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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又白震惊地发现, 没有人记得谢对。
没有任何一个人记得怼怼!
他的同班同学们不记得谢对,班主任也不记得谢对,就连上学期在教学楼拐角抓到他和谢对的教导处主任, 也不记得谢对。
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谢对是不存在的, 薛又白才是他们那一届的省中考状元。
他一直是年级第一名, 名次从来没有变过,是学校当之无愧的学霸。就连前桌那个一直磕薛又白和怼怼cp的女同学,也是一脸笃定, 完全忘记了当初薛又白为了和怼怼做同桌, 用三颗糖贿赂她的事情。
学校里没有人记得怼怼。
在老家的姥姥也不记得怼怼, 姥姥甚至不记得, 因为薛又白幻想出“怼怼”, 她带薛又白去看过相关方面医生的事。
薛又白去了怼怼和他的妈妈住的房子。那间房子, 还是和薛又白记忆中一样,但是当薛又白敲开门,里面住的人却不是谢对和他的妈妈,而是一对陌生的一家三口。他们说,孩子出生时, 他们就在这里住了。现在孩子已经上初中了, 他们在这里住了十几年。这里, 从来没有住过一个叫谢对的男孩。
这个世界上, 仿佛没有任何关于怼怼的痕迹,除了薛又白书包里装的变形金刚、《动物图鉴大全》绘本书,和那本活页皮革小册子。只是, 那本活页皮革小册子里, 已经没有了怼怼画的那些画, 所有的画都消失了,只留下了整本的空白页,
最后,薛又白跟班主任老师请了一天假,他挂号去找了当年的那位心理方面的医生。
从上次薛又白见到他到现在,已经是十多年过去了,那位医生也从当初的正当年,变成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叔了。
薛又白走进心理咨询室,特意介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我叫:“薛又白。”
那位医生听到了薛又白这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见到薛又白本人时,也没有什么特殊反应。
这位医生现在的资历,并不是那么容易预约到的,但是薛又白给他写了一封邮件,在邮件上说他们十几年前见过,并且附上了详细的看病时间和地点,让这位医生对他产生了兴趣,给他安排了预约时间。
他很非常专业,开始询问薛又白的症状。
薛又白没有直接说自己的症状,而是问:“医生,我们以前见过,你还记得我吗?”
医生看着薛又白,认真地回答:“接到您邮件的那天,我就查阅了您提供的那个日期,前后三年的医疗档案。我的那些医疗档案中,并没有你的病历。不过,我按照你提供的另外一个住院信息,的确在省医院里可查阅的医疗记录中找到了你名字。你在你妈妈的婚礼上,被关进了地下室四天,后来发现送到了医院抢救。”
听到医生说的这些事,薛又白失望地低下头。
这个医生和他的姥姥一样,关于怼怼的事情,即使是从他的口中讲出来的,也都被一一抹去了。
医生温和地问他:“现在,你愿意和我讲讲,你和那个叫做怼怼的人的故事吗?”
薛又白坐在椅子上,把他和怼怼,从合金金属厂职工家属大院西北角的那棵大杨树下遇见开始,把他们经历的所有都告诉了医生。
他说,怼怼会变成海獭、会变成兔狲、会变成小熊猫……会变成很多很多动物,最后,他变成了蓝鲸,在江水里救了我。
他说,怼怼不是我幻想出来的,这个变形金刚,是怼怼送给我的。这一本《动物图鉴大全》绘本书,也是怼怼的。我的书包里,装了各式各样的糖果,这是我答应过怼怼,要每天送给他一颗。
他说,我还给怼怼买了一条围巾。买围巾时,还剩下五十块钱,他在商场卖饰品的柜台旁边,看到一对非常素雅
的装饰戒指,买了下来,准备把其中一只装饰戒指送给怼怼当礼物。
他说,这些东西都在,只有怼怼不见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记得怼怼。
医生告诉薛又白:“那个变形金刚,是你姥姥给你的压岁钱买的。那个本画册,是你自己想当动物饲养员后,自己去书店挑选的。那个围巾,是情侣款,你买了一个送给了你的姥姥,自己留下来一条。至于那对装饰素戒,是那对情侣围巾的赠品,并不是你故意买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薛又白忽然抬头,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医生。
医生被薛又白的问题,问得一懵,嘴半张着,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久久没能回答薛又白的问题。
是啊,他怎么会知道?
