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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咬回来
李裕看着她,沉声问道,“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温印知晓他师从太子太傅,自幼跟在天家身边,即便他模样看起来年少,但心智和头脑都不会比旁人差……
譬如方才。
两人一句话没说,光是凭借同她的眼神接触和她面上的神色变化,他就能判断她并对他无恶意,继而松开她,但松开,也非全然没有戒备。
在病榻上躺了许久,薄唇苍白,眉头微微拢着,黎妈说得对,他的五官生得极好,轮廓精致,即便是病着,看起来也只像个被人欺负了无处说理的清秀俊逸少年……
他昏迷了月余,醒来的时间不长,周围境况不明,自己也还在适应当下身体的变化,但眼神中却并无惊慌,而是沉着冷静。
同昨晚惶恐咬她那个……
判若两人。
昨晚那个是不加掩饰的少年心性,眼下,是东宫储君……
温印看向他,轻声道,“这里是长风京中,我是温印。”
长风京中……
李裕眉头忽然紧蹙,应当没想相信,但又未着急反驳,而是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既然在长风京中,我为什么同你在一处?”
他是太子,要在京中也应当在东宫。
但这里不是。
温印看了看他,言简意赅,“我们成亲了……”
所以同她在一处。
她说完便噤声,等李裕反应。
“成亲,我怎么不记得?”李裕目光里都是探究,声音里带了温和醇厚,很好听,便冲淡了问话里的探究意味。
温印略微迟疑,想着要怎么应他才能让他平静接受,不至于呛然大悲。
呼吸间,李裕闻到的都是她身上的腊梅花香。
不是那种浓郁的腊梅花香,而是同女子近身时,她身上的淡淡香气。
他又想起早前见过她宽衣的一幕,他当时浑浑噩噩,没有移目,眼下才觉察当看的婀娜窈窕,动人心魄,他当时都看过了。眼下,鼻息间的这许淡香,便似沾染了旁的意味……
温印尝试着慢慢告诉他,“你没有印象,是因为迎亲和拜堂的都是公鸡。”
果真,李裕眉头拢紧,继续揣摩她口中的话。
温印也继续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尽量平静过度,“你回京前就一直昏迷着,也一直没醒,是东宫借天家的名义下的旨,让我同你成亲冲喜……”
“东宫?”李裕重复一句。
他才是东宫……
从一开始,她就很聪明,每一句话都在揣摩他的心思,她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
温印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温声道,“陶将军送昏迷中的殿下回京,当日,京中出了些事。”
温印见他神色凝重,许是隐约猜到些许,掌心攥紧,连呼吸都屏住。
温印继续道,“安王李坦以陶家一门通敌叛国,清君侧的名义逼宫,软禁了天家,以天家的名义下旨,废了太子,自己登上了储君之位。”
李裕没有出声。
温印也没出声,空气中沉寂如死。
良久,李裕沉声道,“舅舅呢?”
“陶将军身死大殿之上,陶家一门,都没了……”
温印明显看见他僵住,这种真实的反应,确实揪心。
温印淡淡垂眸,尽量避开他的目光。
“他们灭了陶家一门,我为什么还活着?”许久之后,李裕才又开口,少年的声音里带了沉痛和冷静。
“你只剩了半口气,御史台的霍老大人在大殿上死谏,血染大殿……”温印点到为止。
李裕再不出声了。
又是许久,他又沉声问起,“这里是哪里?”
“离院。”
“南郊离院?”看模样,他应当清楚这处早前的皇家园林。
温印轻嗯一声,打消他心中或有的念头,“离院内外都大批禁军值守,出不去。院中也到处都是东宫的耳目,你如果暂时不想让旁人知晓你醒了,最好呆在屋中,我去外阁间,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他凝眸看她。
温印轻声,“我,可以起来了吗?”
他方才虽然松开了她的手,但他整个人还是跪俯在她身上的,他不动,她起不来,但其实说话时,他的呼吸她都能感受的到。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他问起。
“温印。”她轻声。
温印,这个名字他听过,李裕忽然反应过来,“你是永安侯的女儿?”
