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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这样,她顶多也只是个颇有后院手段的女人而已。往后种种,根本怨不得她。然而,赵氏势颓后,她就重新将目光放在楚氏身上,并对楚氏主母之位势在必得。”
“在那个男人的默许下,她联合当时还是妾的戾太子生母,害死我母亲和兄长。”
“她以为这样,就没有人可以妨碍她成为新朝的皇后了……只可惜,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纵然有万千手段,也不敌狺狺之犬。”
白扶苏微微一笑,点尘不惊的眼底闪过一丝压不住的快意,“呵,那可真是适合她的下场……”
渠月顿觉毛骨悚然。
鸡皮疙瘩不受控制爬满脊背。
当时他才多大呢?
怎么算,都只不过是十五六的年纪吧?
她倒不是同情张云薇的下场,只是很担心白扶苏的精神状态,有点担心他冷不丁犯病,到时候轮到自己可就不妙了。
毕竟,怎么想,犬刑都不是个很好的死法。
京中赵氏余党被悉数挖出处置的同时,北境的异动也终于落下帷幕。
在章屠与张渠明的前后加急下,北方十八部的联合一触即溃,就连千里之外的王庭,都被不知道出现在那里的八百骑兵攻陷,生擒驻守王庭的王母,阏氏及王子等三十二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等七十二人。
一举打消了北疆异族的嚣张气焰。
就在他们准备满载而归之际,分队长张守心挥退同僚,追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转入迷宫般的巷道。
在巷道深处,披着深色长袍的男人缓缓拉下罩衣,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二师叔!!”
张守心高兴极了,他没有丝毫顾虑,更没有怀疑他怎么会在这里,翻身下马,憧憬敬仰之情一如往昔,“当时引导我们迷路,不小心闯入漠南流沙区的时候,是二师叔你给信,引导我们走出来的吧?”
赵义看着他喜形于色的脸,无奈叹了口气:“……我原是不想你发现的。”
“我知道!二师叔特意变了字迹,只是,我对二师叔的字迹太过熟悉,才能认出来而已!二师叔,我们一起回去吧,要是小师叔知道你在这里危险的地方,她肯定会担心!”
言辞亲密,感情真挚,仿佛不是身处异族王庭,而是在风平浪静的上清观。
赵义眼神动了动,试图婉拒,却没扭过张守心热情的邀约。
因为有过命的交情,即使张守心中途带来一个陌生人,他们也没有丝毫怀疑,反而将他当做自己同僚一样对待。
这晚,一行人夜宿沙漠。
吃饱喝足后,赵义却有些睡不着。
当他起来散心的时候,碰巧遇见了巡夜回来的张守心,不由有些震惊:“守心还这么小,也要守夜吗?”
张守心骄傲挺起胸膛:“我比大家都年轻,精气神更充足,恢复得也更快,当然要守夜。”
他得意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同僚们就跟他勾肩搭背笑闹起来。
最后,张守心陪着赵义在漫漫黄沙中排遣愁绪。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分别之后的事,偶尔,也会聊起渠月的事,只要一说起渠月已经成亲,赵义就沉默下来,似在悲伤。
张守心安静走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
广袤的荒漠反射着莹莹月色,仿佛行走在晶莹的水面。
悠长的夜风,吹拂着黄沙地,隐隐可以听见砂石行走的声音。
沉默良久,张守心出声问:“二师叔,咱们回去后,你会去看望小师叔吗?”
“会罢。”
“那……你会带她走吗?”
张守心低着头,双拳微微攥紧,“虽然小师叔已经成亲了,但我知道,她一直喜欢的人,只有二师叔你。”
“……我知道。”
赵义仰头眺望天空皎月,微微出神。
虽然被白扶苏逼入绝境,但他还并没有输。
从京中最后传来的讯息,赵义已然清楚,白扶苏到底是入了瓮。
就像那些甘心跪伏母亲脚下,做她裙下之臣的男人们一样,白扶苏也迷恋上了驯服别人女人的感绝。
甚至为了她,就连包庇赵氏的王家,都舍不得株连到底。
赵义压制着上扬的唇角,脸上摆出落寞的神情。
正得意着,他又想起渠月曾经给他写过的封封情意缠绵的信笺,上面,她曾不止一次提到过,想要跟他结为道侣,想要跟他儿女双全。
如今,结为道侣已然不现实,但,让她儿女双全,却还能实现。
念及此,赵义脸上重新浮出一丝舒心的笑。
同时,也不由暗暗感慨,上清观不愧是母亲的龙兴之地,纵然母亲已经死去,却也依旧在庇佑着他。
渠月在帮他,就连原本就该死去的张守心,也在帮他!
