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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黄沙漫漫,即便炎热如颢州,却也还是在立冬过后不久渐渐转凉。而也恰是这份凉意,才让我惊觉自己竟已在镇西军里待了三个多月。
那日的结果是最后我又专门跑了一趟去寻公良平,告诉他不必帮我履行与宁光逢的约定、我将自己实现,公良平嘴上答应但脸上却是一阵恍恍惚惚、看得我十分担心,不由得叮嘱他务必要照顾好自己、好好休息。
然而公良平却更恍惚了,机械地应了几声便主动向我告了恙,得到应许后便拖着虚浮的脚步缓缓离开,那模样简直就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看得我越发忧心,喃喃道:“不会是因为训练太累生病了吧?”
然而一旁的宁光逢却不这么觉得:“或许是吃坏了东西也不一定。”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似乎有点道理,毕竟公良平的脸色是在突然间变得奇怪的,想来或许就是突然腹痛的原因,也难怪他的背影看起来会是那么虚弱。
再说回教学一事,宁光逢在习武方面的悟性极高、很多招式教个六七遍就已初具雏形,只可惜基础不太扎实,不过有我在一旁照应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唯一让我头疼的、就是他在读书方面的天赋。
或许真是应了那句‘有得必有失’的老话,宁光逢在习字一事上的进度当真是惨不忍睹,昨天刚教的笔画今天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叫他照着我写的字描摹、结果每一笔都落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明明写出来的字就像是鬼画符般稀奇古怪,自己却偏偏不觉得有什么,那模样气得我血压蹭蹭狂飙、差点没忍住将他整个人都叉出去。
但所幸宁光逢最后还是在我十天如一日的教导下终于还是勉强学会了如何书写自己的名字,这叫我整个人都安慰了许多,甚至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成就感。
不对,这话不该是这么用的,难不成和宁光逢待久了也会变傻?
这厢的我还在自我怀疑,那厢的宁光逢却对此一无所觉,甚至还兴冲冲地跑来要我教他写‘凰凌世’这三个字,一点也瞧不出先前被我压迫习字时的那股颓废的懒散劲,惊得我青天白日下生生出了一身冷汗,连忙随便找了个话题将他糊弄过去。
“说、说起来,最近军营看起来气氛好像有些紧张,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自从来到镇西军之后,我从未放弃过打探外面的局势,分也好、合也罢,尽管现在的我的确是什么都还做不了,但知道得多一些对我总归是没有坏处的,再说掌握局势发展状况也可以方便我提前做好准备应对敌人,然而罗允却限制了我的所有信息来源,甚至还对士兵们下达了禁令、不准向我提供半点讯息。
这种一切都被他人掌控的感觉让我感到了极大的不适若不是因为公良平他们知晓罗允用意,我几乎就要以为他这是准备反了。
宁光逢,这傻傻孩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糊弄,一听我挑起话头就立马将自己想习字的事彻底忘在了脑后,然后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同我聊了起来:“你居然不知道吗?听说是要打仗了。”
“打仗?”
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就要打仗了?我立刻警觉起来,下意识地开始思考起打仗的原因——其中最坏的情况大概就是叛军已经从什么渠道知道了我的下落,于是集结兵力准备攻打颢州。
而至于他们为什么会知道,想来或许是已经和凰墨书联手、要趁机将我铲除;又或许是镇西军里出了叛徒,那么罗允不让我打探消息或许也是因为如此
宁光逢探头探脑地在周围观望了一圈,确定没有偷听者后才继续道:“其实我听别人说西树人每年冬天都会跑到边境去抢别人过冬的口粮,但往年都督的态度都是只要把人赶走就行,可今年你们家不是、我意思是说今年不是朝廷那边出事了吗?然后西树那边好像就开始有点不安分起来了。”
说着说着,他脸上又露出了几分可惜,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本来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该跟着大家一起去打西树的,但可惜那时我才刚进军营没两天,身上的算了,不说这个。凰凌世,等等,你居然不知道这件事?”