温印没出声。
李裕撑手起身,让开身前。
温印也蜷腿坐起,临下床榻前,又朝他道,“手给我。”
他不解。
但莫名还是听她的话,许是她是温家的女儿,温兆的妹妹;许是他同她成亲了;又许是,他脑海中还有她早前的身姿曼妙,鼻息间还是方才的腊梅花香。
“要做什么?”他话音未落,她竟然一口咬上他。
他吃痛,若不是惯来的警觉,定然会痛得叫出声来,他恼火看她,又似是难以置信,压低了声音恼道,“你!”
温印撩起衣袖给他看那两排牙齿印,“这是你昨晚咬的,我们扯平了,我这人不喜欢吃亏。”
“我什么时候咬过……”李裕刚恼,脑海里仿佛真的浮现出些许印象,好像他那时候不清醒,还以为在边关。
温印已经俯身穿鞋,而后起身。
李裕无语。
她竟然咬他,不分青红皂白,锱铢必较……
李裕撩起衣袖,果然也看到两排牙齿印。
使了不小劲儿。
看着温印撩起帘栊出了内屋,床榻上的李裕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方才温印说的话,他想不信,但由不得他不信。
她同温兆挂像,是温兆的妹妹……
永安侯府是因为温兆的缘故,受了他的牵连。
冲喜是对将死的人,温印是永安侯的女儿,李坦能下旨让永安侯的女儿冲喜,朝中大权已然在李坦手中,父皇也在李坦手中。
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再醒已经换了天地。
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也需要时间慢慢消化。
李裕仰首靠在床榻抵墙处,年少俊逸的脸上些许淡淡无光……
“夫人。”黎妈见帘栊撩起,快步上前,方才,她分明听到男子声音,很小一声,但肯定没听错。
夫人平日里这个时辰早该醒了,却一反常态说要再睡会儿,黎妈已经觉得不对劲儿,只是夫人没出声,黎妈也没敢入内。方才那声,黎妈听得确凿。
温印淡声道,“他醒了。”
黎妈眸间微缩,“殿下醒了?”
温印颔首,外阁间的衣柜里也存了临时放置的衣裳,温印朝黎妈道,“黎妈,帮我看着些,我更衣。”
黎妈恍然回神,夫人还穿着夜里入睡的衣裳。
外阁间也有屏风,黎妈看着,温印一面在屏风后更衣,一面朝黎妈小声道,“黎妈,先让他自己待会儿,你帮忙看着些,我去院中走走。”
“诶,好。”黎妈应声。
温印推屋出门,又拢了拢身上的狐狸毛披风,怕寒风刺骨灌到衣裳里。
“夫人!”元宝和铜钱正在苑外扫雪,远远朝她福了福身。
温印才见枝头上压着涔涔白雪,屋顶上也都是银装素裹的一片,是昨晚又下雪了。
临近腊月,京中的雪天也频繁起来。
是定州少见的景致。
温印恍然想起在京中时,每年这个时候,哥哥都会带着她打雪仗,还有温载和温荣。后来府中有了瑞哥儿和小鹿,打雪仗的时候就更有趣了……
温印嘴角微微勾了勾,眼前的百余茫茫里,头一遭想起的,都是早前欢喜的记忆。
她想哥哥了。
苑外,朱媪的声音传来,“这才晴了小半日,又下雪了。”
温印仰首,空中是又开始飘雪。
温印伸手,雪花在指尖融化。
温印朝元宝道,“元宝,铜钱,陪我去梅苑走走。”
“好!”元宝和铜钱都乖巧放下扫帚。
朱媪等人留在苑外扫雪。
主苑有通往梅苑的长廊,元宝和铜钱跟在温印身后。小小的脸蛋冻得通红,但同夫人一处,就不用再辛苦扫雪了,元宝和铜钱脸上都是偷懒之后的笑意。
“院中都摸熟悉了吗?”周遭没有旁人时,温印问起。
