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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 新月高悬,投下的光晕让庭院之中映下斑驳树影。
秦砚坐在正厅中一直愣到了茶碗中蒸腾的热气尽数散尽,散落在碗中的茶叶像那久久不能平息的人心一样上下浮沉。
静谧之中在不能听见任何声响。
她盯着那静静躺在桌上的纸张, 半晌没有移开眼神。
一张纸,短短的一句话,盖上了朱红玉玺, 还有她的姓名。
一式两份, 明日便会昭告天下。
终于得偿所愿, 压在心中的石头移开, 但积蓄的酸涩齐齐涌上。
秦砚怔怔地看向眼前那樱桃煎,糖渍的樱桃鲜红透亮,挂着一层厚厚的糖霜,拿了一颗放入口中。
却是发苦发涩。
不应当如此,秦砚转了转那茶碗, 向屋外唤了一声:
“冬寻, 把银票拿来我再看看。”
广华殿中,升起的炉烟片刻散尽,从皇后离宫的那日起广华殿就燃起了兰蕊香。
甜梨沁人的幽香绕成杂乱的心绪, 拼不成人影又寻不到源头。
“陛下, 今日诏令再不发出去就来不及了。”康平上前提醒。
皇帝从宫外回来以后就盯着那和离书一动不动,就连傅大人进来都没什么反应。
今日的诏令还未发出去,若是再不发就太晚了。
傅庭安看不过去,上前搬了那堆批好的奏章, 又盯着沈旷面前的那张纸。
“和离书”三个大字明晃晃写着, 中书省连皇榜都准备好了, 就差这封和离书了。
傅庭安叹了口气, 伸手上前想要抽走那封和离书。
“啪!”
但沈旷手疾眼快, 又按了回来。
和傅庭安又暗自较劲一番,死也不让人拿走和离书。
“您说您这是何必呢?说和离然后还……”要死要活的。
“爽快点,求您了?”好脾气的代中书令央求道。
沈旷仍不言语,按着和离书的手掌发白,若是再用力那纸张怕是不是都要碎了。
诏令发出去真就是和离了。
“和离”两个字他这几日看了许多遍,写了许多遍,但每次都不能狠下心写完。
沈旷转眼看向广华殿多出来的一个箱子,他不应当让那里再多放一张纸了。
秦砚写了一整箱的和离书,他也写了一整箱没能写完的和离书。
沈旷不知道写什么,也不想写什么。
但他想给皇后自由,这是她最后想要的了。
他想起皇……秦砚见到和离书时哭泣的模样,是高兴地哭出来了吧。
果真,是如此期盼。
沈旷指尖用力地发白,终是松了手,同傅庭安说:“去吧。”
傅庭安拿着和离书走了许久,沈旷步行走到了凤仪宫中,搬了个椅子坐在树下。
春樱已被雨水尽数打落,落在那池水之中,岭南的金鱼在池水中游动。
岭南的金鱼不好得,瘴气颇多,一路颠簸,但游鱼体态优美,色泽是独一份的。
尾鳍飘散似裙摆一样,鱼鳞金光闪闪,不同的光影呈现不同的色泽,在溪水中格外好看。
那年他刚刚继位,皇后生辰他问想要什么。
往常皇后都说都好,没什么需要的,但那次她提了一句岭南的金鱼。
于是他派人从岭南运了一箱过来,十条活了五条,而后养了几天又死了两条。
“朕派人再送几条来。”他道,本应当是小事情。
但皇后却再怎么都不愿让他送了,她说此种奢侈之物她本就不应当求。
他说:“岭南进贡时顺路带上一箱罢了。”
可皇后一再坚持,也就就此作罢。
如今仅剩的三条俨然在这池水中自在的游动,往日都是皇后亲自打理,喂养这些金鱼,不知这鱼还习惯吗?
凤仪宫的宫人们自皇后娘娘离宫以后再没见陛下来过,只是偶尔有时会在宫门口看见皇帝。
但也只是在门口看一会,从不会踏进半步。
今日到了后院呆坐了许久,只是让他们收拾出皇后常用的物件,全部要送出宫。
妙晴整理完毕后站在殿内望过去,思循着是不是要过去复命,但一看立刻吓了一跳。
“陛下!”妙晴在岸边慌张地带人过来,不知皇帝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竟然跑到了池水中。
皇帝卷了衣袖,挽起下摆,在池塘中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手臂,转过头对妙晴示意不要出声。
只见沈旷手中的捧着瓷碗迅速从池水中升起,里面三条金鱼安然地在其中游动,鱼鳍鱼尾完好无缺,甚至一片鱼鳞都没有掉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说道:“送到秦府。”
沈旷换了衣物,走到了凤仪宫的正殿中,皇后常用的物件已经被人收好放在箱子中。
整个屋中好似显得有些空旷,但对于他来说好似没有区别。
在皇后走的那日起,这里再多华饰已然没有了光彩。
皇后不喜欢他,他早就知道。
彼时他只觉得若是皇后想要维持这样的关系,她只想当一个恪尽职守的妻子,亦或是想要当皇后,那就这样也好。
但她还是选择离去,那应当是他做得不够好,一切都是他强求。
放她走是对的选择。
沈旷看了凤仪宫最后一眼,转身在夜幕中回到了清冷孤寂的广华殿。
次日,皇榜张贴,昭告天下帝后已然和离。
从此,秦砚已不再是西盉的皇后。
也不是沈旷的妻子。
沈旷说话算话,第二天帝后和离的诏书真的发了出去。
但圣旨没到她这里,来的只是一些从宫里搬出来的东西。
都是她常用的。
还有那岭南小金鱼。
看见那几条金鱼秦砚低声笑了出来,那也算是她为数不多要的生辰礼,他竟然还记得。
从前是她不敢享受,小心翼翼求了几条金鱼,怕前朝说些什么,死也不敢要第二次了。
但如今想来,沈旷说的也不无道理,何必在意别人的言论?
