歌还是不信。
他甚至有点怀疑这个方向是否正确,想要继续去其他的奏折中寻找线索。
但思前想后,“二世而亡”这种事情确实最大的可能就跟权臣篡位有关。在盛太祖将整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的情况下,其他的可能性都很低。
“再想想,或许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注意到的……”
楚歌陷入沉思,将自己记忆中关于司马延的所有事情,又从头捋顺了一遍。
之前他曾经重点准备过周平案,所以对这个案件的相关人等也都有比较深刻的了解。
“如果从历史记载来看,司马延并没有什么太多膨胀的迹象,跟周平比起来,简直是好官的代表了。
“历史上关于司马延为相时膨胀的记载,一共就只有三处,其中两次是有官员冒犯了他的权威,他上奏罢免了这几个人的官职;另外则是嫉妒一名有‘相才’的官员,出手打压导致此人未能得到重用……
“但这看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贵为丞相,对付这些冒犯自己的官员只是罢官,这已经相当宽容,至于嫉妒那名有相才的官员就更像是某种无稽之谈,有些牵强附会了。
“在我看来他最大的败笔,反倒是在自己称病离开相位后,向盛太祖举荐同样出身于两淮的同乡周平为相。
“周平为相的时候,做得比司马延过火多了。据说周平得到拔擢的原因,是私下里贿赂了司马延,当然,地域的原因也很重要。
“在当时,这些官员基本上都是以地域结成利益集团,司马延代表着当时最大的官僚利益集团两淮集团,而周平为相后,接替了他的领袖位置。
“周平就不用说了,他的死固然有盛太祖为了消灭相权、加强皇权而故意纵容的原因,但他本人狂横骄纵、丝毫没有政治斗争的危机意识,倒也算得上是死有余辜。
“但司马延处死的理由……实在是太过牵强。
“最关键的一点,司马延都已经让出相位、称病回家了……
“等等,这个时间……”
楚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算计几个关键节点中司马延的关键时间。
“在大盛朝开国之初,没过两三年,司马延就已经辞去相位。能够看得出来那时候盛太祖很高兴,不仅赐给他很多良田美宅,还把自己的长女嫁给他的长子。
“这个时候,司马延五十多岁。
“十年后,周平案爆发,周平是司马延举荐的,两个人关系素来很好,既是同乡又是姻亲。周平案爆发后,涉事的官员达到万余人,前后牵扯十年之久。但司马延却并没受到影响,依然如故,甚至还时常出现在朝堂中。
“这个时候,司马延六十多岁。
“又过了十年,七十多岁的司马延重新被牵扯进了周平案,这才被盛太祖杀掉。
“这个人……也跟盛太祖一样,是个长寿体质啊……”
捋顺了一下这几个关键节点中司马延的岁数之后,楚歌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一个关于寿命赛跑的笑话。
抛开笑话内容不谈,此时盛太祖和司马延两个人,确实是有点比谁活得久的意思……
从结果上来看,盛太祖杀了司马延之后,又活了三年才去世。但从司马延的后劲上来看,如果他没被盛太祖给杀掉的话,两人谁活得久还真不好说。
毕竟五十多岁的时候,司马延就已经称病辞去相位,结果一直到七十多岁了还活蹦乱跳的……
“假设,盛太祖没杀司马延。
“再假设,盛太祖早死两年,司马延多活两年,成功地活到了八十岁,比盛太祖还要多活两三年。
“那会发生什么?
“有可能谋反成功吗?”
楚歌眉头紧皱,本能地想要否定自己的猜测。
“不太可能吧。
“造反成功之后,他确实可以把皇位和权力传给自己的儿子。所以,不能说完全没有动机。
“可是,人都到七十多岁了,随时都可能去世,且不说是否老糊涂的问题,身体也完全没有精力了吧。
“这样的岁数还能造反?”
