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耳定居南京之后吃好喝好,垂老的身体突然好转,现在已经不需要徒弟罗本搀扶就能出门遛弯。
他和罗本将家人也接来了南京,托季仁寿的关系补了入学考试,让家中适龄的孩子入了官学。
施耳和罗本师徒二人虽然没打算出仕,但大明这个王朝显然已经根基稳固,将来持续的时间至少比大元长,他们不会拦着家中子弟上进。
何况,大明确实还不错。
施耳遛弯的时候,从门口加锁的信箱里取得了今日的报纸。他来到了大学门口的小饭馆,一边吃喝,一边看报纸。
国子监和官学合并之后,原本的官学和国子监拆分成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四个阶段的学校。小升初、中考、高考,成为另一条“科举线”。
施耳最喜欢来到大学附近的茶楼酒肆小饭馆坐着,看着年轻学子们的笑容,他就会文思如泉涌。
垫完肚子后,施耳要了一壶茶,一碟五香豆子,一边吃一边看报纸,从报纸中寻找素材。
看到报纸的头版,他忍不住咦了一声。
施耳刚“咦”完,旁边就有人自来熟凑过来,询问施耳在报纸上看到了什么。
识字的人不多,但百姓们总喜欢买报纸,哪怕自己读不了,把报纸攒起来装订好,家里就算有了传家的书本,感觉家里也有些书香门第的感觉。
这里是大学附近,经常有学子出来帮百姓读最新一期的报纸。评书先生偶尔也会把报纸里有趣的故事拿来讲评。
百姓们把报纸摊在膝盖上,一边听着别人读,一边聚精会神地和报纸上的字相对应。长此以往,有不少脑袋聪明的百姓,居然能通过听别人读报纸,识得不少字。
有了这种先例,愿意每隔几日攒下几个铜钱买报纸的百姓就更多了。
学子们大多下午上完课后才会出校门帮人读报纸。现在是早上,离学生们出门来帮忙读报的时间还早。见有人识字,把听读报当一日消遣的人就按捺不住了。
因施耳浑身都有一股老儒生的清高劲,虽常来这里,但并未有人主动与他聊天。今日他还是第一次被陌生人叫住。
施耳愣了一下,摊开报纸,指着头条道:“太子罚了魏国公徐达、信国公汤和、江夏侯周德兴的俸禄,停了他们的官职,让他们闭门思过。”
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人全部都“咦”了一声,伸长脖子看着施耳。
一喝粥的老者抹了一下嘴,道:“他们又怎么惹标儿生气了?”
施耳再次愣住。
太子身份公开后,大明皇帝朱元璋不再反常识的天气凉了往北京跑,天气热了回南京,开始规律的在北京避暑,南京泡温泉避寒。
现在天气转凉,朱元璋和太子都回到了南京,大部分勋贵重臣也包袱款款地跟了回来。
以施耳常识,皇帝和太子都在京中,就算太子再受皇帝信重,也顶多行使丞相般的辅佐之责,不可能监国独揽大权。
皇上在,太子监什么国?连皇帝一起监吗?
魏国公、信国公和江夏侯都是朝中拥有实权的勋贵,且与皇帝关系最为亲近。如果他们犯了什么错,理应由皇帝亲自出手,怎么会是太子惩罚?
施耳常读报纸,又私下接触过朱标,知道虽然朱元璋非常信任甚至依赖朱标,但朱标自己很有分寸,就算真的独揽大权,也会把朱元璋写在功劳簿第一的位置上,为他爹造势。如此行为,实在反常。
施耳本以为自己读了这个标题,其他人也会疑惑太子僭越的事。没想到,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又怎么惹标儿生气”,不少年岁较大的人还纷纷点头赞同。
你们这样直呼太子的名字真的没关系吗?施耳感觉自己在南京有点格格不入。
“不对啊,三位国公如果惹了太子,皇上肯定会生气。怎么不是皇上惩罚三位国公?”又有一人分析道。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是两位国公,一位江夏侯。莫不是皇上偏袒他们?”
喝粥的老者立刻不满道:“皇上对标儿的好有目共睹,怎么可能偏袒?报纸就写了这么一句?”
其他人立刻不讨论了,都目光炯炯地看向施耳。
施耳被吓了一条,赶紧继续看报纸:“嗯……罪名……咦?!魏国公、信国公、江夏侯协助皇帝逃离宫中的时候被太子拦下,所以受罚?!!”
施耳满脸愕然。
喝粥的老者愣了一下,拍桌大笑:“皇上怎么还逃离宫中?要走就正大光明从宫门正门走啊。”
书生忍笑道:“可能皇上要去的地方太远太危险,太子和群臣都不同意吧。”
有一个中年人神神秘秘道:“说不准是去草原,马皇后不是去了草原吗?”
掌柜的道:“听偶尔来这里吃饭的朝中大人说,各地秋收,粮食入仓,朝里忙得脚不沾地。皇上这时候出宫,着实不应该。标殿下肯定气狠了。”
施耳挠头。标殿下是个什么奇奇怪怪的称呼?
他低下头,继续读报纸。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则报道的撰写者居然是大明皇帝朱元璋本人。
他在报道里“痛斥”儿子的冷酷无情,感伤儿子的不孝顺,哀叹自己的老兄弟被连累,大喊……朕要出宫?!