刚才那些话,他是脱口而出的。他说那些话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把薛又白说出的那些关于“怼怼”的事,自然而然的圆上,补全他逻辑上的漏洞。
他没有办法回答薛又白的问题,薛又白也没有心思再继续问下去。
他临走之前,对那位心理医生说:“怼怼他不是我幻想出来的,他是真实存在的,我一定会找到他。”
薛又白回到了学校,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孤零零地一张桌子,没有同桌。他每天都会把一颗糖放到自己的桌子边缘,对着空无一人的身边说:“怼怼,今天的糖是草莓味,你喜欢吗?”
久而久之,薛又白的怪异行为就在学校里传开了。学校的师生和家长都听说了,那个高一年级的年级第一名,是一个怪人。他虽然学习好,成绩好,但是脑子好像不太好使,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似的,每天都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后来,传言就越来越离谱。
有人说,薛又白是自闭症患者。自闭症患者,被叫做来自星星的孩子,他们的感官和正常人的感官不一样,无法正确地感知外界。大多数来自星星的孩子,因为会高度地在自我的世界专注,会在某个领域表现得特别突出。薛又白学习成绩那么好,每次都能考到全年级第一名,肯定是因为他在学习领域过度专注了!
这些谣言传得像模像样的,最后竟然很多人都开始相信,薛又白是一个“来自星星的孩子”,经常用复杂又同情的眼神看他。
薛又白应付不来复杂的人际关系,他也懒得去解释,他现在每天都很忙。他要像怼怼在的时候一样,努力学习,一直保持年级第一名的成绩。怼怼喜欢“鸡娃”,以后等他找到怼怼,怼怼看到他的好成绩,一定会开心的。
他一定会做好一切准备,等待着怼怼随时回来。
除了努力学习之外,薛又白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寻找怼怼。他走过每一个怼怼可能走过的地方,想要找到怼怼留下的痕迹。
没有,什么都没有,一切的一切,关于怼怼所有的一切,什么都没有。
薛又白一边流泪,一边走。
没有怼怼,哪里都没有怼怼,怼怼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哪里都找不到他的痕迹。
薛又白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哭。
自从发现怼怼消失之后,发现周围的人都不记得怼怼后,薛又白从来没有哭过,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除了和那位医生争辩过几句,薛又白甚至都没有和别人争辩过“怼怼”是否真的存在这个问题。
因为,薛又白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必要讨论,怼怼就是存在的,薛又白从不怀疑。
可是,一天一天过去,又到了一年暑假,高一结束了,薛又白怎么找也找不到怼怼,甚至找不到怼怼存在过的蛛丝马迹。他也只是一个刚刚高一的小少年,多日以来的悲伤和压抑,终于压垮了薛又白,让他忍不住蹲在大马路上放声大哭。
路过的行人们
都朝着薛又白投来了同情的目光,不知道这个长得这么漂亮的小少年,哭得这么崩溃,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
薛又白顾不上行人们打量的眼神,他想见怼怼,他非常非常地想见怼怼!
过了这么久,他已经没有办法压抑住他心中的思念。
可是,怼怼消失了。
怼怼再也没有出现,仿佛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上似的。
薛又白把那一对装饰戒指,用一条黑色的绳子穿上,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随身带着。
高一的暑假开始了,再开学就是高二了,薛又白收拾了行李,坐着火车回到了姥姥家。
姥姥的年纪已经大了,身体没有以前结实,看到薛又白回来,身体颤悠悠地迎了过来,抓着自己的外孙子看个不停,不肯撒手。
薛又白和姥姥聊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做饭时,他主动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和姥姥一起吃。吃完晚餐,洗完碗,收拾好厨房。薛又白和姥姥说了一声,打开门下楼了。
他朝着合金金属厂职工家属大院的西北角走了过去。那里有一棵大杨树,薛又白和怼怼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怼怼消失之后,薛又白不止一次来过这里,他也去过后面那一栋独门独院的小洋楼。那栋小洋楼这些年一直都没有人住,大门已经落灰了,院子里全是杂草。
今天,薛又白又来了。
