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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嗯?’,是‘嗯’。”
洛之蘅目视太子,认真纠正。
太子:“?”
太子听得云里雾里,悬崖勒马,克制住自己下意识的一声“嗯?”。
沉默间,洛之蘅眼巴巴地望着他,目露殷切:“殿下……”
太子放下汤碗,蹙眉问:“你这是何意?”
开弓没有回头箭。
洛之蘅顶着他探究的目光,强自镇定道:“殿下要先按小女说的做,小女才会为殿下解惑。”
“你倒是有胆量,居然敢和孤谈条件。”太子好整以暇地靠向椅背,平铺直叙地出声,喜怒难辨。
洛之蘅微垂着眼,端端正正地坐稳,看上去很是泰然自若。她轻笑道:“承蒙殿下厚爱。”
“孤何时做过这等事?”太子眉梢微扬,不解地反问。
话音落定的瞬间,洛之蘅终于抬眸:
对面的太子已然搁下碗筷,姿态放松地靠着椅背,右手懒散地搭在扶手上,整个人透露出些许漫不经心的散漫,随意自如到了极点。
世家官邸向来规矩森严,皇家更是不遑多让。
南境王府只有她和阿爹相依为命,阿爹多年行军,不喜繁文缛节,也从来不用长篇累牍的规矩约束王府。可即便如此,多年来她仍旧养成一副谨慎持重的性子。
眼前之人,分明出身天底下最重规矩的地方,却偏偏看上去最是不守规矩。
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总会在某些时刻让她觉得自己在被人纵容,更会让她忘记,眼前之人是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储君。
她沉默得似乎有些久,太子觑她一眼,闲散地问:“怎么不说话?”
洛之蘅定了定神,语气轻缓地道:“小女知道,殿下午间时改主意回府,是怜惜小女体弱。”
太子眸光微动。
午间时,他念及女儿家面薄有意隐藏不假,可既然已经被她当面点明,倒也没必要继续隐瞒。
停顿片刻,他慢吞吞地道:“……倒也不算笨。”
算是顺水推舟地承认此事。
洛之蘅面色稍缓,轻轻弯了下唇角。
太子换了个更舒适些的姿态,漫不经意地道:“你不会以为,单凭这个理由,就能让孤顺从你的心意,做出莫名其妙的举止吧?”
洛之蘅当然明白。
所谓的“厚爱”,不过是诉之于口的谦辞罢了。说到底,她和太子相识才不过两日。纵然太子言语间很是在意他们两个幼年时的情分,但一个将将出生的婴孩儿,于他能有什么分量可言?
太子能念着虚无缥缈的情分善待她。
她却不能自恃情分,有恃无恐。
洛之蘅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笑道:“小女只凭殿下好奇。”
“孤好奇?”太子不置可否,“何以见得?”
“殿下倘若不好奇,又何须陪着小女兜这么大的圈子?”
洛之蘅从容自若,含蓄出声,素来清淡的眉目间隐约透出些许笃定,仿佛胜券在握。
太子望了片刻,忽地一笑:“你说,要孤怎么做?”
如此便是应承下来。
洛之蘅心口一松,勉力克制住心中喜意,维持着平稳的声线,重复道:“殿下只需‘嗯’一声。”
太子不明就里,却也依言照做。
洛之蘅沉吟道:“殿下语气中的情绪太重了,要漫不经心一些。”
太子:“还挺挑剔。”
洛之蘅笑意不减。
太子口中说着她挑剔,却也有求必应,照着她的要求又“嗯”一声。
这回确然是收敛了情绪,和他这两日散漫的语气别无二致。
声落,太子抬眸问:“还用调整吗?”
洛之蘅摇摇头:“足够了,多谢殿下。”
她耳力超群,虽做不到闻声不忘,可那日在破庙中偶遇的男子声音太好听,以至于五日过去,她仍旧铭记在心。
因着印象深刻,几乎是太子出声的瞬间,她便知道是自己认错人了。
诚然两人的身形相差无几。但太子的语调纵然再散漫,也掩不住多年身居高位淬炼出的矜贵孤高。比之那位神秘公子,太子的音色也远远要低沉些。
同那位公子溪水击石般的清越嗓音相距甚远。
心底不可自抑地涌现出种种情绪,一会儿是那位神秘公子无迹可寻、杳无音讯的失落;一会儿又是“幸好太子不是那位神秘公子”的庆幸……
诸多复杂心绪,均被她一一按下。
太子轻飘飘地出声:“现在可以说了?为何要孤做这些?”
洛之蘅调整好纷乱的思绪,坦诚相告:“小女五日前偶然间遇到位公子,殿下的身量同他有些相似。”
这便是说,她认错人了。
一句“天底下何人能同孤相提并论”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却在意识到时日的刹那,被太子险险咽下。
五日前。
正是三月廿日。
路遇大雨,他不得已率众暂留破庙落脚,而后同多年未见的故人有了场不期而遇的重逢。
心中有了猜测,眼神难免就带了些打量。
太子不动声色地试探:“……你是如何同他遇上的?”