小心翼翼地做了三年皇家儿媳,若是从一开始像现在一样什么都不在乎,也许会好过一点。
秦砚将那三条金鱼放入了府中池塘,看着游鱼轻动,心中五味陈杂。
初见,沈旷说当作初见。
如何当作初见?
她记得第一次真正见到沈旷,也是在湖边。
成婚之前的宫宴,她被邀了入宫,那时她不知沁园旁路难走,跟丢了宫人。
梳着的双丫髻刮在杏花枝上,一狠心扯掉了几个珠钗,有些还甩进了湖里。
她正提着裙摆低头寻着珠钗,就听见背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秦姑娘。”
秦砚转眼就见到沈旷摊着手掌,那中间沾湿的东珠静静躺在他手中。
“多谢王爷。”秦砚有些不大好意思,红着脸指尖捏着那东珠拿了过来。
“啊……”秦砚见沈旷衣角沾湿,应是到湖里捡珠钗时蹭上的,她连忙拿了自己的手帕,“抱歉。”
但沈旷撤开一步,拒了她的手帕,“无妨,到侧殿换一身即可。”
“失陪。”
这人那时就是一副冷肃的样子,来无影去无踪一样,但她看出了来路,终于找到了沁园。
现在想来好似有些奇怪,他怎么一眼就认出她的?
如今,秦砚蹲在湖边抿着嘴,羡慕着小金鱼无忧无虑。
不过,秦砚原以为长安城会是满城风雨,开天辟地头一回帝后和离,还不得编排成什么样的都有。
但听冬寻回来说,竟是一点议论的迹象都没有。
她原是以为沈旷发了禁口令,但直到她在长安城戏楼里听到了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
“帝后和离,这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您听说没,说是钦天监当年算了一卦,陛下有一劫难,皇后娘娘本是当年为给陛下挡灾祸才嫁到王府的。如今渡过劫难,自请离宫。”
戏楼中央,一桌一桌客人听着戏,喝着大碗茶,一边聊着坊间闲话,一边还大胆地传着帝后和离的故事。
“怪不得,怪不得当年陛下风头正盛,却娶了秦家孤女。”
“这么看来,若没有皇后娘娘,陛下也不能如此顺利登……继承大统。”
“那皇后娘娘真是不贪恋权富啊,皇后之位都舍得离去?”
“哎,品格高尚的人不在意那些虚名。”
秦砚听得连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谁编的故事啊!
这么吹嘘她,不觉得心虚吗?!
秦砚扇着团扇,脸上一阵红热,这戏还没听一半就打算离去。
和离诏书已经下了五日,马上就要到四月初一。
秦砚在长安城住了一阵,也不是等别的,就是等容太后那五十万两黄金。
容太后曾派人来过秦府,和离诏书下了她十分高兴,痛快的先给了三十万两。
也是个爽快人,那欠着的二十万两还要等一等。
秦砚知道她等什么,等的就是皇太后回宫。
她也没急,在长安城消遣了一阵,去茶馆听听闲聊,去戏楼看看美角儿,闲下来的日子也好打发。
那日秦砚刚要出府门,一辆马车风驰电掣一般停在了秦府门口。
马车上下来一位穿着华美的妇人,冲着她就走了过来。
秦砚一惊,没想到这么快就回宫了。
“跟哀家回宫!”那妇人走来就拉着秦砚往马车上走。
“母后,您冷静些。”秦砚拉住那位妇人,笑着安抚道。
这是皇太后,与容太后相近的年纪,也是四十出头。
只是在冷宫待了几年,人有些清瘦,这几年才见脸上有些气色。
而今日皇太后好似气得不行,进了长安城听说秦砚已经离宫,直接就找到了这里。
“给你讨个说法!皇帝说废后就废后?!”皇太后虽是温婉的模样,但是脾气也不小。
“阿砚不必怕,哀家去说他!”
皇太后还是在回来的路上听说了此事,那时还只是皇后离宫,废后诏书和和离都未颁布,她连忙命人加快赶车火速回京。
可到了城里竟然看到那张贴的皇榜,昭告天下帝后和离?!
岂有此理!逆子!
“母后,不是坊间说的那样。”秦砚赶紧同皇太后解释道。
皇太后不信,“如今你不必替他辩护,哀家亲自去问!”