张守心一行人因为迷失方向,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过来自京中的消息,自然,也就不知道京中风起云涌的事实。
只要合理利用他,再次跟渠月沟通消息,就能重新置之死地而后生。
——瞧啊,天都在帮他!
赵义再也压制不住上扬的唇角。
他已经迫切想让白扶苏也尝尝,失去一切的痛苦。
电光石火间!
利刃出袖,裂空而来。
“噗呲——”
伴随着利刃入肉的撕裂声,赵义只觉心口一凉,眼前明亮的皎月,瞬间黯淡下来,仿佛坠入水中,濛濛月色再也看不真切。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带她走?”阴鸷冷漠的声音自赵义身后缓缓响起。
“……守、守心?”
赵义视野模糊。
他茫然低下头,只见闪着寒光的短刀已经破胸而出,殷红的血汇集刀刃,啪嗒啪嗒往下流。
“说到底,不过是你从未真的喜欢过我小师叔而已。”
“你是在利用她。”
“你一直以来的都在利用她,算计她,甚至,还想利用我去伤害她……二师叔,你背叛了我们的同门情谊,也作践了我小师叔的真挚感情。”
张守心如是说着,狠辣转动手中短刀,锋利的刀刃一点点将他的心脏内腑绞碎,即使华佗在世,也救不了,“我给过你机会,可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你嘴里也依旧没有一句真话。”
“甚至,你还想破坏我小师叔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静生活,将她再次卷入你跟白扶苏的对弈中……不可饶恕!”
“绝对不可饶恕!!”
在张守心早早死去的时候,他这位二师叔回去过谷里。
然而,他的到来,却只带给渠月噩梦一般的经历。
在章屠将军受命带渠月入京之前,赵义在发现小师叔保留了所有信件后,特意避开所有人,来到了谷里,无视小师叔的拒绝,强迫跟她纠缠到天明。
甚至,还可恨地让她狼狈的姿态,毫不遮挡地出现在章屠眼前。
“求你……不要告诉我大师兄!”
“是我棋差一着,一切都是我活该,你不要再问了……”
即使自己被狠狠羞辱一番,可她最担心的,仍然是张渠明,生怕他会别牵连到那份恩怨里。
而最后,他小师叔也确实做到了。
张守心也终于明白,小师叔嘴里“我会让他们不得好死”的“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梦里,他无能为力;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已然明白,但凡二师叔对小师叔有一丝不忍和真心,他就不会将小师叔困在谷里,更不会对小师叔成亲之事毫不在意。
甚至,只要他还活着,就势必会给小师叔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所以——
绝对不允许再他活着见到小师叔!