我怔住,或许是在镇西军里的生活的这段时间太过平稳、又或许是我太过关注叛军而忽略了其他,一时间我竟险些忘记不远还有个名为西树的异族小国正对我朝边境虎视眈眈,迟疑片刻才总算是从记忆的夹缝间勉强翻出了有关它的情报。
西树,与其说它是一个国家,倒不如说是由诸多部落联合组成的一个联盟。最大的特点是忒能逃不是,特点是人稀地广、加之部落之间住所分散,因此很难被一次解决。
父君对此的评价是:狡猾的西树人,快他妈出来和老/子再打一次啊,躲躲藏藏算什么啊不、打住,后面的就不用再提了。
宁光逢思维跳跃实在太快、总是想到一茬便是一茬,而我又恰巧没忍住想起了别的事,因此便迟钝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不知道要打仗了的这件事。
“是,我的确不知道。”
宁光逢狐疑地看着我,问道:“当真?”
我点点头,“当真。”
然而得到答复的他却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般,就差没抓住我的肩膀疯狂摇晃:“你居然不知道?可大家明明都说都督这是为了你才决定要和西树开打的!为的就是能毫无顾忌地跟着你回钧州平叛!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你没骗我吧?”
为了我?
罗允?跟我回钧州平叛?这开的什么玩笑?
我嗤笑一声,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种说法:“罗都督不可能是为了我。”
“为什么?大都督他的态度不是很明显吗?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道道?快快快,说给我听听,快让我也听听!”
“。”宁光逢那活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宫闱秘闻般八卦的表情让我一阵无语,然后面无表情地抬手将他的脸推开,“凑太近了。”
罗允与我之间的事又岂是我用两三句就能说得清的?况且这其中变数太多,知道太多只会让他的立场变得艰难,百害而无一利,因此我并不打算给他解释。
可我还是太低估宁光逢了。眼着无论自己再怎么闹腾也无法撬开我的嘴,宁光逢竟转变了战术,用那双棕色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无声地诉说着自己请求。
我:“”
我:“”
我:“具体原因我现在暂时还无法同你细说总之,你只要清楚这次打仗的原因绝不可能是因为我就对了。”
“为什么啊?可都督不是站在你这边的吗?”
这便是为什么我连简单的解释都不想同宁光逢说的原因了。——他总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额外聪明,也总是在不该好奇心发作的时候发作好奇心。——我想了想,决定还是暂且还是瞒住一些对他而言还过太早的东西,尽量挑着捡了些他那颗憨兮兮的小脑袋瓜能理解的东西说:
“目前或许是这样至于打仗一事,你方才也说了往年都督的态度都是只要把人赶走就行了对不对?那么既然往年条件尚好的时候都是如此,而今年王朝崩溃、现在我们就暂且先不考虑镇西军的情况,就说相邻的钧州境内还聚集着一大堆叛军不知道在干什么,那么就算都督当真想同西树开战,又怎么可能会挑现在这个时候?”
见宁光逢表情似懂非懂,我那颗为他答疑解惑的师长之心顿时熊熊燃起,于是便干脆又把话掰得更细了些:“更何况现在冬季马上就要来了,若都督真是为能了毫无顾忌地同我平定叛军,那他眼下更该养精蓄锐才对。要我说、最好还是可以等他们内部自我消耗,然后以逸待劳,一网打尽”
等等?
我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手在树林间折了一小截树枝,凭着记忆草草在地上简易地画出了王朝的大概版图,又提笔在钧州的位置添上了五个叉。
而随着最后一笔的落下,宁光逢也凑了过来,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我看着地上的版图,神色复杂,沉声道:“是我们的国家。”
家国动荡,局势瞬息万变,叛军势大,即便各立为王,但又岂会甘于共享钧州一地?可惜我耳目闭塞,不知外界情况如何,只能以管窥天,靠着这点过时的情报暗自揣测——
——这一仗,或许当真是为我而打。
西树小族年年侵扰,而我母皇又次次裁减军费,本以为镇西军或已是强弩之末,现在也不过是在休养生息,可现在却竟然还能拿得出来人和西树打,并且听宁光逢的语气似乎比起担忧战场上未知的情况,倒更像是、有恃无恐?