不过,他今天,不仅仅只是在大门口看一看,他今天还准备进去,到里面去看一下。
薛又白看了看四周,故意躲开人多的时候,绕到了小洋楼的后方。他搓了搓手,一个助跑,双手扒在了院子的围墙上,脚再用力蹬墙,轻松地翻了过去,踩在了院子里的杂草上。
院子里的杂草,大约十几年没有打理过了,最高的已经快长到薛又白的胸口。他直接用手臂推开那些杂草,艰难地往房屋里面走。
小洋楼的大门锁着,薛又白进不去。他只能折返,绕了一圈,找到了一楼的厨房窗户。窗户已经年久失修,铁质的折页已经生锈了。薛又白一个大小伙子,正是年轻有力气的时候,他轻松地就把整扇窗户卸下来,然后直接翻进了厨房里。
薛又白从厨房走出来,走到客厅。他发现,谢对的家布局,和他小时候记忆力的一模一样。
可是,在姥姥和所有人记忆中,他和谢对在小时候,在这个家属大院里,从来没有过交集。谢对妈妈带着谢对离开去省会时,薛又白还没有回过姥姥家。
只有薛又白自己知道,他来过怼怼家里,就像只有他自己知道,怼怼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他幻想出来的。
他按着自己小时候的记忆,顺着楼梯一步步地走到了二楼,找到了怼怼的房间。
站在怼怼房间门口的一瞬间,薛又白的眼泪就出来了。
怼怼的房门上方,挂着一张手写的牌子,因为长久没有人打理,已经布满了灰尘。上面写了几个字,笔记非常稚嫩,却一笔一划,都像是写在了薛又白的心上似的。
房门上方挂着的那个手写牌子,上面写的是:我和又又的家。
这是怼怼亲手写的!牌子上面,有他的名字!
薛又白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原来,怼怼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写下过他的名字,就给了他一个“家”。
薛又白记得,那一年,他六岁,怼怼五岁,他们在大杨树下第一次见到彼此。他当时觉得,怼怼长得太可爱太乖巧了,就像是一只小白面团子,软软糯糯的,他非常想要去捏一下怼怼软软糯糯的脸颊。
那一次,也是他唯一一次到怼怼家里作客,看见了怼怼房间门口上“我和又又的家”那块牌子。
薛又白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抬起手,用指尖轻轻
地触碰那块布满灰尘的门派上,轻轻地描绘了那个“我”字。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些记忆。
他记得怼怼,怼怼也记得。他是用心记得,怼怼是用他自己的“笔”记的。
薛又白看着门上的门牌,看着上面稚嫩的“又又”两个字,更加思念怼怼了。
怼怼,你在哪?你究竟在哪里?我要怎么做,才能找到你?
最后,薛又白失魂落后地回到了姥姥家,眼睛已经哭红了。他怕姥姥会担心,不敢让姥姥发现,路过客厅时,故意低下头,藏起自己哭红的眼睛。
他和姥姥打了个招呼,就飞快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把《动物图鉴大全》绘本书和那本活页皮革小册子塞到了自己的耳朵下面,双臂抱着变形金刚,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这些都是怼怼送给他的东西,他希望能借着这些东西,梦见怼怼。
可惜,天不遂人愿,薛又白一夜好眠,什么梦都没有做,更没有梦见怼怼。
薛又白一脸失望,更难过了,他就连在梦里,都找不到怼怼。
白天时,他和姥姥打了个招呼,再一次出门了。
这一次,他没有去职工家属大院西北角的大杨树下,而是去了他当初疑似发生“车祸”的那一座大桥。
大桥的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江水,水的颜色很深,无法看到河水底下有什么。
“怼怼,你究竟在哪里?”薛又白双手扶着栏杆,望着滔滔不绝的江水,出神地想。
他在大桥上不知道站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时,双腿已经站得发麻了。薛又白挪动了几下腿,适应了一会,才一撅一拐地从大桥下往下走。
这是一条跨江大桥,大桥中间是车道,两边是人行道。这里距离商业区很近,平时人流和车流很多,汽车声嘈杂,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非常热闹。
薛又白背着他的书包,准备去乘坐公交车回姥姥家,对于周围的热闹充耳不闻。
他走到跨江大桥桥头时,余光无意扫过,忽然发现,这个位置有一个人,非常突兀地坐在这里,拎着鱼竿在钓鱼。
他的头上带着遮阳帽,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具体样子,身上也穿着钓鱼佬们常穿的钓鱼衣服,握着鱼竿的手,带着手套,专心致志地在钓鱼。
在热闹商圈人来人往的跨江大桥桥头上钓鱼,这个人的行为十分突兀。奇怪的是,四周来来往往的行人们,似乎都行走的非常匆忙,除了薛又白自己之外,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个在这里钓鱼的人。