“你让我小师叔不敢信人,不敢再爱人,甚至,就连一丝好感都不敢对外表露,生怕自己给他人带来灾祸。”
“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可你却让她过得那么苦。”
“二师叔,我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如今……也到了你该偿还的时候。”
天地倒悬,视线反转。
奔涌而出血水溅了一地。
这是赵义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京里。
光是处理沈王两家,挖出各地隐藏的桩子,就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到事情渐渐有消停下来的趋势时,年都不知不觉过去很久了。
之后,接连飘了好几场冬雪。
洁白的积雪覆盖天地,遥遥望去,天地共色,是很美的景致。
然而,却让房脊树梢的鸟雀失去了觅食的地方,以至于很轻易就能被渠月简陋的陷阱抓一筐。
渠月在这里玩得乐不思蜀,白扶苏数次提议回定王府,她都拒绝了。
这天,缠绵几日的大雪再次放晴,冷琉璃般的日色照在身上,冷冷清清,一点也不热乎。
渠月坐在台阶上,果断将手插入大黑温暖的腹部,让它给自己暖暖。
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又有拜帖投入别院。
钱左的表情很奇怪,这让渠月隐隐有些好奇,接过来一看:唷,又是熟人。
——王家母子。
而他们的目的更是简单,想要她去求求情。
曾经的王家主母毫无形象地在渠月面前悲泣:“上一辈的恩怨,不应该牵连无辜的孩子啊。罪妇知道,王妃殿下您受苦良多,可如今,您已经嫁给定安王,成为启朝金尊玉贵的王妃殿下,无人敢小瞧您。”
“而若薇,虽然她不是罪妇亲生,可她也在罪妇失去亲女后,给了罪妇慰藉,让我的日子不至于太过难捱……还望、还望王妃殿下,看在若薇带您尽孝的份上,饶恕她吧!”
“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渠月微怔,下意识望向王忞。
王忞避开她的目光,恭敬躬身伏地行大礼:“若薇她……并非是不懂事的女孩子。那时候,是罪民与母亲的谈话,不小心被她听到,她才会因为担忧和嫉妒犯下大错。”
“她并非是真的想要夺取您的一切,她只是……只是太害怕了,害怕自己一无所有,害怕自己会受灾殒命……”
“求您,饶恕她这次吧。”
“罪民和母亲会带她归家,从此以后,与青灯古佛常伴一生,替您祈福。”
渠月怔愣原地。
他们知道她是谁,却一直没有救她的意思,只是让李叔一家从旁照拂,她曾以为,这就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
虽然不甘、不愿、不忿,却也无法怨恨。
可如今,这又算什么呢?
亲女不去救,反而为了养女不顾一切……
她的母亲,她的兄长,在无视她的死活后,竟然为了跟自己毫无血缘的罪人之女,哭求到她面前,让她宽宏大量,让她理解养女的心情,让她不要跟养女计较……
可笑。
真是,太可笑了!
“……这一定是梦吧?”
这样想着,渠月缓缓站起身。
不然,这世上怎么会如此荒谬的事情?
她想要离开。
不想再在这个梦里多呆一秒。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越过跪在跟前的王氏母子,强烈的眩晕感就冲上大脑,她只觉眼前一黑,强烈的窒息涌上心头,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昏了过去。
“王妃殿下——”
惊恐的呼唤四起。
等渠月再次醒来,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定安王府。
她愣了一下,旋即望向身侧的白扶苏,轻声道:“如果没有查明,我将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她王若薇就要得到什么下场!”
“好。”
“你不要对她手下留情。”
“好。”
“不不不。”
渠月很快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你留情也好,不留情也罢,都跟我没关系。毕竟,她也曾跟你春风一度,甚至,还差点成为你孩子的母亲,你会怜惜她也是很正常——这种事,我很早之前就已经想开,只是……”
她紧紧握紧自己的大手,眸子执拗盯着他,“我只是个孤儿而已,给我太高的地位,只会浪费,根本没必要。”
“所以,你去娶她吧。”
“张云薇即使有万千不好,但我知道,她在民众有很高的声望,你跟她女儿成亲的话,有利于社稷安稳,民心归顺,远比娶我更合算。”
“而我,已经没什么能取悦到你的了。”
“白扶苏,定安王殿下,善士……看在我们之前相处也还算愉快的份上,我们……到此为止,好不好?”
渠月再一次提出自己早就有的念头。
此时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没有半分赌气任性的成分在里面。
只是,那哽咽的声音,仿佛在哀求。
哀求得到最后一丝体面。
“……好。”
渠月定定注视着他,旋即,莫大的惊喜涌上心头,大喜大悲之下,她再难克制内心解脱的欢欣,松开握着他的手,捂着脸,蜷在榻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喜极而泣,不停道谢。
白扶苏坐在侧边,大手轻拍着她颤抖单薄的背脊,轻声:“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
渠月感受着他炙热的手心顺着自己的身体,缓缓来到她腹部,轻轻贴着,不动了,正奇怪着,就听他道:“阿月,你有孕了,按照月份,应该是我带大黑去找你的那次。”
“不可能!”