洛之蘅将当时的情景徐徐道来:“五日前骤降暴雨,小女和随从去往破庙暂避风雨,恰巧那位公子先一步抵达,占了庙宇,如此有了一面之缘。”
太子:“……”
洛之蘅声音不停,满含歉意:“今日只是忽然生念,以为殿下便是那日偶遇的公子,这才有此冒犯。失敬之处,还望殿下宽宥。”
太子颇有些进退两难,神情难得流露出些许尴尬,动了动嘴,干巴巴道:“……无妨。”
洛之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意识到太子险些掩饰不住的不自在。
待她终于考虑好说辞望过去时,太子已然恢复如常。
洛之蘅一无所知,为他解惑之后,斟酌着道:“小女冒昧,想请殿下施以援手,助小女找到在破庙偶遇的那位公子。”
“……”太子眼神复杂不已,“萍水相逢,你为何要寻他?”
“不瞒殿下,”洛之蘅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些羞赧,“那位公子声音极妙,很是悦耳。小女神往不已,可惜当日碍于承诺不敢打扰。虽是萍水相逢,可小女这几日始终念念不忘,已将他引为知己。”
太子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
当时破庙避雨是权宜之计,全然没有想到会突然遇见故人。他记得,当时为了隐藏行踪,特意克制住自己,始终没有出声,更没有显露身形。
只在阳起提醒他避开浓烟之时“嗯”了声。
很短促的一句单音。
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过耳即忘。
哪里料到,单就是一句单音,竟然也能让洛之蘅心心念念。
甚至还试探到他本人头上。
“你找他,”太子欲言又止:“……就因为他的声音好听?
洛之蘅轻笑着点头,含蓄道:“是。”
太子:“……”
太子又问:“……找到之后呢?”
洛之蘅想了想,委婉道:“找到之后自然要问问那位公子是否有妻室。”
兴许是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受到的冲击太大,明明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太子却难得思绪迟滞,硬是追根究底地问道:“有妻室如何,没有妻室……又如何?”
洛之蘅狐疑地觑他一眼,望见他神情莫名有些恍惚,想到自己有求于人,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得再明白些:“有妻室便当作萍水相逢。若是没有妻室,便请阿爹掌眼,看看能否深交。”
她虽然用了“深交”一词,但这话中的意思,几乎不用思考便能明白。
太子眼神透露出些许茫然,动了动嘴,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脑海中一片空白,罕见词穷。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为何不让叔伯帮你去寻?”
闻言,洛之蘅清了清嗓音,含蓄笑道:“总要让小女见之欢喜,才能望阿爹跟前儿带。”
太子嘴唇翕动:“……是这个理儿。”
洛之蘅笑望着他,满怀期待地询问:“所以殿下是答应帮小女寻人了?”
“……”沉默片刻,太子不情不愿地点头,“孤帮你。”
不自己寻自己,难道让她去求别人,然后发现她一直苦心寻找的人就在身边吗?
那样的场面,想想都觉得窒息。
太子似乎已经深受其害,下意识抬手抚向心口。
手臂悬至半空,后知后觉地想起洛之蘅就在眼前,于是硬生生地转了个弯,捧起碗食不知味地喝起汤。
洛之蘅感激不已地道谢。
太子僵硬地摆摆手,状似不以为然地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两人各怀心思地用完后半程晚膳。
作别之时。
太子垂眸看着福身告辞的洛之蘅,在她即将转身之际,忽然道:“洛之蘅。”
洛之蘅笑问:“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权衡再三,终是忍不住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无。”
“?”
洛之蘅不解其意,困惑地觑他一眼,不明就里却仍是再度福身:“小女明白。”
太子见她露出受教的神情,有些沧桑地开口:“你若是明白,就不该大费周章地去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更不该为了区区一个男子低头求人。”
区区一个男子本人兀自压下心中的连声叹息,深藏功与名。
“多谢殿下指教。”洛之蘅轻笑道。
太子以为自己的劝告起了作用,下意识松口气之时,忽然听到洛之蘅话音一转,又道:“不过殿下放心,放眼南境,能让我阿爹忌惮之人寥寥无几。有他为我做主,没有人胆敢欺我。”
“……”太子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哽在喉间。
这话说得倒也是实情。
南境王坐镇南境,备受皇帝礼遇,在南境百姓心中又威望甚高。他放在心尖千娇万宠的掌珠,任谁都要掂量再三。
可他偏偏不在此列。
可南境王偏偏已经脚底抹油,亲手把他的掌珠送往“虎口”。
一时之间,太子心绪复杂。
一无所知的洛之蘅告辞之后转身离去,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似乎是良知使然,他望着南境王府的夜色,都觉得天真单纯。
太子:“……”
太子轻叹一声,满怀心事地转身离开。
冬凌正整理着太子的书卷,听到窸窣的脚步声,忙去开门。
“殿下……”他打开门行礼问安,刚一抬头,就见太子神情恍惚地飘进房中,仿佛受了极大的冲击。
还从未见过殿下面上露出这种神情。
冬凌担忧地又唤一声:“殿下?”
太子没有理会他询问的神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待将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太子终于说出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
“孤果真是魅力无边。”
太子如是感概。
冬凌:“……”
顿了一下,又缓缓蹙起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
“她怎能如此轻信于人?”
冬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