鬼使神差,薛又白走过那个人身边时,他没忍不住好奇,又回头看向了那个人。
那个人拎着鱼竿,身体一动不动,依旧专心致志地钓鱼。
薛又白觉得,可能是他自己大惊小怪了,也许这里就是钓鱼爱好者习惯钓鱼的地方。他背着书包,准备去车站做公交车回姥姥家。
就在这时,薛又白刚走出去几步,忽然听到了从那个怪人的方向传来了说话声,声音有些沙哑,却十分清晰:“你,本不应该存在。”
薛又白的脚步顿了一下,朝着车站走的速度慢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刚刚那个人的话,应该不是和他说的,但是他似乎忍不住有些在意。
沉默了许久,那个人没有再说话,薛又白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于是恢复了正常速度,继续向前走。这时,身后的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
“生命,来于大海,归于大海。你本不应该存在,但你是一个人的愿望。那个人在每日每夜,许下了无数次的愿望,于是你存在了。”
薛又白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
他在怼怼家里住过的那一次,无意中看见了怼怼塞在枕头下面的日记本。那个日记本上,摊开的那一页,只
有一句话:“他是我的愿望。”
薛又白再也不能假装不在意,他立即转身,大步朝着那个钓鱼的人走了过去,礼貌地开口:“您好,请问,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钓鱼的人没有动,手里还拎着他的鱼竿。薛又白顺着那个人手里的鱼竿看过去,发现鱼竿顶端的那条钓鱼线上,没有鱼钩,也没有鱼饵。
那个怪人没什么动作,一直保持着钓鱼的姿势,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薛又白的问题。
薛又白试探地向前走近一步,再次开口问:“您好,请问,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秒过去了,两秒过去了,三秒过去了……就在薛又白以为这一次也等不到答案时,那个人终于开口了:“你本不应该存在。”
“我,为什么不应该存在?”薛又白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人没有回头,手上的钓鱼竿也没有动,依旧保持着那种“愿者上钩”的姿态,缓缓开口说:“你听说过这则新闻吗?2002年夏天,有一位女士,因为和自己的男朋友吵架,冲动之下,带着前夫的儿子跳河自杀。这对母子被路人发现及时,救上来了。妈妈平安无事,没有什么大碍,她六岁的儿子却没有他的妈妈幸运,溺亡了。”
薛又白听着奇怪男人缓慢地叙述,他的眼睛也慢慢因为震惊跟着睁大了。
2002年那个夏天,就是他第一次在职工家属大院遇到怼怼的那个夏天。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夏天,他去过怼怼的家里,见到了怼怼的妈妈,去过怼怼的房间,玩过怼怼的变形金刚。他也在怼怼的房间门口,看到了那个写着“我和又又的家”的牌子。
在那一段记忆里,薛又白记得,他的妈妈闻晓婷因为和现任的男朋友吵架,气得连夜跑回到老家,抱着他去跳河了。他还记得,他被冰冷的河水淹没时,他看到了一只小海獭正努力地朝着他游了过来……再后来,没有人记得怼怼了,就连经常欺负怼怼的敖明,也不记得怼怼在职工家属大院里生活过。
薛又白看着那个奇怪的人,声音哽咽地问:“那个溺亡的男孩,就是我吗?”
“是你。”男人回答。
薛又白瞳孔一缩,心却奇异的平静了下来,对于这个答案,他竟然丝毫没有觉得意外。
他死了。
在他六岁那年,他就已经被淹死了。
“可是,我为什么还活着?”薛又白不解地开口问。
随后,他也没有等那个奇怪的人开口回答他,自己语气笃定地说:“是怼怼救了我。”
六岁那年,他在水里濒死时,看到了一只小海獭。那只小海獭是从怼怼画的那张海獭画上跃出来的。
七岁那年,他被妈妈关进地下室四天,也是怼怼出现来救他的。怼怼先变成了兔狲,从他的书包里钻出来,后来又变成了小熊猫,给他吃了苹果。最后,怼怼又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大狗狗,用狗叫声引来了路人发现了他,让他获救了。
去年寒假,薛又白在这座大桥上,因为车祸掉进江水里,当时他的书包里有怼怼给他的那本活页皮革小册子,上面画的那些小动物,都出来救他了。猫头鹰的翅膀,狍子的“狗刨游泳”,还有最后朝着他游过来的那只巨大的蓝鲸。
这些都是怼怼变的。
怼怼变成各种动物,救了他三次,让他三次都活了下来,可是怼怼却消失了,被所有人遗忘了。
他看向那个奇怪的人,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焦急地问:“是因为我没有死,怼怼才消失的吗?那么,我要怎么样做,才能让怼怼回来?”