渠月触电般一把拍开他的手,猛地坐起来,不停往后退,直到后背碰到冰凉的墙壁,才堪堪停下,防备地瞪他,“我有吃药!每一次、每一次,我没有一次遗漏过!!”
“我知道。”
白扶苏没有再试图去碰她,而是保持着端坐榻边的姿势,望着惊魂不定的渠月,净水眼底闪过异样的神光,“只是,我从来没说过,你喝的是凉药。”
渠月呆了呆。
是啊。
他确实从来没说过。
那药只是会在他离开后送过来而已,她就默认是凉药了。
“你心思重,还落过水,即使有唐大夫从旁调理,也是不容易怀孕的,阿月……这大概就是你我之间的缘分吧。”
“缘分?”
渠月怔怔望着他,唇瓣惨白哆嗦,哑声呢喃,“一个根本不受期待,将要重蹈我人生覆辙的孩子,也是……缘分?!”
“不,我不要生……绝对不要生!”
白扶苏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她,强行将她扣在怀里:“不会发生那种事!”
“阿月,不会发生那种事!”
“他会是我们心爱的孩子,以后,还会成为新朝的统治者,我保证,我向你保证,他将会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万一是女儿呢?”
渠月挣扎不开,内心陡然爆出无尽的凄凉,尖叫着打断他的如梦似幻的承诺,“万一是个女儿呢?!!”
白扶苏:“我会给她寻一个体贴温柔的驸马,绝对不会让她……”
“那她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渠月痛苦地合上眼,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从她眼里涌出,“既然在生下来的那刻,就要被分出个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就连未来都已经可以一眼望到底,与其活在世上重复我的过去,还不如立刻死了!”
白扶苏拧眉:“也不一定就是女儿,就算真是……”
渠月的回答更直接。
她恶狠狠咬着困住自己的手臂,趁他吃痛,慌忙掰开他的手,径直跳下去,连件衣服都没来得及披,就穿着单薄的里衣,赤脚拉开门!
也许是情绪起伏太过激烈,又也许是门外涌进来的风过于寒冷,泡在温暖热度中的渠月打了个寒噤,还没有跑就出去,肚子就抽筋般痉挛起来。
仿佛有刀子胡乱搅动。
渠月脚下一软,呻、吟着跌跪地上。
“阿月!”
白扶苏及时抱住着她,忙让吓呆的下人们去请唐大夫。
而唐大夫如今已经住在定安王府,听下人说渠月跟白扶苏起了争执,腹痛不止,道了声“作孽”,也不敢怠慢,在下人的搀扶下,紧赶慢赶跑过去。
所幸,经过诊脉,只是情绪波动太过剧烈引起,胎儿尚且康健,也不需要用药,只要注意心平气和,切勿与孕妇相争后,唐大夫就恭敬退下。
白扶苏松了口气。
渠月却道:“即使你将我困在这里,也是没用的。我不会生下根本无法掌控自己人生,要依托男人,才能活下去的孩子。你不尽快给我药,那我就只好带着她一起走了。”
闻言,白扶苏却只是笑了笑。
事已至此,他根本并不怕她不配合。
他握着渠月被寒风吹凉的手:“不看僧面看佛面,阿月,你的大师兄和小师侄,再过不久,就要凯旋了。”
“你舍得离开他们?”
“即使舍得……你就不怕他们追随你而去吗?”
而渠月则是怔怔望着帐顶,沉默半晌,才回答:“事有轻重环境,人有亲疏远近。虽然不舍,但我只是为了不作孽,想必他们也会理解我的。”
霎时间,被捏在掌心的手仿佛要被捏断了一般。
渠月面无表情。
白扶苏:“阿月,你这样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渠月:“谢谢,大师兄也这样骂过我。”
白扶苏:“……”
白扶苏唇线抿紧,良久之后,他深吸一口气:“依你!不管你腹中孕育的究竟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会成为新帝!”
“你敢推一个女人成为皇帝吗?”
