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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标看到朱亮祖长刀脱手落地时,他心中唏嘘不已。
至少、至少把这件事告诉老爹,老爹可能不会太难过?
朱标保持着平静的表情,骑马越过朱亮祖,没有看六安侯王志,而是看向了护在常葳身前的军士们。
常葳孤身逃走,这些人不是常葳的兵,是……
是大明的兵吧?
“我是朱标,你们应该听说过我。”朱标道,“有罪的人我会查清他的罪,无罪的人我会替他伸冤。相信我。”
朱标没有用激动人心的语言,甚至连语气都没有起伏。
任何人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空话,大概都会被人嗤之以鼻。
但朱标开口后,永安侯和六安侯带来的军士,无论是在常葳身前的人,还是永安侯和六安侯身后的人,都丢掉了兵器,下马俯首跪拜。
他们丢掉兵器下马跪拜,一言不发,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王志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朱标的战绩虽然恐怖,但拥有如此恐怖战绩的人又何止朱标一人?
朱标就打了屈指可数的几次仗,与他们这些老将远远不能相提并论。
为何朱标能指挥得动他们的兵?指挥得动侯爵之内,勇猛和战功都堪称第一的永嘉侯朱亮祖的兵?!
“他们为什么会相信你?”王志真的不明白。
朱标看向王志。这个人虽然是侯爵,但他有点陌生,想了许久才想起来。
“你……你出生豪强,自幼读书,所以没参加过我的辅导班,对吧?”朱标问道。
王志不明白朱标为何问这个,不过他确实没有参加过。
朱标道:“在军中教授文化课是我提议的,也是我最先实行的。军中文化课的课本是我编纂的,他们每半年一次焦头烂额的考核试卷是我出的题……”
朱标苦笑了一声,道:“虽然不是我手把手地教导他们,但他们大概都认为,是我教导了他们何为礼义廉耻,何为国法律令,何为……大明人和大明兵。他们信任我。”
这时候朱标应该自豪地笑,但他脸上显露的却是苦笑。
朱标做这些事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明太子,不知道他爹是朱元璋。所以他做这些事根本没有一个远大的目标一个明确的目的,只是基于穿越者的“傲慢”,基于“既然缺少文臣那不如培养士兵”的实用主义。
他真的很傲慢。
所以他脑子里总想着“时代的局限性”,没认为这些士兵真的能在读书后就“觉醒”,从听从将领命令的工具,变成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
无心插柳柳成荫。
虽然数量不多,虽然看着常葳满身的伤,朱标猜测或许这些军士是在常葳不断战斗后受到触动后,才勇敢地站了出来,挡在了常葳的面前。
但事实就是他们站出来了。
他们作为被永嘉侯和六安侯带来截杀钦差的兵,肯定是跟随永嘉侯和六安侯最久,受他们影响最深的兵。
他们仍旧站了出来,挡在了常葳面前,与他们的主将相对。
朱标反省了自己的傲慢,更为这些“成就”所带来的责任而惶恐。
所以他才苦笑。
他是大明太子。
他是华夏历史乃至世界历史转折点的王朝的太子,未来的皇帝。
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和改变很多人。
那些因为他的影响而改变的人,都深深信任他。他能做到不辜负这样的信任吗?
“你有这样的名望,不担心皇帝和太子会忌惮你吗!”王志理解了,又不理解。
长刀脱手的朱亮祖神色古怪地看了王志一眼。
朱标努力板着脸,道:“不会。”
剩下的事,他带来的兵会处理。朱标骑马走到常葳的身旁,下马道:“下来。我已经来了,该晕就晕,还强撑着干什么?”
“哦。”常葳乖乖下马,然后乖乖躺平晕倒。
她是真的晕了,一安心就眼前发黑,意识断片。
这样还能撑到躺平了再晕,常葳的意志真的强得过分。
朱标嘴角微抽,本想把常葳抱起来,但发现常葳浑身都是伤(并不是他抱不动)。于是他临时指挥人砍树做了个担架,把常葳抬着走。
王志看着一场紧张刺激地截杀钦差行动,在朱标来了之后,突然就云销雨霁。别说朱标带来的人,他带来的人先丢掉武器,然后又捡起武器,老老实实听从朱标的指挥干这干那,之后居然排成整齐的队列跟着朱标一起下山。
他们甚至都没有被捆起来!手上还拿着武器!就老老实实下山了!
朱标难道会什么妖法吗!
朱标不会妖法。他只是让这群人认清了他们的处境,顺带……顺带火铳队的人子弹还在膛里呢。百步之内,枪又准又快。这些人都是大明的兵,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朱标收了王志和朱亮祖的武器,将他们双手捆在身后,让他们自己骑马走。
朱亮祖被捆住双手时,对朱标道:“你当时不该靠近我。”
当时?朱标疑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朱亮祖说的是,他刚才不该凑进朱亮祖身边,说自己是太子。
朱标无奈道:“永嘉侯,你忘记我曾经和王保保斗过将吗?咳,虽然那时候是三打一,但我好歹能躲过王保保的攻击呀。“
朱亮祖惊诧:“你还真和王保保斗过将,不是吹的?”
