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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轶被谢长亭与师叔合力救回以后, 在无名境里昏睡了整整三日。
三师叔与五师叔似乎全然不记得自己被操纵时的情形,但两人立在时轶床榻边,脸上皆是愧疚神色。
与此同时,谢长亭也感应到, 连接着内识海与外界的法阵似乎断了, 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不管是萧如珩是出于何种原因撤去法阵, 自己都需尽快带时轶离开此地。
内识海主人昏睡,三师叔与五师叔终于不再受其控制。
“你也不必为未能出手相救而感到愧疚。”五师叔安慰谢长亭道,“为魔狼所伤是这段回忆中的关键节点。这段回忆已在他心中重演过千万遍, 每一遍都有细枝末节上的不同, 可每一次,他最后都会为魔狼所伤。这已是回忆里不可更改的一部分。”
谢长亭却注意到对方的用词:“你是说, 这样的回忆重复过了很多次?”
“是啊。”五师叔幽幽地说, 望着屋外阳光。
无名境中永远天气晴好,春光灿烂,仿佛这世间万事万物的苦难都不曾与之有关。
他看着枝头梨花,出神道:“归根到底,不过是一段回忆而已。”
谢长亭沉默了。
尽管对方丝毫不肯透露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谢长亭隐约之中也有所猜测。想必在魔狼爪下受伤会促使时轶做出某种选择, 而答案的是与否, 或许便是通往他心魔的关键。
魔狼爪上染有剧毒,治疗时需每日将伤处划开放血。
身在道中行, 谢长亭不免也见过许多尸首,皮开肉绽的、血肉模糊的。
但当他看见时轶被按在榻上, 放完血后, 惨白冰凉到犹如尸体的指尖, 仍是不免惊心。
时轶赤。裸上身, 伏在床榻之上。而此时他背上除却魔狼留下的爪痕以外,并没有后来那些纵横的可怖纹路。
那些纹路并非天生,断绝了谢长亭曾经听信传言、误以为对方身上有妖族血脉的想法。
他用润湿的帕子擦在对方后背,又敷上厚厚一层伤药,想,既然如此,为何不见他的父母?
不说父母,时轶受此重伤,就连他师父都不曾过问他一分,还将他一人留在此处镇守。
这般想着,谢长亭不由又念起自己师父来。
见微真人从来都视他如己出。他手把手带谢长亭练剑,带他悟道,带他过名山大川、游万里河山,在他突破时为他设阵护持,是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
他游历时,往往只会带上谢长亭一人。因而这些境遇,连赵闻竹与赵识君兄弟都不曾有过。
谢长亭想着,目光落在脚边那装着一桶血水的木桶上。
眼下自己尚在此处,虽难以更改回忆结局,但好歹能陪伴时轶一二。
可五师叔说这心魔轮回过千万遍。又或者抛却心魔不言,在这所有都真切发生过的当年,他独自一人,又是如何度过这样一段人生的呢?
到了第四日,时轶终于有了醒转的迹象。
他身体还躺在床上,刚睁开眼,第一句话却是:“谢长亭……?”
谢长亭在他身旁道:“我在。”
时轶的目光无序地在床帐上逡巡了一阵。好一会后,他像终于能看见了似的,目光准确落在谢长亭身上。
似乎是确认对方还活着之后,才松了口气。
接着,他用手撑着床榻,勉强坐了起来。
谢长亭皱眉:“你起来做什么?”
时轶却翻身下床。
“我要去人间。”他说。
“……什么?”
“我现在要去人间。”
时轶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中透着虚弱,语气却不容拒绝。
这时,候在屋外的三师叔与五师叔听到动静,也连忙进了屋。而时轶已经不管不顾地下了床,从斗柜上抓过衣袍披上,又到处找自己的随身佩剑。
最后发现无极被谢长亭抓在手中,立刻便向他走来:“把剑给我。”
谢长亭将手背在身后。
他不解道:“你疯了。”
“还给我。”
谢长亭没有动。
时轶便伸手来抢。动作间,他心口的伤似乎又裂开了一点,有血从细布中渗了出来。
谢长亭一把抓住他手腕,不让他再动作:“你重伤未愈,此时又谈什么去人间?”