渠月乜斜而来,表情说不出的轻蔑鄙薄,“嬴姞占据天时地利,尚且不能!”
“我如何能信你能让一个不知资质如何的孩子,得到最好的一切?”
“白扶苏,我不会信你,更不会拿着孩子去跟你赌。”
“你到底想要什么?”
白扶苏死死捏着她的手,好像这样的话,自己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占据上风了。
“我要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寄在玿公子名下,为他承嗣。”
白扶苏脸上风云突变,半晌,才道:“可。”
“再用你母亲和兄长起誓吧。”
白扶苏沉默注视着,到底还是顺从了。
渠月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绷紧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并说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要求:“生下这个孩子,我就要走!”
“……你不要她了?”
“没有我,她会过得更好。”
白扶苏声音冰冷:“阿月,你还别太得寸进尺了。你知道,我原本可以什么都答应你,却在你生下这个孩子后反悔……到时候,别说你的女儿,甚至是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乖乖做我的定安王妃,还是被我关起来,做阶下囚,你自己选。”
闻言,渠月低低笑出声。
她侧过头,苍白羸弱的小脸陷在如瀑的鸦羽长发里,更显得她虚弱不堪:“从我意识到自己被彻底抛弃的那天起,对我来说,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能跟心爱自己的母亲死在一起。”
“苟且的活,远没有同生共死来得有吸引力。”
“白扶苏,你尽可以欺骗我,也尽可以折辱我的孩子,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你不砍掉我的四肢,拔掉我的牙齿,挖出我的眼睛,迟早,我都可以带着孩子一起走。”
她笑颜温婉,眸光缱绻潋滟。
她看起来是如此柔弱可欺。
然而,她的话却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白扶苏定定盯着她。
很快就意识到,她并非是在说狠话。
在那些烦人的梦境里,她就是如此处置了他的孩子。
甚至,后来她逃跑被抓,她想必也是看穿他的想法,所以,才会那么果断地趁侍卫不备,引颈自裁。
只要被逼入绝境,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拥有无与伦比的狠心和觉悟。
越是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白扶苏越是不敢小瞧了她的话。
可同时,他也更清楚地意识到一点:
他大概是真的有点喜欢她。
达成共识后,渠月终于消停了下来。
白扶苏也终于彻底松了口气,但同时,他也忙碌起来。
经常是宫里府里连轴转。
毕竟,推女儿上位,与推男儿上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困难程度。
他必须要做好最坏打算。
他整日奔波,偶尔回来,也是已经深夜,是连安心养胎的渠月都为他感到辛苦的程度。
小春提议,不如给他送件礼物,聊表心意吧。
渠月觉得不错。
年后,当白家主母邀请她去寺庙烧香祈福的时候,她就顺手从寺庙给他求了一串白玉菩提佩珠,听说是有大师开光,很灵验。
白扶苏捏着佩珠打量一圈,表情古怪。
渠月莞尔:“这手串很衬你。”
白扶苏俊眉一挑。
渠月没说假话。
白扶苏骨相很美,皮肤也很白,那串通体莹白的白玉菩提,滴溜溜挂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时,莫名就有种说不出的禅意和谐。
仿佛天生就该是他的陪衬。
渠月:“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寓意很好。清业障,增福报,我发自内心希望你能活得长久一点。”
白扶苏慢吞吞:“……不,我只是在想,你自小在上清观长大,这么坦然就接受去佛寺祈福烧香吗?这些年,我也听了不少佛道相争的传闻……”
渠月:“争有什么用?自古是哪里灵验去哪里,不过是一群泥塑的石头罢了,普通人光是活着,就很不易了,谁还愿意掺和他们之间自讨苦吃?真是活腻歪了……”
“这倒也是。”
白扶苏笑了笑,将白玉菩提佩珠戴在手上。
草长莺飞的春三月。
疆大军凯旋,俘获异族王子亲王部下,不知凡几。
无数人功成名就,但也有无数人留在了荒芜的北疆,倒在了胜利的前夜,再也无法跟自己的同袍分享胜利的喜悦。
那时候,渠月怀孕四个月,也已经显怀。
小春他们比较紧张,没有让她去城门迎接观看北疆大军入城,说是怕煞气冲撞看她,不过,却在论功行赏后,特意留下已然成为将军的张渠明与张守心,让他们陪着渠月说话。
小春领下下人退下。
张渠明看见她的时候,愣了一下。
渠月很有自知之明,她靠坐柔软的椅子上,摸了摸脸:“是不是我长胖了?”
