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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霄楼的第九重,烟云雾绕。
逐渐西斜的阳光照上西壁,被绮窗割出花样的形状,洒落于静谧炉烟里。
小宛的目光在这间房中转了一遭,用的都是上好的物件,比如一整套黄花梨的家具就十分惹眼。
罗汉榻旁竖着两只高几,几上各摆一只青花缠枝花卉纹双耳六方瓶,插了几枝旁逸斜出的粉茶花。
她多瞧了眼,觉得粉茶花粉白可爱,与这奢靡气息倒格格不入。
谢岸见她在瞧这个,又给她贴上标签:喜欢茶花,喜欢青花瓶子。
他热情介绍说:“这是前朝卫国镇窑的青花,战乱散佚许多,这一双还是……”
小宛没仔细听,因为这时她听到有人声传来,她立即转身迎上去,却似个皮球撞上墙又弹了回来,愣愣望着从一副珠帘里步出来的人。
珠帘叮呤咣啷地响了好一阵,那女子眉目细长妖娆,唇色鲜艳,缚脂粉描眉黛,最瞩目的是她乌黑的发髻,这梳的是一道闹扫髻,乌发堆作了云,漆黑得耀眼。
小宛看得愣了,原来有人的头发能这样好看。
她发髻上簪满珠钗步摇,如晋国一贯风俗,发上也簪了枝花,这是一朵抓破美人脸,仿佛是刚采撷下来的,还幽幽地烁着水光。
她满面春风地逶迤行来,身上是一条五彩的织金锦缎的裙子,搭了一条赤狐毛的披肩,披帛锦绣斑斓,轻薄地飘在她身后。
小宛想,世上若有神仙妃子,大抵就是这般模样。
她分明只是轻轻一笑,也教小宛看得昏头——甚至看不出她究竟年纪。
小宛在心里暗吐舌头:她不仅欣赏好看的男人,还很欣赏好看的女人;而这女人这样好看,做一些非法的事情,好像也情有可原。
她迅速摇摇头把这念头驱走,不行不行,再好看也不能违法。
那道似软云里拔出枝丽花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哦哟,我这九霄楼逢来贵客,真是蓬荜生辉——”她声音含满笑意,是那么光艳动人,并不显一点娇纵。
小宛心想,这就是成熟/妇人和薄云钿、宫拂衣之流的区别吧,虽然称不上如沐春风,至少让人觉得很舒服。
谢岸上前两步向这九霄夫人行了一揖,小宛注意到他行的是晚辈礼,不禁留了个心眼。
九霄夫人倒并不客气地行至罗汉榻旁,落座,向谢岸道:“谢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其实她既然瞧见旁边呆愣愣站着的小宛,心里已经晓得了七七八八。
谢岸道:“有一事相求——也不过是夫人一句话的事罢了,不是多大的事。”
谢岸说着迎到罗汉榻边,拿梅花几上的青花瓷茶盏倒了杯茶,殷勤地递给了九霄夫人。
茶水是下人才上的,雾气滚滚,九霄夫人的手没接,倒是在梅花几上轻敲了两下,眼波流转:“谢公子还是说罢,免得老身做不好,可就拂了谢公子的面子了。”
小宛觉得自己仿佛嗅到一丝奸/情的意味,她脑补着是不是谢岸是九霄夫人的姘头。
得出这个认知的小宛看谢岸的眼神就多了一丝怪异。
谢岸说:“岸此来,主要是想求夫人放一个人。”谢岸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小宛倒是讶异了一下。
谢岸确实是世家子里的一股非主流啊,其他人都讲究什么淡笑、微笑,他笑得倒是阳光灿烂。
九霄夫人的神色顿时变了变,声音冷了几度:“什么人值得谢公子亲自来?”
谢岸可不能当着小宛的面说着他心里小九九,于是舔着脸说:“夫人,不如进去详谈?”
两人拂了珠帘进了里面,留小宛在外头坐着,小宛便细细打量屋内陈设,却忍不住把目光撇去珠帘里头,想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她突然怀疑,难道谢岸要以身饲虎……?
那她可真是欠了谢岸一个天大的人情了——想到这里,她十分钦佩他此举的勇气。
内室里燃着一炉香,袅袅紫烟升起旋散,香炉上挂着的是一幅簪花仕女图,只消一眼便能认出,那人正是九霄夫人。
九霄夫人在正对着那幅画的一张美人榻上坐了下来,方才在外头端着的笑已经替换成无奈神情:“说罢,这回又是什么事情?”
谢岸殷勤笑着坐去她旁边,给她揉了揉肩膀捶了捶背,说:“姑姑,真的就是求姑姑放一个人——”
九霄夫人斜睇他一眼:“怎么?你断袖了?”
谢岸知道姑姑是开他玩笑,还是噎了一噎,笑道:“姑姑~”
那九霄夫人与谢家家主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她是他亲姑姑罢了。
谢岸就把他的小九九和盘托出,说:“姑姑,那小娘子生得好,又很有趣,侄儿想把她留下来,姑姑,你届时就……”
谢九霄一拍他捏自己肩膀的手:“行了,松开你的爪子。”
谢岸嘻嘻道:“那姑姑这是答应了?”
谢九霄睨他道:“谁叫我是你姑姑,就你这么个宝贝疙瘩?”