时轶反问:“我为何不能去?”
“你知道人间如今是什么样吗?”
谢长亭态度少有这般强硬过。
他虽未亲历当年浩劫,却也从口口相传的故事中听过大概,知道人间当年妖魔横行、血流成河。
而时轶刚被魔狼重伤,此时前去,恐怕连自保都难。
时轶却一下笑了。
他道:“原来你也知道外面是何模样。”
谢长亭没听明白。这时五师叔也在一旁道:“时轶,你忘记你师父所说的了么?在他回来之前,你不能离开无名境半步!”
“不能?”时轶却反问道,他抬起手指着窗外,“若不是魔狼这等的魔物都闯到了天地根近处,你们是不是打算伙同他瞒我一辈子,让我在这里岁月静好、苟且偷生?”
谢长亭一怔。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知道外面此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时轶。”三师叔也开口道,“你师父他骗你,并非本意。他只是……为了你好。”
五师叔也附和道:“是啊。你师父他此刻正同仙盟众人设玄天柱,以分立三界,重整五行,正是无法分神的时候。他骗你留在此处,是怕你在外遭遇不测。你此时前去人间,不是给他添乱么?”
谢长亭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连唯一的徒弟受伤,玄鉴真人都没有过问半分。
有关“玄天柱”,他曾听自己师父提过几次,说天地浩劫来临之时,玄鉴真人于梦中见到莲自火中生,悟到此乃五行倒置、天道可能有缺的异象,从而参阅古籍,从中找到了一种以“设下玄天柱”、而重整五行的方法。
“玄天柱”并非一根真实存在的柱子,而是一处祭坛。
需千名修士起阵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激活祭坛中巨**阵后,再向其中投入三样祭品。
这三样祭品分别是魔主之眼、大妖之骨,和……圣人之心。
前两样东西的来历,修真界中无人知晓。
所有人都只知道,在玄天柱将成之际,玄鉴真人驾临祭坛,亲手剖出自己胸中圣人之心。
法阵既成,一道玄色光柱冲天而起,因此后来人才将其称之为“玄天柱”。
而亲手剖心的玄鉴真人肉身死去,灵体升仙,成了修真界百年里永不褪色的一段传说。
谢长亭虽不知此时到底为何年何月,“玄天柱”的建设又到了何种程度,但玄鉴真人既然不让时轶离开此地,想必自有他的道理。
眼下三师叔与五师叔都在极力劝说时轶,这是否便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都没能救下他”?
虽说过往不可变更,但这只是被困在心魔中他们的所见所闻。若是自己此刻拦下时轶,心魔是否就会因此而止呢?
于是他道:“时轶,你师叔说得对。此时人间乱象横生,若你只身前去,却连自保都不能,那又有何意义?”
时轶却是默然一阵。
许久,他垂下视线,盯住谢长亭双眼。
“意义?”他轻声道,“一个人想去人间救自己生身母亲,又需要有何意义?”
谢长亭一怔。
他将视线投向三师叔与五师叔,却发现两人并没有任何诧异之色,显然他两人都对此事心知肚明。
“你母亲……是凡人?”
“不然呢?不然我为何不将她接来境中?”时轶有些烦躁地反问道,想从谢长亭手中将无极夺回去,“凡人无法承受无名境中天地灵气,神魂将为其所伤,不慎便会魂飞魄散。我只好将她一人留在凡间。”
“而闻人镜口口声声说他能以身镇妖魔,然后呢?魔狼都跑来了人界天地根,那人间又有哪里还能有一处安定?你们教我如何放心得下来?”
谢长亭愣了一会,才意识到闻人镜便是玄鉴真人本名。时轶能对教养自己的师父直呼大名,显然已是对其毫无敬畏之心。
房中静了片刻。
“你母亲眼下在何处?”最后他问。
三师叔、五师叔皆是神情一变:“长亭小友,不可!”
