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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之蘅被无孔不入的嘈杂声吵醒。
晨光熹微,似明未明的光线温和地映进房中。
洛之蘅拢着锦被半坐起身,柔顺的长发服帖地垂在身后。
因为将将醒转,面上还带着未褪的茫然,眸含水雾,薄薄一层,好似稚气未脱。
半晌,她唤来侍女询问。
平夏回:“是管家在为贵客收拾住处。”
洛之蘅微愣:“他的住处不是前日就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阿爹亲自指挥管家安排时,她恰也在场。
毕竟是太子驾临,纵然他是微服私至,王府也断断不敢怠慢了太子之尊。
住处选址闹中取静,是王府中除了她的寝居以外最好的地方。草木葳蕤,假山奇石,伴有流水潺潺,景致再风雅不过。
房中的器具摆件更是精心挑选,各具巧思,再讲究不过,力求让太子有宾至如归之感。
可谓用心备至。
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又捯饬起来?
看出她的疑惑,深知内情的平夏唇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下,解释道:“是贵客的仆从先至,说他们家公子对住处颇有要求,为免给王府添麻烦,特意提早来收拾。”
正说着,半雪推门而入。
她边换下已经放凉的茶水,边续着平夏的话,啧啧称奇道:“奴婢方才过来时,恰好遇见贵客的仆从,可算是开了眼界。郡主您是没看见贵客的排场,他们远道而来,大到衣裳床褥,小到碗碟筷著,凡是贵客或能用上的,皆带了过来。就连屋中的瓷器摆件也没落下,听说是贵客眼睛挑剔得紧,若是不小心瞧见了有瑕疵的摆件,眼睛都要疼上好些天……”
“?”
洛之蘅微微抬首,素来浅淡的眸子罕见了盛满了惊讶。
“郡主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半雪感慨不已,望着洛之蘅道,“要奴婢瞧,郡主这回是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
洛之蘅困惑地问:“为何?”
半雪掩了下唇,揶揄笑道:“郡主平素在起居膳食上就挑剔,如今来了位比郡主还要更胜一筹的主儿,可不就是‘棋逢对手’嘛!”
洛之蘅:“……”
侍在一侧的平夏瞥她一眼。
半雪见好就收地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洛之蘅性情极好。
两个侍女跟在她身边多年,情分非比寻常,像这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她素来不会计较。
平夏笑斥道:“你就是仗着郡主宽和。”
半雪嘿嘿一笑,凑近洛之蘅,笑着揭过话题:“时辰还早,郡主可还要再睡会儿?”
院外的嘈杂声持续不断,方才又说了会儿话,睡意早已烟消云散。
洛之蘅摇摇头,掀开堆在腰间的锦被,轻声道:“不睡了,起吧。”
两个侍女分工有序地服侍她洗漱穿衣。
待收拾停当,洛之蘅前往膳厅同南境王用膳。
途中难免同太子的随从相撞。
洛之蘅也才方知半雪所言非虚。
何止是器具摆件,就连半人高的花叶扶芳藤也没放过。
察觉到洛之蘅的视线,搬运扶芳藤的仆从略作停留,客气解释:“这是我们公子的爱植,此次远游,唯恐家中仆从照料有失,这才一同带了来。”
洛之蘅:“……”
仆从解释完便唯恐耽搁一般,慎而又慎地搬着扶芳藤离开。
洛之蘅侧眸看了眼。
半雪心领神会地上前:“郡主有何吩咐?”
洛之蘅满眼复杂。
半晌,慢吞吞道:“你错了。”
半雪:“?”
洛之蘅闭眸:“我自愧弗如。”
“……”
被这阵仗惊掉的,不止洛之蘅主仆三人。
用膳的时候,洛之蘅明显地察觉到自家阿爹心不在焉,且频频朝膳厅外张望。
她看了眼南境王碗中几乎未动的清粥,低声唤:“阿爹。”
“嗳。”南境王下意识应,他收回视线,关切地问,“怎么了,蘅儿?”
“粥快要冷了。”洛之蘅提醒道。
“哦好,爹这就喝。”说着,南境王端起碗,三下五除二用完了清粥。
南境王出身行伍,即便闲赋在家多年,早年间行军打仗的习性依然根深蒂固。
洛之蘅轻叹一声,给他递了巾帕,问:“阿爹也是在为贵客铺陈的阵仗伤神?”
“谈不上伤神。”
南境王皱着眉,苦思冥想半天才,才百思不解地道,“爹只是想不通,他们家能怎么养出来这么位娇娇。他外祖家皆是从行伍间摔打出来的粗人,就连送进宫的女儿当年也是能纵马扬鞭策天下的豪爽之人,哪有这般讲究的?”
洛之蘅:“阿爹先前不是说他极爱重自己的相貌,还说女儿能同他说到一处?”