可他的底气是什么?要知道战争并非儿戏,尤其是对于身处于这个朝代的我们而言,宁光逢在镇西军待的时间比我长,理应也该是见过那些负伤士兵们的惨状,更该不安才对;再者战争若无充足的后备补给,将士们恐怕也不会愿意为其赴死。
除非
是镇西军有足够的底气。
而这底气又恰是强大到能够改变所有局势,惹得各方势力纷纷忌惮、一改内讧局面转而联合起来针对镇西军,从而威胁到尚未彻底成长到能背负重责的我——
那么若是假以西树之手伪装镇西颓势、对外展示自己疲惫无力应战,实则却是暗度陈仓、趁乱观察整个王朝局势——谁或可联手、谁或该铲除,若有机会还可趁机挑/拨/离/间引其内讧,然后待到叛军消耗殆尽之际再一举将其歼/灭,顺便还能摘掉那些扎根于王朝筋骨之中的蝇营狗苟之辈
——那么这一仗,的确是为我而打。
至于旁人是否会因镇西军对外宣称势弱而趁虚而入所谓凡事都有风险,若是因此投鼠忌器恐将难成大业。况且罗允素有威名在外,旁边还有个能把镇西军打得‘元气大伤’的西树联盟在,那么即便叛军有心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打得过西树。
再者一个‘不怎么强’的镇西军,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成为皇女复国的助力的,由此倒也能打消外界不少顾虑,将我真正藏起来。
而至于叛军是否会成长到连真正的镇西军都压不住的那个时候
那自然是,绝无可能。
罗允此人,当真不愧是世间罕有的英雄人物。只是现在我还有一个疑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罗允做出此等决策的?
首先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叛军此时应该还没有彻底联合成一股,而传国玉玺的下落应该还并不明朗,否则罗允就不该还瞒着我了细细想来,现在情况无非有三种,一种就是叛军之间的分歧变得更严重了、甚至到了自相残/杀的地步,而一些心怀不轨的势力则借机浑水摸鱼、四处寻找我与凰墨书的下落;另一种则是凰墨书或已和她的势力搭上了线,现在正整顿军队随时准备讨伐我,而至于最后一种
我想,至少在得到确切的情报之前,有关这一点还是不要妄下定论的好。
至此、罗允不准他人向我透露情报一事便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与西树联盟开战的理由也已收集完成。
那么接下来的这一仗、或许便将会是我能递交给罗允的最好的投名状。
——天下。
我势在必得。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我不由得长呼了一口气,这种仅靠逻辑便强行推理局势的思考方式实在太过累人、却也是现在的我唯一能做的。罗允限制了我的消息来源,却没有限制我的思考。
说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身边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
思考片刻、我才忽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宁光逢的声音了,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急忙转头要去寻他,却看见宁光逢正蹲在一旁满脸深沉地盯着版图看、一副已经彻底陷入思绪之中无法自/拔的模样。
这孩子,终于也学会用脑思考了啊。
许是这段时间受宁光逢荼毒太深,眼前的这一幕竟让我感到了谜之欣慰,因此也就没有出声打扰、而是静静地守候在他身旁,等待一个结果。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宁光逢依旧还是那副深沉作态丝毫没有变化,让疑心事情不对的我表情也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想着若是他有什么问题应该还能互相讨论一番、于是便主动开口问道:“宁光逢?你想到了什么吗?”
“嗯,”宁光逢应了一声,随后缓缓抬起头来与我对视,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严肃表情看得我心中又是一凝,不自觉地也跟着紧张起来——
“西树人的地盘,真多啊。”
我:“”
我:“。”
我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版图,又抬头看了看宁光逢那全然不似作假的表情,在察觉到他是发自内心地这么想后,默默攥紧了拳头,杀心渐起。
“这上面他/妈画的全是赤凰,没有西树!”