自从不会恶心反胃后,她精神就好了起来。
没有什么需要忌口的了,她吃起来就没什么顾忌了。
“没有没有!”
张守心高兴跟她打招呼,蹦到她身边,“小师叔的气色,比先前好了不知道多少,看起来更明艳动人了!”
张渠明也摇摇头,一边让张守心顾忌些,小心冲撞了她,一边上前想要去摸她的脉搏,却在将要碰到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两人的身份,倏然收回手。
渠月像是没看见他的动作,将手腕递到他跟前,空着的那只手侧首支颐,手指透揉着额头,轻声道:“最近,我总是感觉有些头疼,大师兄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要死了?”
如此口无遮拦,惹得张渠明当即皱眉,冷声训斥:“胡说八道!”
训完,张渠明到底还是搭在她手腕上,认真帮她把脉。
张渠明收回手:“并无大碍,只是稍微有些体燥而已,平日里注意休息,少吃辛辣之物即可。”
渠月望着他,笑盈盈:“这我就放心了,不然,我总觉得自己要死了。”
张渠明目露不赞同神色。
张守心靠在她身边,很有分寸地避免压到她肚子,耐心劝:“小师叔,不能胡乱咒自己,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渠月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逡巡,须臾,轻笑出声。
她抬手捏着张守心的小脸,抬起来,点漆眸子噙着柔和的笑,深深望入他眼底,却带着莫名凉意,看得张守心肝儿颤:“长命百岁?如何能长命百岁?我的大师兄,那么有主见,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我竟没想到,我的小师侄,竟然也这么有觉悟……怎么?北疆好玩吗?”
张守心求救地望向自家师父。
张渠明沉吟片刻,站起身:“我去帮你端点清热去火的茶水来。”
说着,便转身去了院外。
张守心瞬间哭唧唧。
尸山血海里,他没有哭;被敌人一刀劈在身上,他也没有哭;看着刚刚还跟自己谈笑风生的同袍,转眼间就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也没有哭。
然而,此时此刻,被小师叔捏脸质问,他突然就难过起来,抽泣着哭鼻子:“小师叔……我很想你,在北疆的时候,我真的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真的?”
张守心急切点头。
“倘若下次战事再起,你还会去吗?”
“……会。”
渠月莞尔,瞬间冷下脸,使劲捏他的腮帮子:“那你还是别想我了!不然,我迟早被你们一个两个的气死!”
二人闹了一阵,张守心坐在地上,脑袋枕在她腿上:“小师叔,我遇见二师叔了……”
渠月抚摸着他头发的手一滞。
“他说,北疆天山的雪,真的跟你想象的一样好看,唯一的遗憾,就是你不在。”
“之后,他就趁着夜色离开了,我也是想挽留的,但他走入了当地人称为‘魔鬼领域’的流沙带……”
“小师叔,二师叔也许确实是众人嘴里罪孽深重的赵氏子,但,他应该是喜欢你的,即使……”
“不必说了。”
渠月深吸一口气,打断他的话,“不必再说他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张守心点点头,没有反驳。
可不是嘛。
那时候,不管二师叔作何选择,他都会亲手斩去他的头。
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他都要给定格在“真情”上。
唯有如此,他的小师叔才能多少开心一点。
大概是章屠的回归,给了白扶苏把控全场的底气。
在经历沈王之变后,嬴姞就已经光明正大临朝听政,如今,更是直接让小皇帝称病,自己大权独握。
——变天了。
文武百官心里明镜是的。
果不其然。
当定安王府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年仅五岁的幼帝,就自觉禅位嬴姞。
改国号,秦。
史称,秦元帝。
是历史上第一位女皇。
此国号一出,原本因为女子为皇,恨不得撞柱死谏的大臣们瞬间息声。
——秦。
他们面面相觑,咋舌不已,突然就有点搞不懂上面那位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这秦啊,那可是前朝的国号!
