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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末宸放学回到家,妈妈果然还没有回来。
她在台子上站了一会儿,才把要干的活儿捋清楚。首先生火烧一壶水,把米煮半拉熟,再拌一些玉米糁和在一起放在竹筛里。
火就能撤了,只留下一点小火和柴炭,隔上水,把饭蒸上。让弟弟在家看火喂猪,自己背上背篼去坡上割猪草。
下午的时间是很短的,不等末宸把背篼割满天就黑了。
她趁着夜色尚未完全降临赶紧回家,果然和妈妈前后脚到。
确认过猪已经喂了之后,末宸便倒了热水让妈妈洗脸。
这个过程中,他们是没有说话的。
并不是因为不喜欢说话,而是大部分时间,作为家庭最主要的劳动力,爸爸妈妈都很劳累。
人累极了时是连嘴巴都懒得动一下的,更不用说浪费心思和人聊天了。
末宸同样也不太想说话,只有拿着废旧作业本折纸牌的弟弟精力旺盛,一个人自娱自乐地自己和自己对阵。
等他们洗完了手和脸,各自灌了一瓢冷水喝下,在台子上坐了一会儿,这才有了精神说话。
“煮饭了吗?”
“煮了,蒸的米饭。”末宸一边说,一边去拿碗盛饭。弟弟听见吃饭了,把牌一扔,去拿筷子捞泡菜。
妈妈听见她说蒸了米饭,念叨一句米快没了,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泡菜是很酸的,因为材料有限,也为了方便,所以一做就是一大坛,够吃大半个月。
末宸不喜欢吃酸,不过她不喜欢吃酸的这件事,还是在她们家开始开饭馆之后才知道的。
因为在那之前,家里吃的最多的就是泡菜酸菜以及各种腌菜。
炒菜的当然不是不炒,但基本上不太常做。
一来节省时间,不必生活烧锅,二来节省食油,以及各种调料。
好在再过几个月就好了,末宸想到这里,都忍不住自嘲,心道若是前世的记忆虚假,拆迁和金矿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自己改善生活的指望落空,那可真就完球了,她得从躺赢剧本改换成苦逼文学了。
要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反而还不会有这种感觉。
相比起自己,妈妈和弟弟就吃得很香了。
末宸看着妈妈手上被茅草割开的,还带着血迹的裂痕,想了想说道:“妈,明天你还要去开荒么?”
“废话。”
“我和你一起去吧。”
想要说服她不去开荒肯定是不行的,在她生活的环境当中,就没有听小孩子的话的道理。
末宸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什么体力,但拿镰刀割割草还是可以的。
谁知她话刚说出口,就被她妈一眼横了过来:“你说什么屁话?好好的学不上,跟我去开荒?你还有没有事情干了?”
“不是,我就是觉得学校里的课都太简单了,我成天在学校里待着浪费时间,还不如帮你去割茅草,等考试的时候再回去考试就好了。”
听她这么说,她妈的脸色才总算好了一点,却依然嗤笑道:“你吹什么牛皮?学校里的课简单你怎么不考全校第一?拿个全班第一就把你给得意的不行了?”
末宸:“……”
“行了,快吃饭,吃完了去上头,还要帮你奶奶剥胡豆。”
末宸深吸一口气,赶紧加速吃饭。
洗碗是末宸的活儿,等她洗完了,三人又抹黑往奶奶家走。
好在奶奶家不远,几上几道坎子就到了。
奶奶家囤了上千斤胡豆,要全部把壳儿剥了拿去卖,这是一个大工程,不累,却很细碎。所以不算个正经活儿,只能每天忙完了,刁着晚上的时间剥。
如此一起来,孩子生多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只等爷爷一声令下,所有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就都得过来给干活。
跟绝大多数人以为的不用,在都家村这个地方,分家并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分家的时候老人跟某个儿子。
在他们这里,分家是老人把所有成年的儿子都分出去的。
也就是说,末宸的爷爷奶奶算一家,大伯和大伯母他们算一家,自己一家。年纪最小的姑姑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并没有被分出去,依然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介于两个老人都处于半丧事劳动力,却又没有完全丧事劳动力的状态,而身体娇弱的小姑同样也不算个全劳力。是以他们平常自己生活,但忙不过来的时候,会叫儿子们来帮忙。
因为要干活,所以院坝里烧起了火把,把院坝照得透亮。
看见他们过来,奶奶便马上招呼:“快来吃包谷花,给你们留了,快来。”
“包谷花包谷花,我要吃包谷花。”弟弟一听说有吃的,马上跑了过去。
堂弟捂着簸箕不愿意松开,注嘴巴里嚷嚷:“霆娃子你又不吃,不给你。”
“谁说我不吃,我就要吃。”弟弟一听他说不给,马上跑去抢起来。
兄弟俩你来我往,很快就把吃的忘在了一边,自顾自地在地上打成了一团。
大人们对此习以为常,完全不管。
末宸拿两个凳子,刚坐下就听见大妈在说给房子翻瓦的事,末宸果然就听到了她妈妈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冷气。
爷爷和奶奶的房子,和大伯他他们家的房子连在一起,是爸爸他们的婚前房。
在农村,谁家养了儿子,想要找媳妇的话,肯定是要有房子才行。
但爷爷的劳力很差,根本没有能力修房子。
等到大伯和爸爸成年之后,兄弟俩人挣了点钱挖了窑,自己烧了砖瓦盖了房子才结婚。
也就是说,他们住的这套房子,爸爸有一大半的功劳。
但分家的时候,新房子被分成了两部分,再加上河坝里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一共三分,让大伯和爸爸两人抓阄,抓到哪个是哪个,剩下的归爷爷。
她爸爸手气臭不可闻,一抓抓到了老房子。
于是刚结了婚,才在新房子里没住几天的爸爸妈妈,就不得不搬回了老房子,每天看着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气不打一处来,然后鼓着劲儿又开始准备修新房子。
末宸家现在住的房子,就是爸爸修的第二回房子了。
这房子他们坚持住了有十二年左右。
前世,在下西坝开始挖金矿之后,村里人有钱了,马上开始修新房子。
和现在普遍的泥瓦房不同,大家都开始材料升级,淘汰泥瓦房,修成了砖瓦房。
末宸的爸爸妈妈都是非常要强的人,看见别人都换成了砖瓦房,看着好看住着也比泥瓦房舒服不少,再加上开了饭馆,手上也宽松了,便也热火朝天地重新修起了砖瓦房。
砖瓦房修起来,住了没几年,一场洪水过后,又要拆迁。
这一回是全村都往高处搬,本以为这回好了吧?修了四回房子,总能管到老了吧?