楚歌思考良久,最终得出了一个让他自己也有些惊讶的结论。
“能。
“历史上是有这种先例的……
“楚魏之交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的司马义就是这么干的,而且他成功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楚歌自己都有点惊讶。
可是将二者的经历互相比对,很多问题也确实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楚歌有点明白司马延为什么非死不可了。
他是被几百年前的一位古人,给坑了……
…
大楚朝初年,曾有一位名士说过一句知名度很高的话: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
也就是说,天下安全的时候,对皇帝威胁最大的人,是主要负责治国的丞相;而天下大乱的时候,对皇帝威胁最大的人,则是领兵在外的大将。
不得不说,这是金玉良言,因为那些不信邪的皇帝,都已经被优胜劣汰了。
而楚魏之交时的司马义,就是身兼二者。
司马义最早只是丞相府中的一个小官,因为能力出众而被一步一步提拔起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开始督军,并开始了自己的军事生涯。
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军事奇才,于是逐步树立权威,成为当时首屈一指的大将。
皇帝当然也意识到了危险,就逐渐解除了他的兵权,让他担任高级别的文职。
后来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司马义被指定为辅政大臣,兢兢业业地辅佐新君,看起来整个权力交接十分平稳,君主与臣子之间其乐融融,互信有加。
但没想到,这位新君过了没几年,也病重了。而这位新君的儿子,在继位时只有十多岁。
而后,司马义整整又忍了十年,才最终出手谋划篡位,并成功了。
而说到司马义这个人,有两点是必须要提的。
第一是,他非常能装。
第二是,他直接毁掉了之后千余年政治承诺的可信度。
当时的皇帝不信任司马义,于是司马义开始装病在家,整整忍了近十年,随时都是一副即将要升天的样子。不仅骗过了皇帝、大将军,甚至还骗了自己的全部至亲好友。
等皇帝派人去探听虚实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像是影帝附体一样,装得老眼昏花、严重耳背,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而且喝药的时候还把药和粥弄得洒满胸口,不断发出喘不上气来要厥过去的声音。
这场戏整整演了近十年,总算是让皇帝失去了戒心,相信他是真的老迈到没几天就要去世了。
却没想到,司马义在这种情况下,还硬是坚持了三年多,并为后代的篡位打扫清了一切障碍。
更关键的是,在篡位的过程中,他还毁掉了政治承诺的可信度。
曾经有一位皇帝,对着自己不共戴天的仇敌止水为誓说绝对不会杀他,之后果然兑现了诺言,于是成为一段佳话。
而司马义也做出了止水为誓的操作,结果转头来就直接背信弃义,把曾经的誓言全都抛诸脑后,把政治对手全都消灭得干干净净。
于是,为之后的大乱世开了一个极坏的先例。从他开始,之后的人只相信谁军功大谁就可以当皇帝,任何的誓言也都没了可信度,于是进入了一段漫长的大混乱时期。
…
楚歌有些哭笑不得:“老哥啊,七十多岁称病回家,但朝中却都是你的人,怎么看都像是司马义啊……”
楚歌绕了一个大圈,总算是想明白了。
他最开始之所以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主要在于他开了上帝视角。
以后人的角度来看,盛太祖杀司马延似乎非常牵强。
可是如果真的能够将历史的迷雾重新盖上,再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就会发现盛太祖做出这种决定是有深层原因的。
司马延会不会造反?
这个问题倒不如问,楚魏之交时,司马义的君主,有没有怀疑过司马义?显然是怀疑过的。
但这种怀疑都被司马义以非常巧妙的方式化解了。
同样是称病不上朝,同样是表现得垂垂老矣、似乎下一秒就要归西;同样是代表着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而且朝中有很多重臣与他关系莫逆。
其实仔细分析司马义当时的形势,会发现他虽然是重臣,但所掌握的力量仍旧是远不如皇帝的。
可是他却硬凭着一通难以理解的骚操作,夺位成功。
这其中固然有皇帝一方在政治上愚蠢幼稚而司马义老谋深算且厚颜无耻的原因,但从结果上来说,他就是成功了。
盛太祖敢不敢赌自己死后,自己的皇孙也依旧能像自己一样,稳稳地保住皇位?
敢不敢赌一旦被篡位,不会像楚魏之交那样开启一个前所未有的异族入侵的大混乱时代?
显然,他不敢赌。
如果站在事后分析,假设当年司马义的那位皇帝,或者他之前的两位皇帝,早下决心找个理由把司马义杀了,那也就不会有之后的一系列事情。
或者不需要皇帝动手,只要司马义能早死几年,那么他留在史书上的形象应该就会是:纳贤治民,文武双全,两朝托孤,三代忠臣。
可他到了七十多岁,在人生的最后两年,才向所有人展现出他原本的样子。
所以又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司马延到底有没有问题?
楚歌也只能说:不知道。
因为这一切无从验证,即便能够再走一遍当时的历史,即便是站在局中人的角度,也无从验证一种没有发生的可能性。
楚歌从内心中更倾向于相信司马延当时确实没有造反的念头,也愿意相信这只是一次冤杀,但如果站在皇帝的角度上来看,也确实冒不起这个风险。
想到这里,楚歌轻轻地叹了口气,最终确定了司马延的死因。
司马不死,两淮不止。
当时出身于两淮的官员在朝堂中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从司马延到周平,不断地培植党羽。而当时司马延之所以能够如此干脆地辞相,恐怕也正是因为选好了周平这个继承人,知道周平可以很好地保住自己的利益。
盛太祖倒是也想扶持其他的势力来对抗两淮集团,但毕竟两淮集团的根基太过深厚,难以撼动。
那么,就干脆让周平的势力不断膨胀,再来个一窝端。
至于原本就是两淮集团真正代言人的司马延,结局自然也就注定了。
盛太祖虽然也挺能活的,但他不能预知未来,在这场寿命的竞赛中却没有什么信心。
更重要的是,他也没有跟司马延比寿命的必要,毕竟,他是皇帝。
“来人。
“朕要亲自提审周平的那个亲戚,李佑。”
楚歌知道,这次审问会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李佑会招认,周平谋反之前,曾经去找过司马延,而司马延给他的回答是:我已经老了,我死之后,你们自己好自为之吧。
而这句话,将会成为盛太祖下定决心杀掉司马延的导火索。
至于这件事情,谁错了吗?