“他外祖父来信说‘此子甚娇’,爹以为那只是他外祖的夸张之辞,哪能想到他真能同你一较高下!”南境王虎目瞪圆,满眼的不可置信。
洛·不遑多让·娇娇·之蘅:“……”
察觉到女儿的沉默,南境王忙轻咳两声,补救道:“爹不是说你娇气的意思……”
“……”洛之蘅无奈扶额。
巳时三刻,管家急匆匆地跑进正厅,说贵客已经快到府了。
彼时洛之蘅正在慢条斯理地沏茶,烫壶温杯,由她做来,行云流水,一举一动都颇具美感。
南境王如坐针毡地在一旁作陪。他粗枝大叶惯了,实在辨不出这样沏出来的茶同平素泡的有什么区别。偏偏女儿双眸晶亮的请他品鉴。
南境王浑身不自在地握着紫砂杯凑近唇鼻。
正抓耳挠腮地思索着应对之词,听到管家的来禀,顿时心头一松,如蒙大赦地将杯中的茶囫囵咽下,赞道:“蘅儿妙手,好茶!”
洛之蘅:“……”
南境王搁下杯子,清清嗓子道:“该去迎客了。”
洛之蘅唇边漾上浅笑:“好。”
父女俩双双走到府门前,正逢马车停定。
车夫撩起车帘,不消片刻,年轻的公子露出真容,踩着杌凳缓步而下。
公子身姿如松,挺拔劲瘦,增一分则壮,少一分则弱,如今的身形,正是恰到好处的合宜。
打磨细致的玉簪束住泰半墨发,齐整的发丝在额间汇成极美的三棱髻。裁剪得当的白袍裹身,乍见朴素,再看才能瞧出其中精巧:锦袍用料上乘,有金丝穿束其中,阳光下隐隐泛着金闪。
腰悬羊脂玉佩,手执折扇,步步走来,烨然若神祇。
“……乖乖,”南境王似是看呆了般,喃喃低语,“还真是位娇娇。”
洛之蘅悄声提醒:“阿爹。”
南境王霎时回神,看着走至身前的太子,拱手道:“问殿下安。”
“王爷不必多礼。”太子声似珠落玉盘,亲自扶起南境王,修长白净的手指同南境王粗糙黝黑的双手相衬,对比分外鲜明,“珣此番借住王府,叨扰已极;况且王爷同我外祖有旧,珣为晚辈,当不起王爷大礼。”
南境王直率,乐呵呵地道:“我同你外祖父是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兄弟,你既来了,便拿这里当自己家。咱们府上人丁少,没有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你好生住着就是,万事以自己舒适为先。”
“多谢王爷,珣记下了。”
南境王摆摆手:“叫王爷多生分,你既微服来南境,为免旁人生疑,日后在外便叫我一声——”
“叔伯。”太子忽地续上他的话,眼风若有似无地朝南境王身边扫了下,笑着重复,“王爷若是不嫌,珣日后便唤您一声叔伯。”
他出声突然,南境王思绪一滞,下意识应了声“好”。
附和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正想着,便听太子问:“这位是……”
南境王顿时将方才的疑虑抛之脑后,介绍道:“这是小女之蘅。”
顿了顿,又望向洛之蘅,“蘅儿,这便是赵公子。”
洛之蘅上前一步,正要启声。
太子含笑的视线从她身上不着痕迹地掠过,不紧不慢地道:“叔伯,珣既唤您一声叔伯,在王府中便是您的子侄,若是让小郡主唤珣‘公子’,岂不正应了叔伯口中的‘生分’二字?”
南境王抚掌,深以为然地颔首:“你说的是。”
太子笑容无害,状似不经意地建议:“听外祖父说,小郡主是隆庆八年生人,珣虚长两岁,不如就以兄妹相称,她唤我一声‘阿兄’,叔伯以为如何?”
他说的有理有据,南境王连连应好:“甚善,就以兄妹相称!”
洛之蘅:“……”
洛之蘅眼睁睁看着自家阿爹一无所觉地被太子牵着走,倍感无奈,偏偏大庭广众还不好多言。
所幸只是一句称呼而已,无伤大雅。
洛之蘅稳了稳心绪,朝他福身见礼:“阿兄安好。”
“阿蘅亦安。”
太子声音客气温和,可洛之蘅愣是从中听出些许道貌岸然的得意。她抬眼,正撞进对方有些热切的眼神中。
四目相对,太子似要出声,便听南境王高兴道:“日头烈,快别在外站着了。”
太子咽下已到嘴边的话,点头应是。
进府中,叙话片刻。
太子便由管家领着去住处略作歇息,以解跋涉之劳。
南境王坐在正厅里喝茶,冷静下来后,越想越觉得不对。
他抬首,迟疑着问:“蘅儿,爹方才是不是疏忽了些东西?”
“是有些,不过没有大碍。”
南境王松了口气,放心地问:“爹忘了什么?”
洛之蘅没有丝毫自家阿爹迷途知返的欣慰,眼神无奈,口吻却平静地答:“阿爹不过是将自己连带着女儿降了个辈分而已。”
南境王:“?”
见南境王没有反应过来,洛之蘅深吸口气,加重声音提醒道:“阿爹同殿下的外祖父称兄道弟,殿下却唤您‘叔伯’。”
她将“称兄道弟”和“叔伯”念得格外字正腔圆。
南境王面露茫然。
半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