元宝和铜钱都点头。
元宝先开口,“院中一共有大大小小二十七个狗洞,可以爬出去的地方也有十来处。值守的禁军每隔一个时辰换班一次。他们主要守在梅苑,主苑,前苑和兰香园附近。”
铜钱又道,“可以藏人的地方,有好几处,但还没有走完,就看到一处柜子后面有个小密室,不大,可以容纳两个人。”
温印轻声道,“不急,再继续找,这处是早前的皇家园林,一定有暗道,但务必要小心。”
“是。”元宝和铜钱两人都应声。
元宝和铜钱年幼,可以当她们两人闹着玩,比让黎妈一处处排查快,也细致很多。未必用得上,但一旦要用,有备无患。
快至梅苑处,前方快步上前三两个管事妈妈和粗使婆子,“见过夫人。”
算上成亲当日,温印也才到离院第三日上,认不全,便轻嗯一声。为首的是管事妈妈模样,身后跟着两个粗使婆子。
“夫人唤奴家余妈便好,是贵平公公让奴家来接替王妈的。”余妈自报家门。
“哦。”温印清楚了,是特意来寻她的。
也是刚来,所以对院中也不熟,所以两个粗使的婆子带着她在院中熟悉路,正好遇见,便上来行礼。
“不扰夫人雅兴,奴家晚些再向夫人请安。”余妈低头。
“好。”温印领了元宝和铜钱继续往梅苑去。
这么看,贵平的确是新遣了管事妈妈来,没有用院中的人。
梅苑在另一头,去梅苑的路上画了些时候,等到梅苑时,元宝和铜钱在梅苑跑着玩了许久,温印看着她们两人打雪仗,也偶尔会参与。
临近晌午,外院的小厮前来,“夫人,昨日黎妈吩咐了要给院中寻修建暖亭的工匠,今日倒是来了三家,外院的卢管事怕不清楚夫人想要的暖亭样式和喜好,夫人要得急,卢管事让小的来问夫人一声,可有时间去看看?”
“好啊。”温印敛了目光。
偏厅中,温印在屏风后的暖阁内,手中是三家递上来的样式图册。
卢管事就在温印身侧,看温印翻着图册。
第一家的和第二家的,温印都看过一眼,到第三家的时候,温印目光停下来,“这处样式倒是别致。”
卢管事会意,“曲工留下吧,另外两位可以先走了。”
有小厮领了人离开,卢管事还在。
隔着屏风,温印问起,“这处暖亭,像是定州的式样?”
屏风后果真是韩渠的声音,“夫人慧眼,小的听闻夫人早前在定州小住一段时日,所以特意选了定州的暖亭式样,定州在南边,多雨水,所以亭顶同咱们京中不一样。夫人可看看第六页和第七页,这两处都是定州的暖亭样式,但前者简易些,搭建也只需半月;后者的雕栏和样式都要复杂得多,要月余。早前听管事说,夫人想赶在年关前搭建好……”
温印指尖轻敲桌面,“也不是,这处院子要久住,讲究些好,我喜欢复杂些的,还有,所有雕栏的图案我都要过目,不吉利的不要,这些日子你多走动勤些,尽量定下来赶在年关前完工。”
“小的明白了,小的明日就带雕栏的样式来给夫人过目。”
温印道,“明后两日有事,大后日再来吧。”
韩渠应是。
卢管事去送时,韩渠尽量低头,做出唯唯诺诺怕打量周遭禁军的模样。
明日是出嫁第三日,温印要回门,要在府中歇上一晚,翌日再回离院。但她没想到韩渠这么快,今日就能同韩渠接头上,年关前,韩渠都会频繁出入梅苑,说话的机会很多,不急在这一两日。
温印在书斋看了一下午的书,又用过了晚饭才回的主苑。
黎妈迎了上前,接过她手中取下的披风,阖上屋门,悄声道,“不肯吃东西,窝在床榻出神坐了一整日,不说话,也不吃不喝,老奴劝不动。”
温印倒是平静,“倒也没什么,昏迷多时醒来,忽然舅舅没了,自己和父亲都被软禁,又在病榻,需啊哟时间。”
话是如此,黎妈担忧,“会不会意志消沉下去?”