“你是他的愿望。你能继续存在,是他许下了无数次的愿望实现的。”那个奇怪的男人说,“你想看看,在那个没有你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
薛又
白喃喃自语:“没有我的世界?”
那个奇怪的男人开口:“地球离了谁,都照样会运转。你本不应该存在,你死亡之后,那个世界就没有了你。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可能会悲伤一段时间,很快他们就会回到正常生活,世界依旧在运转。如果那个人没有许下愿望,你并不是特殊的。只有当他无数次地许下愿望时,你才是特殊的。”
随着这个奇怪的人说着令人费解的话,薛又白脚下一软,他整个人仿佛坠入到了云里雾里,脚下没有着力点,身体像是一朵云似的,不停地飘浮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又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他听到有人在说话,是一道十分温柔的女声。
“闻晓婷,你回来了?这是你儿子吗?真可爱,几岁了?”那道温柔的女声问。
紧接着,薛又白就听到了一道他既熟悉又厌恶的声音,是他的妈妈闻晓婷的声音。
闻晓婷开口回答:“已经一岁了,真是笨死了,现在还不会走路,还要我天天抱着。要不是我妈想见外孙子,我绝对不会带他回来,沉死了,我的胳膊都酸了。”
对面那道温柔的女声明显一顿,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些许的尴尬:“小孩子走路都晚,才一岁,不着急。”
闻晓婷并没有感觉到女人善解人意的安慰,她不留情面地问:“听说,你儿子是个傻子,三个月了,还不会喝奶?”
刚才那个温柔的女人,被闻晓婷这话问的,明显变得无措了:“我儿子不是傻子,他只是生病了。”
“听说你儿子是自闭症,这不是傻子吗?据说这病是一辈子的,永远都治不好。他现在才三个月,只比我家白白小了九个月。他后面还有一辈子呢,你说你以后怎么办啊?要为他搭进去一辈子吗?”闻晓婷嘴里说着“关心”的话,却让人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滋味。
那道温柔的女声再次强调:“我儿子不是傻子,他还没有被确诊为自闭症,现在外面说的都是谣言……”
闻晓婷却不想继续听那个女人唠叨,抱着怀里的儿子不耐烦地就要走。她怀里的儿子,却忽然从她的怀里张开了双臂,身体往外够,似乎是想去够什么。
忽然,那个温柔女人的怀里,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小婴儿咯咯的笑声。
她怀里抱着的那个三个月的孩子,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发出了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发出了笑声,咯咯咯的笑声一直响个不停。
薛又白也终于在这一道小婴儿的笑声中,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这里是合金金属厂职工家属大院,是薛又白的姥姥家所在的家属大院。刚才说话的那两个女人,站在职工家属大院的大杨树下在说话,薛又白看见了一岁的他自己。
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团子,被自己的妈妈闻晓婷敷衍地抱在怀里。此刻的他,正从妈妈的怀里张开双手,朝着对面使劲地伸。
在他的妈妈闻晓婷的对面,是谢对的妈妈。
谢对的妈妈还是一贯的温柔,只是脸上带着一抹非常明显的疲惫和哀愁。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裹着包被的小婴儿,只有三个月大,皮肤特别的白皙,软软糯糯的,像一只小小的白面团子,让人很想上去咬一口。
薛又白认出来了,这是怼怼!
只有三个月大、软软糯糯的怼怼!