谢长亭轻轻朝他们摇头:“两位前辈,我自有分寸。”
“人间,流离谷。”时轶答。
这个回答让谢长亭再度心中一凛。
流离谷,又是流离谷。
他想起自己藏在袖中,这些日子里反复拿出来读过,其上笔迹同他母亲手迹一模一样的书信。
那上面,也提到了流离谷。
他舅舅谢诛寰,也将长生堂设在流离谷中。
百余名修士皆因流离谷中有大机缘出世,同时前来寻觅,又同时被卷入一个古怪秘境之中。
而秘境境主,正是玄鉴真人闻人镜。
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正思忖间,忽然被人向后一推。再一抬眼,时轶一只手正抵在他肩上,离咽喉只有寸余。
“谢长亭,”他说,“把剑还给我。我不想同你动手。”
谢长亭却说:“我与你一同去吧。”
“不必了。”
“多少有个照应,不是吗?”
时轶平静道:“我没有理由让你同我一道去死。”
谢长亭比他更固执:“那我便不会将剑还给你。”
“你——”
“时轶。”
一旁的五师叔忽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你绝不能离开此境。”他叹了口气,道,“若你执意要去,那便只能从我与你三师叔尸首上踏过去。”
谢长亭动作一滞,转头看他。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忽然将话说得这么重。
而三师叔也向他看来。
“长亭小友,你不明白。”他道,“真人令他留在此处,不得擅离半步,不仅仅是为了保护他。”
“你也知道,此处是人界的‘天地根’。若说人界的所有灵气是一股清泉,那此处便是泉眼。而那些因灵气枯竭、五行倒置而异变受难的妖魔自然会无比觊觎此处,因此才会频频朝此处闯来。”
“虽说仙盟已命各大门派于无名境四周分设护持之阵,真人他也于境外设下禁制三千。但你也看到过了,总归会有些漏网之鱼……因而真人命他镇守在此处,也是为了不时之需。”
“若是连无名境都陷落,整个人界都将生灵涂炭。长亭小友,你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么?”
谢长亭下意识道:“万万不能。”
三师叔叹了口气,又转向时轶。
“时轶,”他道,“你明白么?你不是为了你师父一人镇守此地,是为了天下苍生。”
时轶右手仍抵在谢长亭肩头。
他重新看向三师叔,许久,居然笑出声来:“我为天下苍生,那谁又为我呢?”
在场所有人皆是神色一变。
“时轶!”五师叔脸色沉了下去,“你知道我们修为低微,本就是拜你师父所救才得以寄居于此!若是你离开此地,一旦事变,我们根本无法守住无名境!”
“你,你母亲说到底只有一人,可天下生灵,那可是千千万万啊!”
时轶却是冷笑一声。
“既然你们都知道,自己不过是他丢在这里陪我玩的。”他格外尖锐道,“——那为何还妄想要拦住我呢?”
五师叔伸在半空的手猝不及防地一僵。
数道绳索凭空而出,瞬间便将他两人结结实实捆在原地,只留下谢长亭一人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三师叔勃然变色:“时轶!不可如此!!”
“……时轶。”谢长亭皱着眉头,在身后叫住他,“你母亲她,此时是只身一人吗?你父亲他此时身在何处?”
没想到时轶却反应极大地回过头来。
他嗤笑一声,讥讽道:“我父亲?你说的是那个抛妻弃子、生而不养的伪君子吗?”
“她受苦受难,独自一人养我长大时,他玄鉴真人正受万人朝拜,做他风光无限的仙盟盟主呢。”
谢长亭:“……”
他心中巨震,伸手阻拦的动作也随之停在半空。
时轶将三师叔与五师叔轻松制住,又转向他。
“把无极还给我吧。”他说,“我师叔虽冥顽不化,但我想你此刻应当清楚我的想法。谢长亭,我会不明白你们想的是什么吗?你以为我当真在意那些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那般对待你。把剑还我,你我就此别过吧。”
谢长亭指尖动了动。许久,他轻声开口:“你当真要去人间?若是无名境因此被毁……你就不怕做千古罪人吗?”
时轶原先已朝外走去,闻言,动作一停。
“你错了。”他平静道,“我宁负苍生。”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不要再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