温印看了看她,温声道,“那也得靠他自己。”
温印问起,“对了,胡师傅什么时候来?”
李裕是东宫,意志消沉也消沉不了两日,相比起他会意志消沉,温印更关心他那身病。
说起这处,黎妈叹道,“原本说好晌午过后就来的,但被陆家……”
黎妈改口,“被陆国公府上拦了下来,先去了那头。”
黎妈原本就对陆江月颇有微词,眼下更是,“这是摆明了欺人。”
温印不以为然,一面翻开水杯倒水,一面淡声道,“也不奇怪,从小到大陆江月都是,她听说我要做什么,她就要做什么,什么都要同我比。早前只是陆尚书的女儿,眼下是陆国公的女儿了,不得趾高气昂些?”
话虽如此,黎妈心中不舒服。
温印轻抿了一口,继而放下水杯,“由着她,别因小失大,让人看出端倪来了,得不尝试。李裕这处还要先瞒着,早一日晚一日不打紧。”
黎妈应好,只是口中又叹了声,“倒是殿下这处,原本就病着,不肯吃东西也不进水怎么能行?”
温印笑了笑,“饿两顿就好了,他眼下心中郁结,也咽不下去,等明日胡师傅看过再说吧,今晚在屋中备些糕点和水果就是了。”
黎妈应是。
等温印撩起帘栊回了屋中,李裕还坐在原处出神,是真的目光空望着一处出神。
看到是温印出入,不是黎妈,李裕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她晨间咬过他,他心里别扭。
“我去沐浴,有事唤我。”温印轻声。
李裕微滞。
温印撩起帘栊去了耳房中,很快,耳房内窸窸窣窣的宽衣声和水声传来。李裕怔住,他是不习惯这样的场景,尤其是眼下,在离院这样的地方……
但温印的回来,让他忽然反应过来这一整日过得很快。快到他才来得及从她口中的只字片语,结合早前的记忆和朝中局势,复盘这次京中变故的细节,猜测了京中其余人的处境,就到了眼下这个时候。
黎妈是她身边的人,来问了几次他要不要用饭,他都摇头。
才知晓京中的事,他没胃口。
他要先缕清思路……
温印回了屋中,耳房中的水声让他转了一整日的思绪,好像终于有了片刻停下的时间。
恨意,沮丧,疲惫和窒息,复杂得凑在一处,他再度仰首空望向一处。
稍许,耳房中的水声停止了。
他知晓她沐浴完。
想到她要回屋,他心中有些莫名的别扭,紧张和犹疑不定,但时间一分一毫过去,温印一直没出来,……
眼下,他在离院犹如困兽,只有温印可以倚仗。
虽然不想用这个词,但似是也只有这个词。
离院内外都是禁军,院中都是李坦耳目,他是废太子,早前东宫的人早就没有了,他在离院中除了可以倚仗温印,根本哪里都去不了,什么人都见不到,会被困死在离院,做一辈子的废太子。
李裕又等了片刻,还没见温印出来,李裕才下了床榻。
他不好出声,就在耳房外等了等,耳房中还是没有动静,他只能厚着脸皮撩起帘栊时,耳房内温印也正好伸手将帘栊撩起来,两人都没料得的四目相视。
李裕:“……”
温印:“……”
李裕见她青丝垂下,斜搭在肩头,还有发梢未尽的水滴顺着……李裕才想起她刚才应当是在耳房中擦头,所以没动静,李裕心虚移目。
温印莫名看他。
李裕不好意思说起方才的事,温印瞪大了眼睛,“水我用过了。”
李裕:“……”
他不是想。
温印又眨了眨眼,好似反应过来,“那,让黎妈伺候你沐浴?”
李裕微恼,“温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