施耳想起他那关系非常不好的师弟刘基。
刘基每每提起主公朱元璋,就是咬牙切齿青筋暴涨,仿佛想要立刻出拳揍人似的。
难怪难怪,还好朱元璋不是自己主公。
施耳读报报道,众人皆捧腹大笑。
自从朝中没有大案,太子又开始监国后,不太老的老皇帝总爱放飞自我,在报纸上写一些“皇家秘闻”逗人发笑。
太子虽然有心阻止,但皇帝毕竟是皇帝,他也无可奈何。
两京百姓已经对此事习以为常。
施耳非常不习惯。
皇帝就应该保持威严和神秘,朱元璋热衷于损毁自己和皇家的形象,把大明皇室从高高的皇宫楼阁拉到泥地里,与百姓们一起插诨打科。这样真的好吗?
施耳摇摇头,没有加入讨论的百姓中,找掌柜的结账离开。
旁的人都很遗憾,以为施耳会把报纸读完。
不过那个插话的书生说今日有空,可以帮读报纸。掌柜特意免了书生的饭钱,还送了无限的茶水,一群人围着书生,听书生读最新一期的报纸。
施耳夹着报纸回到家时,没想到报纸中当事人之一的大明太子朱标正在自家院子里,逗自家的大黄狗。
罗本坐在朱标身边,正和朱标说什么。
“耐庵先生。”朱标起身道。
施耳如今已经号“耐庵”,朱标终于可以称呼施耳为施耐庵了。
大黄狗嗷呜一声,站起来抱住朱标的腰,蹭蹭蹭。
施耳无语。大明的太子真是人见人爱,连他家的老黄狗都爱。
“有何事?”施耳倚老卖老,懒得行礼,一屁股坐在朱标身旁的凳子上道。
朱标重新坐下,摸了摸大黄狗的狗脑袋:“我想派记者去草原铁路修建前线,为大明第一支铁路工程部队写报道。因我想着重写普通人的故事,所以希望耐庵先生能抽点时间,帮我培训一下那群记者。”
所谓记者,就是事件的记录者,民间的史官。朱标开始折腾报纸的时候,就培养了一批记者。现在记者受礼部管理,是无品级的官吏。
“好。”施耳一口同意,“我也想去。”
朱标道:“前线辛苦,耐庵先生年纪不小,亲自去草原恐怕……”
罗本立刻道:“老师,我去!”
施耳白了罗本一眼:“行,你们都嫌我老。那我夏日时去北京。”
朱标道:“好,我会安排。对了,从实和从敬要中考了。他二人在经学上有所欠缺,寒假我让他住耐庵先生家,耐庵先生为他们补补课。”
施耳沉默了许久,道:“你应该有更好的人选。”
朱标笑道:“我自己太忙。若其他人……耐庵先生乃是季先生师弟,刘先生师兄,学识与他们相近。要从朝中找到一个和耐庵先生同等学问的人,恐怕不容易。耐庵先生赋闲在家,有更多的精力指导他们。而且他们长大了,也该多了解一下自己的父亲。我对张士诚了解不深。”
罗本满脸焦急:“老师……”
施耳挥挥手打断罗本,道:“好了,我知道,不用劝我。我教。不过从我嘴里,可说不出他们父亲的好话。”
朱标道:“我想他们有心理准备。那就拜托耐庵先生了。他俩若考不上高中,要我开后门放他们进去,我这老师的名声,恐怕就要被带累了。”
施耳听了朱标的玩笑话,无语道:“怕名声被带累,你就好好教。”
朱标指着施耳夹着的报纸道:“我倒是想啊,但我现在的精力都用来防备爹偷跑了,属实没空辅导他们功课。”
罗本还不知道此事,朱标说完后,他才从施耳手中接过报纸,看得表情扭曲极了。
“太子,你不拦着皇上……皇上抹黑他自己?”罗本实在是无语。
朱标摸着狗头,淡然道:“他若能老老实实坐镇南京,别说他在报纸上写文章黑他自己、骂我不孝,哪怕他写一篇四六骈文让大学学子背诵并默写全文,还纳入高考,我都能同意。”
施耳和罗本听着大明太子殿下霸气十足的发言,表情扭曲得更厉害了。
大明皇帝朱元璋(x)。
大明实权皇帝朱标(√)。
“辛苦了。”罗本叹气,“刘师叔也辛苦了。”
朱标开玩笑道:“既然见我辛苦了,《三国演义》赶紧写,我要看新稿子。”
罗本笑骂道:“不给你看!每次你看了都要提出一大堆问题,把我的书稿贬得一文不值!”
施耳见朱标和罗本互相开起了玩笑,仿佛忘年好友,嘴角使劲抽搐。
只要立场不相悖,大明这位太子的人格魅力真的很惊人。
“汪!”大黄狗两只爪子搭在朱标的膝盖上,耳朵呼哧呼哧扇动,尾巴摇出了残影。
朱标一边和罗本开玩笑,一边使劲撸着狗头。
大黄狗露出了享受的神色,恨不得钻朱标怀里。
施耳嫌弃地看着这只他从老家带来的大黄狗。
大黄狗明明除了他和他的家人、弟子之外,谁都不理睬。朱标就来了一次,喂了大黄狗一个肉包子,这只狗就黏上朱标了。
只要立场不相悖,大明这位太子的人格魅力真的很惊人。
人见人爱,连狗都爱!
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