秦砚无奈,只能陪着皇太后进了宫中一趟。
路上她没敢说自己骗沈旷签和离书的事,只说了两人都同意和离,说起来她还有些愧疚,皇太后待她如亲女儿一般,只是她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你这孩子,就算想和离也等哀家回来啊!”皇太后懊悔万分,她若不是此时出宫清修怎会闹出如此事情。
秦砚苦笑一声,事已成定局,就是要在皇太后回来之前和离。
若是皇太后劝劝,她狠不下心的。
皇太后风风火火到了广华殿,沈旷一早得了消息,已经在等着了。
只是见到跟来的秦砚,眼神不免总是落在她身上。
“怎么回事?”皇太后刚坐下就拍着桌子问。
沈旷看了秦砚一眼,非常有默契的都略掉了和离书的事,只说是都同意和离,便和离了。
“母后,事情就是这样,朕与她已经商量过了。”
皇太后还是气得不行,说和离就和离,一点征兆都没有。
连问个缘由都问不出来,问就是不合适,过不下去。
“真的?”皇太后叹着气问向秦砚,已然不能改变什么。
“皇后……不是非儿臣不可。”秦砚眼神垂落,这是实话。
皇太后静默半晌,拉着秦砚的手说:“阿砚,哀家跟皇帝单独说说。”
秦砚点点头,退了出去。
皇太后连忙搭在儿子的手臂上,问道:“儿啊,你真想和离?”
儿媳那已经是问不出了,那她还是有些了解儿子的。
沈旷不答。
“你不想,对,你不想。”皇太后深吸一口气,苦笑一声,“你比先皇强。”
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也怪她,教会了儿子如何执掌天下,却没教会儿子如何讨人欢心。
皇太后在冷宫待了四年多,早就看清楚这深宫困苦,根本无人能幸免,就连皇帝也一样。
所以皇帝决定争储那天她就问过,可真的想清楚了?
通往金銮宝殿是一条孤独的路,甚至到了最后孤身一人,一无所有。
她的好儿子答:“得偿所愿,不会后悔。”
如今她没法问皇帝后不后悔,只能劝一声——
“也罢,好聚好散。”皇太后轻笑一声。
但没想到沈旷此时接了一句,“再聚不难。”
三人在广华殿用了晚膳,秦砚许久没来,好似有些陌生。
但皇太后热络地跟她说着路上的见闻,仿若已经忘了刚才的事情。
一如往常,皇太后与秦砚说着趣事,沈旷则是出耳朵听。
用过之后皇太后还想留秦砚在宫中住一晚,但秦砚还是坚持趁宫门没落锁之前回去。
“皇帝,夜深了送送阿砚吧。”皇太后摆着手。
秦砚已不是皇后,自然没法坐轿辇,一路走到宫门口,沈旷也跟到了那。
“您让人在城里传的那件事?”秦砚忽然问。
沈旷没否认。
“倒也没必要赔上您的声誉。”秦砚轻笑一声,只要能和离她也不奢求什么。
最坏的结果都想象过。
沈旷向来不在意那些坊间流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是说你行的端坐得直,百姓自然看得出谁是好皇帝。
从来也不会去管坊间流传什么,更不像是能做出引导百姓言论的事。
“因为你说你在意。”沈旷淡淡道:“而我不看重这些。”
所以他背这流言也无妨。
皇帝面对的风言风语很多,甚至御史台弹劾也不在少数,早已学会有用的听进去,没用的就不放在心上。
往常是他觉得驳回了那些奏章也就可以了,但她说在意,那就应当处理妥善。
秦砚看向月光下的男子,轻轻笑道:“若没记错,您前几日可说是当作初识,对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没必要这样。”
“总要给人留个好印象。”沈旷顺着她说。
秦砚挑眉,想起那日,她这次进宫也不是光来陪皇太后的。
她问:“那日您说,长安城可以自由出入。”
沈旷心中一顿,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真的?”秦砚轻轻侧头,跟沈旷反复确认,“离开西盉也行?”
“嗯。”
“那……嫁人也行?”
“……”沈旷移开眼神,声音低沉:“又不是我嫁人。”
如今也没必要过问他。
秦砚拿出一张纸,上面拟好了各项条款,“说准了您就签字。”
那日她太失控了,都不知道自己听得是不是真的。
别到时候整出来什么祖制,当过皇后的不能再嫁人之类的。
沈旷见那纸上列的一条一条,详细的不得了,有些神色复杂地问道:“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秦砚点点头,“跟刚认识的人得提高警惕。”
沈旷:“……”
沈旷接了那契约,准备回去好好看看。
秦砚临出宫门前,他好似想起什么一样,从腰间拽下一块令牌塞到了她手中。
秦砚摊开手看着手中东西,微微一惊。
皇帝御令,西盉三十二州畅通无阻,见令如见人。
好东西。
但秦砚把那玉牌又塞给了沈旷。
前皇后笑眼弯弯,好似有心情说笑一般,开口道:“您留着吧,我怕您续弦误会。”
这东西好是好,就是那群沈旷事精儿一样的臣子,她用了之后肯定会上报。
还不如不要。
“也怕我未来夫君误会。”
沈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