其实谁也没错。
站在皇帝的角度看,那就是皇帝对;站在大臣的角度看,那就是大臣冤;站在百姓的角度看,那就是不管你们谁杀了谁,只要国家稳固,不要出现激烈的政治斗争,不要让百姓再度流离失所,就够了。
非要说错,那就只能怪几百年前的那位司马义,让后人躺着中枪了吧!
…
与此同时,霍云英扮演“义军”身份,再度聚起了一支六七百人的队伍。
但坏消息是,他还是没有找到那位可以让自己抱大腿的谷远将军。
霍云英怀疑,这可能是《暗沙》这款游戏故意堵上了这个漏洞。
如果真的按照历史上真实的情况来,那么只要玩家找到谷远将军,并且事事对他言听计从,那很可能可以躺着通关。
显然起不到考验玩家的目的。
所以,霍云英也就不再纠结了,准备按照既定规划,向这位彭大帅提出自立门户。
议事厅中,彭大帅笑容和蔼:“来找我有何事啊?”
霍云英很清楚,这位彭大帅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对他很好,但实际上却早已经心生芥蒂。
原因很简单,一山不容二虎。
在盛太祖最开始表现出优秀的才能时,彭大帅显然很高兴,认为自己找到了一员大将,一位可造之材。
但很快,彭大帅就意识到,盛太祖的能力绝非仅仅是一个将才。
换言之,盛太祖的能力在他之上。
彭大帅心中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接班,自然而然地会疏远、防备这个外人。
在乱世之中,真正有能力统一的英雄人物,本就是凤毛麟角。而不同势力的义军之间,互相争斗,只有最强者才能胜出。
而这种争斗,不一定是光明正大的军事斗争,也可能以任何形式出现。
霍云英知道,想要通关“义军”身份,多半就是要脱离这个彭大帅而自立门户,所以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
“彭帅,现在我们占据楚州城,虽然也有各路豪杰来投靠、发展得很快,但此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在楚州之外,也有数不尽的机会。
“彭帅您经营楚州,以此为根基发展,当然是上上之策。但外面的机会,我们也该适当把握。
“所以,希望您能允许我带人出去开拓一番。”
彭大帅的表情,先是一愣,随即一抹喜色闪过。
显然,他也早就觉得这位年轻人不是池中之物,留在身边很可能是一种祸患。现在对方既然主动提出要离开楚州,当然是好事。
不过彭大帅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而是假意考虑一番之后说道:“你有进取之心,当然是好的。
“只是……你打算带多少人?”
霍云英愣了一下,但也没多想,回答道:“就带走我现在率领的七百人。”
彭大帅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摇头:“这恐有不妥。
“外边的机会虽好,但楚州城此时也并未稳固。
“那北蛮贼将董承云始终对楚州城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攻来。此时你分走这些兵卒,虽然人数不多,但终究是削弱了我方的力量。
“若是让其他的将官看见了,恐怕有些不好的影响啊……”
霍云英愣了一下:“可是大帅……”
彭大帅摆了摆手:“此事再议。”
说完,就把霍云英打发走了。
…
离开议事厅,霍云英回到自己的房间,充满疑惑。
“奇怪,这个彭大帅到底是怎么想的?
“既然他始终提防我,此时我走了,他该更高兴才对。而且,我提出要走的时候,他明明是脸上闪过一丝喜色。
“可为什么后边又不同意了?
“还说什么楚州城并未稳固,其他将官看见会有不好的影响……这显然都是借口。
“难道说……彭大帅的意思是,人走可以,手下的士兵要留下?”
霍云英陡然想破这一层,不由得恍然大悟。
站在彭大帅的视角,他不希望盛太祖留在他的身边,因为盛太祖的能力太强了,比他还要强,比他的那些儿子更不用多说。
但他也不想让盛太祖带走太多的人手。
一方面,这些兵卒都是以义军的旗号招募的,严格来说,这都是彭大帅手下的兵。让彭大帅送出这七百人给盛太祖做嫁衣?那他是肯定不愿意的。
而且,彭大帅说的确实也有几分道理。
如果现在盛太祖带着自己手下的这些人直接走了,嘴上说着是去外面开拓,但实际上其他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就是分道扬镳。
那这队伍还怎么带?
其他人如果也提出同样的要求,怎么办?
霍云英终于想明白了。
“也就是说……我可以走,但不能把自己手下的这些人全都带走。
“我只能带走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比如,从中间选取二三十个……
“否则,彭大帅是绝对不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