直到当世大儒方老,以百岁高龄,携家带口数百之众,从南郡迁徙京中,恭敬向她行礼,宛若定海神针一般坐镇国子监。再不见当初以“高龄”婉拒楚氏招揽的样子。
不仅如此,还不止有一个学子见过方老与女皇相谈甚欢,偶然兴致所及,还会捻着呼吸,高声夸赞女皇有明主之风,不愧是子卿亲女,深得子卿遗风。
子卿。
这个名字更是要命的熟悉。
稍微年长都知道,这是前朝太子的字。
而前朝太子,还是方老最后的关门弟子。
文武百官:“……”
于是,在方老的鼎力相助下,最有可能对着女子登基为帝指指点点的学子儒生们,也消停了。
嬴姞。
史称,秦元帝。
不仅是历史上第一位女皇,更是历史上唯一一位成功复国的皇帝。
而当她平衡好各方势力,终于坐稳着帝位时,她才终于第一次望着身边正在甜甜入睡的女婴。
孩子还小。
根本看不出像谁。
但嬴姞望着她的目光却很是怜爱。
“很像您。”
说这话的,是启朝最后一任新科状元方承儒。
他是方老玄孙,一表人才,能力出众,如今已是御史大夫,是新派的领头羊。
嬴姞摇摇头:“比起像我,她更像她的亲生父母。”
方承儒:“话虽如此,不过,这孩子身体里,也留着一半您与玿皇夫的血脉,会像您、像玿皇夫,也在情理之中。”
“是啊。”
嬴姞没有否认,“虽然不是我亲生,但她身体里确实留着我跟玿哥的血,伯安……”
“微臣在。”
“日后,你可愿意像你曾祖父辅佐我、辅佐我父亲一样,辅佐我跟玿哥的孩子吗?”
方承儒丝毫不慌,振袖跪在地上,恭敬起誓:“臣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嬴姞亲自扶他起身,目光重新落在那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在沉睡的女婴身上,唇角微不可查向上扬起。
当时,她跟白扶苏约定,倘若渠月生了男儿,便由他做皇帝;反之,则由她。
渠月能生下女儿,真是太好了,帮她省了很多事。
不愧……
是她亲侄女。
嬴姞脸上依旧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和煦笑意,心里却暗暗期许,如果这个孩子,稍稍继承一下她们一脉相承的狠心和天分,就更好了
而被嬴姞念到的渠月,已经离开了京城。
跟她一起离开的,还有白扶苏。
——新朝不需要两个摄政王。
他们并没有特意同行,只是,机缘巧合下,他们还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深夜相遇了。
白扶苏孤身在外,却被残存的赵氏余孽围剿,眼见就要身死魂消,偶然遇见了同样在树林中休息的渠月。
他惊了惊,本能就要将敌人引走。
不曾想,渠月却跟了上来,直到他逃得再也跑不动,向来干净的衣袍都被淋漓鲜血染湿,她才款款而来,噙笑眯起的点漆眸子说不出的微妙。
“赵义已死,他们已经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了。”
白扶苏心平气和,“即使想要看我的下场,也没必要拿着自己的安全开玩笑。”
渠月笑盈盈:“并不是哦。”
她仿佛看不见那些纵身扑过来的武者,慢条斯理从袖里掏出扁平如匣的银制暗器,拉开,霎时间,空气中想起一阵激射入肉声!
二十七枚银钉从三排微孔中激射而出,速度之快,即使一顶一的好手都反应不过来!