谁能想到又会遇到地震?
地震过后那一回,政策倒是变了,国家拿了钱补贴,帮忙修了安置房。
安置房当然不是不能住,但毕竟窄小阴僻,对其他地方的灾民来说没什么,但对金河坝这种,住了十来年楼房的村民们来说,已经完全不能接受了。
可也不能逼着国家给自己建楼房不是?
最后还是得自己掏腰包重建。
谁家就算再有钱,亲自修上五六回房子,也得变成穷光蛋。
更不用说,相比买房子,自己修房子所花费的心力精神,那是完全没法相提并论的。
所以房子这东西,对整个都家村上西坝和下西坝的村民来说,就和金矿一样冤孽缠身。
她妈妈这会儿听见房子两个字就难受,这才哪到哪儿呢!
末宸看了一眼专心剥胡豆,假装聋哑人的奶奶,找话打岔:“奶奶,给我们讲个故事吧,我要听十八坑十八包的那个。”
“什么十八坑十八包,都讲三遍了,不讲了。”
“那你换一个呗,没听过的更好。”
村里没什么娱乐,小孩子们能玩游戏也有限。
就连晚上讲故事,也讲不出个新鲜的,因为大家知道的故事就那么几个,谁想听就讲,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地说,换成谁都烦。
但对末宸来说,即便是听过很次,对现在的她来说也是很久之前了。
所以她兴致勃勃,催促个不停。
大妈终于停下了她关于房子的话头,转过头说:“不然我来说,我有个故事,保准你们没听过。”
都末霆和都末霜听说要讲故事,还是从来没有听过的,当即不打架了,从地上爬起来,凑过来催促大妈说。
末宸却是知道,大妈每次讲故事,开头都是这么一句话。说保证没听说,但实际上她也仅有三五个故事,早就被她讲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但和奶奶讲故事总讲神神鬼鬼的不同,大妈讲故事,永远丧气中夹杂着下流。
比如一个姑娘,上山去放牛,看见一棵树,伸手摸了一下。回来就怀孕了,于是人人唾骂,连家人也对其嫌弃辱骂。
等到十月过后,瓜熟蒂落,竟从肚子里钻出一团藤蔓来,把那姑娘开膛破肚,竟给活活害死了。
再比如又有一个姑娘,下河去游泳,看见一个陌生人,说了两句话,回来突然长了尾巴,尾巴越长越长,害得女孩儿下身流出血来,最后活活流死。
诸如此类。
以至于末宸前世很多年,看见奇怪的树就害怕。也在初潮时吓了个半死,以为自己身体流血,是因为马上要长出尾巴。
末宸很少讨厌什么人,但她大妈显然是其中之一。
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能够以三寸不烂之舌,给你分析出一个恶劣到绝望的结果。
天生负能量拉满的女人,末宸前世今生只见过这么一个。
一听她说要讲故事,末宸恨不得马上捂住耳朵,赶紧催促奶奶说:“奶奶你讲,你讲,不要让大妈讲故事,她讲的故事恶心死了。”
大妈的脸唰一下拉下来,很为她的话下不来台。
没办法,这里的人就是这么小气,从来不在乎小孩子的看法,却又很在乎任何一个活物的评价。
就连末宸的妈妈,听她这么说,都马上那膝盖顶了她一下,呵斥道:“胡说八道什么?谁准你这么说话的?”
“我说的是实话,她老讲摸树怀孕和下身流血的故事。”末宸理直气壮:“但摸树根本不会怀孕,她在骗人。而且下身流血不可怕,那是来例假,女人只要身体健康就都会来,根本不会死,一点儿都不可怕。”
“你这瓜女子胡说八道什么!”末宸不解释还好,她一解释,她妈就更生气了。因为怀孕来例假这种事,在这里是不可言说的丑事。
它们可以被用来吓唬人,辱骂人,耻笑人,却决不能正儿八经地拿出来当成一件正经事议论。
尤其,说它的还是一个年轻的,没有结过婚的女孩子。
她妈妈气得要打人,末宸从凳子上一跳,起身就跑。
末宸越跑她妈就越是生气,干脆拉着跟棍子追了上来,连一旁的都末霆都跟着遭殃,被随手甩了一巴掌。
无辜挨打的都末霆也不傻,看情况不对,也跟着跑。
于是他们母子三人两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轰隆隆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末宸跑回家,不过两分钟,果然就看见了弟弟和妈。
都末霆看她站在台子上不动,着急得不行,赶紧催她:“快躲起来呀,妈妈马上就来了。”
谁知他话音未落,后面她妈的声音就出现了。
那人哭笑不得地把棍子一扔,气道:“躲躲躲,躲个屁呀躲,赶紧洗脚,睡觉!”
真好!今天不用又帮忙干活儿干到半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