薛又白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和怼怼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当时他只有一岁,怼怼只有三个月大。
薛又白的妈妈闻晓婷,着急回家,没理会那个小婴儿的笑声,也没搭理自己怀里一直往那个小婴儿身边伸胳膊的儿子。她态度强硬,直接就把一岁的薛又白抱走了。
留在原地的怼怼妈妈,抱着怀里的怼怼,垂着头,小声又无力地解释:“我
儿子不是傻子,医生说,他不是自闭症,他只是、只是……”
她在原地发呆站了一足足一分钟,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家门口。
她的家,就在这棵大杨树后面,是那栋独门独院的小洋楼。她刚才抱着她儿子出来看大杨树,遇到了好多年都没有回来过的闻晓婷。
薛又白的视角,没有随着他的妈妈闻晓婷离开而离开,也没有随着怼怼的妈妈离开而离开,他的视角一直没有动,仿佛是固定的。
起初,薛又白觉得这个固定的视角很无聊,除了眼前的这一片地方,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慢慢地,薛又白体会到了这个视角的好处。
他能看见怼怼。
他看见怼怼从三个月被妈妈抱在怀里,到六个月坐在妈妈怀里,到十个月时在妈妈的拉扯下走了第一步。他还见证了,怼怼这只小白面团子从一岁到两岁,从两岁到三岁,从三岁到四岁,从四岁到五岁的成长过程。
怼怼自从会走之后,就经常抱着他的小矮方凳,坐在大杨树下面,一动不动,一坐就是一天。久而久之,薛又白觉得,怼怼仿佛也变成了一棵树,他似乎掌握到了当树的奥妙。
怼怼是个小傻子,这个谣言,从他出生开始就一直被传来传去,从来没有停歇过。职工家属大院里的大人们信以为真,孩子们也信以为真。
当他们发现,怼怼每天都会坐在大杨树下面,一动不动地发呆后,就更加笃定地相信这个谣言了。后来,怼怼亲生爸爸再婚生了孩子,怼怼是个小傻子的谣言就彻底被坐实了。
刚开始怼怼还小的时候,大部分人对怼怼的态度都是同情的,但是等到怼怼渐渐长大了,长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像一只乖巧的洋娃娃后。他的外貌没有成为他的加分项,反而让院子里那些小朋友们注意到他,开始对他进行霸凌了。
他们会围在大杨树旁边,一声接一声地骂怼怼是傻子。怼怼不回应他们,他们就会更加变本加厉,开始骂怼怼是哑巴。
孩子们年纪小,行为会受到周围环境影响,当所有小朋友们都在一起欺负怼怼时,他们会觉得我们做的事是正确。
薛又白看到怼怼被欺负,瞬间就被气炸了,他疯狂地挣扎着,想要去帮怼怼。
可是,他不能动。
他的视角是固定的,只能看到大杨树下面的这一片方寸的地方,无法离开,也无法挪动,更无法去帮怼怼。
薛又白又急又气,如果他此刻有实体,他一定把那几个小朋友们打得屁滚尿流。
然而,怼怼从来不会令人失望。他没有任由那些小朋友们嘲笑,而是拎起了他的小板凳,直接抡向了那些欺负人的小朋友们,小朋友们被打得嗷嗷直哭,却完全没有还手能力。
怼怼一战成名,职工家属大院大部分的小朋友们都不敢再来欺负怼怼了,除了极其个别的几个刺头,还会经常跑过来挑衅,结果就是再被怼怼揍一顿。
怼怼对外界的事情似乎并不关心,他只是非常喜欢坐在这棵大杨树下。
薛又白固定的那个视角,每天一定能看到怼怼来树下坐着。有时候怼怼可能会坐一天,有的时候怼怼可能只会坐十分钟。但是不管怎么样,他每天都会来。
如果下雨了,怼怼会打着一把抱起来都很费劲的长柄雨伞,拖着他的小凳子,坐在树下听雨声。如果下雪了,他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带上厚厚的棉手套,带着他的小板凳坐在树下。
不管是晴天还是阴天,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他每天都会出现,像是和大杨树之间有约定似的。怼怼每次坐在树下,都十分安静。他既不会在树下吃东西,也不会在树下讲话,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在树下画画,画很多可爱的小动物。
薛又白的固定视
角,看到了怼怼在图画本上画的海獭、兔狲、小熊猫……还有蓝鲸。怼怼年纪很小,但是他好像天生就会画很多小动物。
后来,怼怼开始上幼儿园了,他的学习天赋,被迅速地展现出来,展现得淋漓尽致。当别人小朋友还在纠结4 5等于几时,怼怼已经开始熟练九九乘法表。当其他小朋友们开始进行三个数字的加减法时,怼怼已经做除法了。
听说,上帝给你关上一道门,一定会给你打开一道窗。
怼怼的反应和正常孩子的确有些不同,似乎他很少关注外界。但是,他的学习天赋却是其他小朋友们望尘莫及的。