朱标:“……”他算是知道他爹为什么不告诉朱亮祖自己的身份饿了。就朱亮祖这脑袋,如果把自己的身份告诉朱亮祖,恐怕分分钟就露馅。
你都知道我是太子了,都不怕说这话得罪我?
就算你知道你必死无疑,但这种想也没想就开口的态度,你根本没有“我必死无疑所以说什么都可以”的念头,就是单纯脑子不好吧?!
“嗯,不是吹的。”朱标好脾气道,“你浑身都是伤,还在大喘气,看着就很累。你如果出刀,我绝对能躲过。而且我手中还攥着上了子弹的火铳呢,你刀有我火铳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从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哦,那就好。”朱亮祖干巴巴道,“你说得对,那个君子……那个什么危墙,很对。”
朱标和朱亮祖并肩前行,这番对话后,他俩沉默了很久。
半晌,朱标先开口:“永嘉侯,你背叛皇上,是因为嫉妒我吗?”
朱亮祖使劲摇头:“我没背叛!”
朱标:“……”
朱标换了个说法,道:“你与豪强勾结,还截杀钦差,是因为嫉妒我吗?”
朱亮祖看了朱标一眼,然后垂下视线,道:“我不嫉妒你,只是不服气。我嫉妒朱国瑞。”
朱标:“……”所以说,爹你弄个“朱国瑞功勋第一”是搞毛啊!
朱亮祖接着道:“但我犯错……犯下的罪,和嫉妒没关系。”
朱标:“啊?”
朱亮祖抬起头,苦笑:“标儿,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朱标点头:“可以。”
朱亮祖道:“标儿,你给我上课的时候,说过官员怎么被滚雪球似的挟持。”
“起初他们只是逢年过节给我送礼。”
“然后他们送来族中美人给我为妾。”
“后来他们为族中人讨要一些微不足道的利益。”
“之后,他们借着我的名义经商,给我好处。”
“真的就像滚雪球。一点一点,雪球越来越大,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被封在雪球中间,出不去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还是没管住我自己。”朱亮祖低声道,“我没想过背叛皇上,我现在也没想过背叛皇上,我嫉妒朱国瑞一家,我也没想过因为这个背叛皇上。”
“我做错每一件事的时候,我都没有想过背叛皇上。”
“我真的没想过。”
朱亮祖声音稍稍抬高一些,他问道:“但我就是背叛皇上了,对吗?”
问完后,他又肯定道:“我就是背叛皇上了。”
朱亮祖和朱标的对话,王志也听到了。
朱亮祖说完这一番话后就一直沉默,王志则开口了。
“跟随皇上前,我本就是当地豪强。我跟随皇上,是想当更大的豪强。”王志说出了心里话,“我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皇上打下了这个天下,如果不是为了更好的享受,我何必如此?”
朱标没有挖苦王志,反而点头赞同:“你说得对。有的人屠杀恶兽是不忍恶兽荼毒苍生,而有的人是为了取代恶兽压榨苍生。志不同道不合罢了。”
朱标没有挖苦王志,王志却用挖苦的语气反问:“你这个毛头小子居然知道?”
被挖苦了,朱标也好脾气道:“知道。你是跟着皇上的老人,你应该认识邵荣。”
王志呼吸急促了一瞬,然后竭力让自己变得平静:“认识。”
他怎么会不认识?
邵荣至正十二年跟随郭子兴在濠州起义。
王志至正十二年率领乡兵投靠濠州红巾军。
朱元璋至正十二年投靠郭子兴,成为郭子兴的义女婿。
他们三人都是同一年进入濠州红巾军,邵荣最先,朱元璋其次,王志最后。
当时朱元璋没兵,他和邵荣都自带兵,所以其实他们地位隐隐比朱元璋还高。他与邵荣又同为地方豪强,关系更为亲近。
“邵叔叔被处斩的前一天,皇上将他接到家中促膝长谈。邵叔叔告诉皇上,他是豪强,天生就站在百姓头上。皇上推行井田制,是挖所有豪强的根。他能预见自己的未来,绝对不是自己所想要的那样,所以他才会谋叛。”
朱标看向前方。
他记忆力很好,还记得邵叔叔的模样。
“邵叔叔提醒皇上,他不是第一个因这件事背叛皇上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无论是以前的豪强,还是从以前的贫民变成的现在的豪强,都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朱标夹紧马腹,驱马向前,越过朱亮祖和王志,想自己静一静。
他有些想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