呼痛坠地声此起彼伏。
暗器虽小,即使不伤及要害,也活不了多久——那上面涂有剧毒。
渠月没回头看一眼,却精准扼住最后一个扑过来的杀手的脖颈,纤细无力的手指微微一动,便又是清脆的骨裂声。
饶是见多识广的白扶苏,也不由觉得脖子痛。
他哑然失笑:“……看来,是我误会你了。”
“算是吧。”
渠月丢开手里的尸体,点漆般的眸子在清凉的月色下熠熠生辉。
她抿唇莞尔,一如他初见时温婉多情,“虽然我师父同样也是张云薇的裙下之臣,但跟你爹不同的是,他稍微还有点人性。”
“在将死之时,将他几十年的苦修功力,都传给了我。”
“如你所见,虽然我依旧不会什么身形功法,但,我手很稳。”
白扶苏刚想笑,胸口的震动就牵扯到脏腑内伤,痒意窒息爬上喉咙,让他还没没有笑出声,就声嘶力竭般咳嗽起来。
“咳咳咳……看出来了。”
好半晌,他才勉强平复了气息,咽下喉咙里的甜腥。
他背靠着树干,踞坐,点尘不惊的深褐色眼睛,越过重重夜色,缱绻地注视着:“要杀了我吗?”
渠月:“如果想你死的话,我刚刚可以什么都不管。”
白扶苏:“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你担心放任赵氏余孽,会祸害咱们孩子呢?”
渠月笑目盈盈:“当然不是。”
白扶苏眼神微微一动。
“我只是担心,你死了,将无人钳制嬴姞而已。”
渠月笑眯眯打破他的幻想,“虽然救你不是本意,但我也救了你,白扶苏,你说,你的命该值多少钱?”
白扶苏这次惊讶了:“你没钱了?!”
渠月点点头:“真正走出去,我才发现,钱真不禁用。即使满满一箱真金白银、古董字画,也撑不住挥霍,很快就被消耗殆尽。”
“……这就是你睡树林的理由?”
渠月再次点头。
她摇了摇手里的银制暗器,坦言:“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明天可能就要进城把这个东西换成钱了。”
白扶苏:“……”
不久之后,嬴姞收到线报,说是白扶苏已经重新跟渠月同行,遵请示下。
嬴姞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下属的担心。
这世道,男子生下来,就注定拥有比女子更名正言顺的权利。
如果白扶苏与渠月重新生下孩子,落入有心人手里,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权利斗争,这对于刚刚安定下来的新朝,是极其不利的。
但……
“由他们去。”嬴姞道。
他们同行后,二人之间气氛也逐渐缓和了起来。
白扶苏问:“你知道为什么启朝的时候,我会接受定安王的封号吗?”
渠月想了想:“你觉得摄政王太过威武霸气,不符合你的气质?”
白扶苏失笑:“不是。”
旋即,他给渠月讲了他跟兄长之间的约定。
他日,兄长登基为帝,他就做定安王,为兄长之国定国□□。
稚嫩承诺言犹在耳,然而,却已经物是人非。
渠月同情了他一瞬,旋即宽慰他般转移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拒绝跟你同行吗?”
白扶苏沉默一息:“因为我有钱?”
渠月拍拍他肩膀:“我是这种俗人吗?”
白扶苏:“你是。”
渠月也不恼,甚至,更加温柔地瞧着他:“我只是怕你跟别人生孩子,影响到皇太女的地位而已,毕竟人都是自私,而至高无上的权利,更会让人变得面无全非……当然,你也不必露出这种表情,有王若薇的前车之鉴,哪怕只是给你戴绿帽子,扣在你头上的便宜儿子,我都不许你有。”
“……什么意思?”
“你已经不会再成为一个父亲了。”
渠月羞涩抿唇,冲他笑得腼腆,“其实,自从我离开后,就一直很后悔,没来得及给你下药,让你和嬴姞一样,不管以后你们再爱上什么人,如何想要跟他们生孩子,都不可能。”
“所幸……你来找我了。”
“放心好了,只是让你无法生孩子而已,虽然跟跟忘忧散一样,是无解的毒药,却不会想忘忧散一样,迫害你的身体。”
“只是,你要坐好准备,你们这辈子,只会有皇太女这一个孩子。”
白扶苏眼神变了变:“你就不怕皇太女出意外……”
“如果这样都无法保护她,那只能说明,我们不配拥有她做孩子,顺其自然吧。”
白扶苏沉默片刻,失笑:“……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渠月坦然:“我已经尽我所能,给她最好的一切,之后,就怪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