这可能就是上帝给怼怼开的那道窗。
薛又白欣慰地看着怼怼长大,直到怼怼五岁时。
那一天,怼怼和以前一样,抱着他的小矮方凳,安静地坐在树下。以敖明为首的小朋友们又来欺负他了。欺负他的原因是,在学前班升小学前最后的一次测试考试上,怼怼又考了满分,稳坐班级第一名的位置。和怼怼同样住在职工家属大院的敖明,是学前班的倒数第一名。
敖明考试考不过怼怼,只能跑来欺负怼怼。然而,这一次,他和他的小伙伴们没有成功,有一条大毛毛虫子,正好从天而降,掉在了敖明身上,吓得敖明哇哇大哭,跑回家去找妈妈了。
这一次,一直安静坐在树下的怼怼,仰起了脑袋,看向树上。
于是,被固定了视角的薛又白,看到了他自己——那个六岁时的小薛又白。
小薛又白从树上而降,落到了小怼怼的面前,大大方方地向小怼怼介绍自己,并且问了怼怼的名字。
然而,怼怼这个时候,仿佛真的是一个小傻子,不会说别的词,只会不停地重复薛又白名字中的“又又”两个字,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这是上帝给怼怼关上的那道窗户:他对外界不敏感,语言表达能力也并不如同龄小朋友们。
小薛又白当时正是最调皮的年龄,他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怼怼自己介绍自己的名字,于是,小薛又白随口就叫了他“怼怼”。
其实,这是小薛又白听到过别人叫“谢对”的名字记住的。
谢对的语言表达能力有些弱,但却十分有逻辑。他虽然是一个字两个字往外蹦,可每次表达的意思都很明确。
小薛又白和他约定,明天见。
固定视角的薛又白,看到小薛又白因为着急回姥姥家,直接脱了被怼怼拽着的那件上衣离开了,小怼怼坐在大杨树下,傻乎乎地抱着薛又白的那件上衣,很认真地收好,小声地说:“要还,又又。”
小怼怼似乎很喜欢小又又。即使小薛又白已经走了很久了,一向安安静静地怼怼,还在嘴里小声地“又又”“又又”地念叨着,眉眼弯弯,满心欢喜。
固定视角的薛又白,看到第二天下雨了,但是小薛又白和小怼怼两个人,一人抱着一把吃力的雨伞,在大杨树下再次见面了,他们又一起去了怼怼的家。
家里面发生了什么,固定视角的薛又白是看不到的。但是薛又白作为曾经的亲身经历者,他知道在怼怼的房间门上,有怼怼刚刚写上去的“我和又又的家”的牌子。他还会看到怼怼的变形金刚、怼怼画的海獭……曾经不经意的细节,此刻一一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怼怼是真的很喜欢薛又白。
固定视角的薛又白,是看着怼怼长大的。薛又白还是第一次看到怼怼这么喜欢一个人。
似乎,从那只毛毛虫子从天而降,吓走了欺负人的敖明他们几个小朋友开始,小怼怼对小薛又白就是崇拜到了喜欢的程度。
小朋友的世界很简单,他们可以单纯地喜欢一个朋友,不需要任何理由。
在中午的时候,固定视角的薛又白,看到
了怼怼的妈妈回来了。怼怼的妈妈很温柔,也很漂亮。
但是丈夫的离婚、儿子的与众不同,终究还是给这个女人带来了毁灭性的伤害。
她经常像是祥林嫂一样,见到一个人就要反复地念叨着“我的儿子没有病他不是自闭症”,久而久之,很多同住在一个家属大院的邻居们见到怼怼的妈妈,都会故意绕着走,不愿意和她说话。
怼怼的妈妈是中午回来给怼怼做饭吃的。固定视角的薛又白,看不到怼怼家里的情况,只能看到怼怼的妈妈拎着菜走进家里。午饭后,小薛又白离开了怼怼的家,小怼怼依依不舍,眼巴巴地看着小薛又白离开。
固定视角的薛又白,看到那个小薛又白越走越远,心里忽然一痛,他已经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2002年夏天,有一位女士,因为和自己的男朋友吵架,冲动之下,带着前夫的儿子跳河自杀。母子被及时发现并救了上来,母亲平安无事,但是她六岁的儿子抢救无效,最终溺亡了。
小薛又白死了,他没能再来赴怼怼的约,也没能再走进怼怼的家。
小怼怼站在大杨树下,在薛又白的固定视角范围里,不停地念叨着“又又”两个字,眼巴巴地望着小薛又白离开的方向,似乎一直在期待着小薛又白再次出现。
怼怼的妈妈看到自己儿子这么执拗、不肯回家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的儿子,好不容易交到了一个朋友。可是,没想到这个朋友遇到了这样的意外,再也没有办法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怼怼的妈妈尝试着和怼怼解释,解释他的好朋友以后都没有办法出现了。
可是怼怼年龄太小,他无法理解什么是死亡。他只觉得,他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
他站在大杨树下,看着小薛又白之前离开的那个方向,奶声奶气地问:“妈妈,我的存在,是不是错误的?”