小宛可半点不知里头情形,半晌后他们一前一后地出来,小宛看着先行来的九霄夫人,还奇怪他们怎么这么快,——谢岸是不是不行。
她局促起身,向他们行了两步,这九霄夫人站定了,笑意盈盈地朝她道:“这位娘子,不妨把面纱摘下叫我瞧瞧?”
小宛愈加局促,怎么有种长辈相看晚辈的感觉?
但她不疑有他,顺从地摘下了,九霄夫人从头到尾把她仔细端详了番,啧啧赞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小宛心里毛骨悚然起来了——难道这位九霄夫人不仅爱好男色,还爱好女色?难道,是要她进去换出来姬昼么?
她愈想愈不安,脚微微动了动,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谢夫人夸奖……不知道,不知夫人肯不肯放我夫君……”
九霄夫人盈盈笑道:“谢公子既然开了口,那么我怎么也要瞧他的面子的,他既把小娘子当做朋友,我又岂是那般不识趣的人?”
小宛心里还在诧异什么时候谢岸把她当朋友了,但这很快就被即将能见到姬昼的喜悦所取代。
她欢喜道:“这样说,夫人是答应了,那么……那么我……”她太高兴,一直担忧的事情算是有个结果,怎么能不高兴。
只要把姬昼能营救出来。
谢岸心中得意,他使用的是迂回战略,首先要“邀请”这小娘子到谢家住几日,再叫她仔细体验一把他们谢家的美好生活,再是给她那夫君一大笔钱,双管齐下不怕她不留下。
谢岸这一厢情愿规划着美好愿景,小宛则是在想待会儿见到他时该说什么。
她摩挲着下巴思索着,想到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她还没能跟谢家暗钉接头,不得已还得问问谢岸那个景合楼到底在何处。
九霄夫人道:“既然这样,那就请谢公子带这位小娘子去七楼看看罢。”
七楼是谢九霄关押那些抓来的男子的地方。九霄楼很宽阔,并不狭窄逼仄,一层楼里有许多房间,排列方法貌似是周易八卦,总之小宛是绕得有些晕。
他们自然沿着回廊,每个房间都进去了一遍,但里头的男人除了纷纷惊恐望着他们以外,没有什么特别。
眼见着房间都快找遍,小宛着急道:“怎么没有……”
谢岸也有些着急,姑姑按理说不会逗他的啊。
他只有安抚她说:“或许在后面房间里?”
但,直到小宛推开了最后一间房间,撞见那个男人正在换衣服的时候,她飞快跑出来,摇了摇头,沮丧趴在栏杆上:“没有,怎么会没有他——”
她抬头望向一边的谢岸,谢岸摸了摸鼻子,他真的没作妖。
他们站在回廊中间的楼梯口下,从那楼梯间朝外开了一扇窗,眼见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她在此已经消磨了不少时间,血色残阳照耀楼中,她的侧脸被镀上金光,苍凉的落寞的。
谢岸正要说什么,楼梯上传来蹬蹬的下楼声。
小宛支起耳朵,立即回头站直了身子,还有人声一并传来:“白公子请——”
那正是九霄夫人的声音。
她以为是九霄夫人和她的姘头——但那斜阳晚照晕在那人的背后,突兀地叫他明亮得独树一帜。
那个男人手里还握着一柄扇子,扇子轻阖,在胸口轻敲着,他的容色并不能辨认得清楚。
他们闲庭信步似的下楼。
光芒刺眼,她抬手挡了挡,窗外的斜阳赤似鲜血,照在他袍子上,像要在白袍上烙下金光。
一刹那万丈金光尽泻,她没有犹豫地就扑过去,两只手都把他白袍子揪得紧紧的,她自己也不曾察觉她的手指在颤抖。
她颤颤地埋在他胸膛,眼圈泛红,声音已经呜咽:“白天,我,我终于……”
她抬起头,胳膊也抬起来,她伸手,想要捧住他的脸,摸一摸他的容颜,手却在即将触及他的脸颊时戛然而止。
她蓦地想起他说叫她不要逾矩的话来,僵着就要收了手,她太激动所以忘记,但是她得记着的。
怎知下一刻他的手便握着她的手,轻贴在他似玉的容颜上,她心里跳得厉害,愣愣望着他,他的凤眸潋滟如昔,含着几许温柔的笑意,但仍旧叫她看不穿。
他的手一贯温热,为何脸颊是这样冰凉,她思绪纷乱,但懒得多想什么。
他把她圈在怀里,安抚她说:“没事了,小宛。”
似乎这话存在某种魔力,真的叫她格外心安。
她破涕为笑,明明被困的人是他,怎么还要他来安慰她的?她主动伸手环抱住他的腰,仰起头,顿了顿,终于把她想了很久的那句话说了出来:“……那个,你……要不要紧……要不要补一补……”
她心虚地看了眼旁边立着的神色莫名的九霄夫人,难道她打扰了晋王陛下跟美人花前月下……?那可不妙。
但她反应很快,立即装作很受伤的模样,缓缓地松开手,然后十分委屈地开口:“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这个松手,讲究的就是一个“缓缓”,缓缓地将揪紧的衣角松开,仿佛就是缓缓揪紧了你的心——小宛认为自己这个度把握地非常好,心里沾沾自喜。
谢岸此时的心里也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