怼怼的妈妈哭着摇头。
固定视角的薛又白,看到这一幕,也跟着流泪。
他的怼怼,小小的一团小白面团子,眼泪汪汪的,太可怜了,他很想去抱一抱他。
小怼怼委屈巴巴的,难得说了一段更长更复杂的话:“如果我的存在不是错的,为什么爸爸不要我了,又又也不要我了?”
怼怼的妈妈哭着安慰他:“儿子,又又没有不要你。又又他、他去了很远地方,暂时没办法回来。”
“又又为什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小怼怼眨着眼睛,疑惑地问妈妈。
怼怼的妈妈灵机一动,没有继续解释什么是死亡,而是说:“因为……又又只有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才能证明你的存在是对的,他在等你把他找回来。”
小怼怼更加茫然了。
怼怼的妈妈说:“谢对,我给你这个名字,就是要告诉你,你的存在是对的,不是错误的。你看,现在的又又,他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没办法回来了,他需要你把他找回来。他是你的朋友,只有你能把他找回来。又又需要你,就证明你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我、我要怎么做,才能找到又又?”大概是第一次听到,又又能证明他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小怼怼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都在紧张地发抖。
怼怼的妈妈抿着唇,半真半假忽悠怼怼:“妈妈不知道办法,只有名字里有对字的小朋友才知道办法。”
“名字里,有,对,字。”小怼怼掰着手指头,指了指他自己说,“是我。”
“是你,只有你。”怼怼的妈妈温柔地问:“那么谢对,现在你愿意自己想办法,去把又又找回来吗?”
怼怼乖巧点头:“我愿意。”
他奶声奶气、却铿锵有力地说:“我会找到又又的,他是我的朋友,会证明我
存在的意义。”
固定视角的薛又白,并不知道怼怼日常是怎么想办法去找他的,但是,他每天早上和傍晚,都能看到怼怼雷打不动地来到大杨树下,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地许愿。
明明怼怼的“愿望”没有被他亲口说出来,薛又白还是听到了。
怼怼说:“我想让又又活着,我想要又又回来。”
怼怼说:“如果又又能活着,我可以代替他消失。”
怼怼说:“把又又还给我吧,我可以不在乎我的存在是不是对的,是错的也没有关系,我只想要又又。”
怼怼说:“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想要个有又又存在的世界。”
谢对已经长大了,他已经明白了死亡的意义了——死亡,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又又存在。
妈妈当初的那些话,只是安慰他的。但是,他愿意许愿,他只有一个愿望,他想要个有又又存在的世界。
又又是他的愿望,是他许下无数次的愿望。
一声声的愿望,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都是来自一个执拗的孩子。
他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一个大人,变成一个中年人,最终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谢对漫长的一生,他从未忘记许下愿望,执拗了一辈子。
这个世界没有薛又白,一切都照常,什么都没有被影响。唯独只有一个人,用自己的一生在铭记着薛又白。
因为,薛又白就是他的愿望。
忽然之间,薛又白的双脚踩到了结实的地面,他从那个无法挪动的固定视角回来了。只是此刻,他已经泪流满面,他跟着怼怼走完了他漫长的一生。
怼怼的那一生中,没有他的存在。那个世界没有薛又白存在。
但是,现在这个世界,薛又白是活着的。
他能活下来,活到现在,都是因为他是谢对的愿望,是谢对执拗的许愿,让他终于活到了现在。
“你是本不应该存在的人,你是从一个孩子执拗的愿望中诞生的。这违背了规律,所以在你成年之前,你会经常遇到危险,一次又一次。也是那个孩子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你一次又一次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