镇西军以性别划分训练区域,自然也是以性别划分小队,一是为了防止男女互生情愫,二也是为了避免小队成员因磨合不足而难以协作,于是理所当然、我与宁光逢被分到了不同的队伍之中,任务地点也相隔甚远、根本见不着面。
宁光逢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异议,还每天傻乐乐地叫嚣着要立大功成为我的上级,让本该不焦虑的我渐渐焦虑了起来。
临行前,我忍不住偷偷找到了公良平,想要拜托他们帮忙代我略微照看一下宁光逢,让他别一个不小心就在战场上丢了性命。我自然知晓这样的请求有多不可理喻,也做好了公良平拒绝的准备,孰料他听完竟是一句也没有多问便爽快应下,神色自如得丝毫看不出前两次的诡异与恍惚,反倒叫我觉得有些奇怪。
但到底是忠于自己的臣子、没有怀疑的必要,兴许他真的是如宁光逢所说那般吃坏了肚子一时不适,因此我很快就将这点小插曲忘在了脑后,跟随小队正式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任务。
严格意义而言,我所处的这支小队其实只算得上半个先遣队,主要任务就是负责打探前线情报并及时传回给后方大营,同时还要求尽量回避战斗虽然与我想象中的形式略有不同,但从某种意义而言倒也算是变相地应了我的心愿,因此便安然接受了。
我与队伍趁着夜色悄悄从镇西军营出发朝着西南方向出发,路上途经几座村庄但都并未遭受西树侵扰,只是打探消息的时候看着百姓身上穿着的破旧衣衫时我还是不由得感到了些许愧疚,本想偷偷掰下一小块干粮送给路边一名瘦巴巴的孩子,奈何时机不好只得将其抛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地上,之后便跟着队伍继续前进。
这是与我往日所见截然不同的景象,回想在难民营里的那段生活纵然艰难但也没有到能把人饿到瘦成皮包骨的地步,且这种情况越靠近边境这种情况就越严重,由此想来、昔日听见的那些闲谈或许
“停。”
我一凝,连忙收回所有思绪停下脚步,警惕地观察四周状况。而当视线触及远方缓缓升起的阵阵黑烟时,我整个人都被一种未知的激烈情感击中,只得愣愣地看着——
“是西树。”
领头的宋贤沉默了一瞬,很快就又调整好了状态、迅速下令道:“姬艾,羊贞,你们两个过去打探情况,如果西树人还在里面就暂时不要先有动作、等他们走了以后再回来继续;宗政杏、汤珈,你们去检查附近的几条路线,看看他们是从哪来的、又要到哪里去,注意安全。”
而当轮到我时,她略微顿了顿,视线停在我被布条包得严严实实的头上,才又继续说道:“至于你,就去掩盖我们来时的痕迹,然后回来待命。”
“是。”
各自领命之后,我便悄悄地半蹲着身子开始了自己的任务,颢州的风沙或许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算是有点用处,没过多久我便将来时的痕迹遮了个干干净净,又仔细地确认了一番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后才重新回到了宋贤身边,与她一同静待事情发展。
姬艾与羊贞是最先回来的,同时也带回来了第一个坏消息。
“西树人已经走了,”
姬艾说着,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戾气,却还是顾忌着我的存在而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但这帮畜不仅抢走了过冬的粮食,还抢走了孩子们。”
羊贞接着补充道:“除此之外,还有村子里的青壮年大多都被他们所杀,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和老人们活了下来。”
宋贤点点头,没有说话。不久之后,宗政杏与汤珈也完成了任务,同时还带回了第二个坏消息。
“西边的地上有很多马蹄印和脚印,还很新鲜,但是后方的支援或许会来不及。而且最重要的是人数上,可能不够。”
宋贤没有说话,她蹙着眉头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继续向西探查,同时命令汤珈即刻出发前往本部汇报情况。
汤珈领命而去,想来第二天就会有镇西军的人过来收拾残局,于是小队也紧跟着动身。然而临出发前,宋贤竟鬼使神差般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从姬艾她们回来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我,问道:“要去看看么?”
去看什么?
我抬起头来看向宋贤,与她身后几人逃避不忍的表情,沉默片刻,最终还是选择应下。
“好啊。”
“去看看吧,或许还能得到什么新的情报。”
安抚受惊的百姓,自然也是我们任务中的一部分。
西树人已经离去,且根据脚印判断他们大概率不会回来,于是宋贤便带着我们几人径直前往村庄。
去往村口的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马蹄印与拖拽的痕迹,还有不少残肢随意地散落在一旁。而村子里到处都是被大火烧过留下的痕迹,倒塌的房屋、烧焦的茅草,拦在地上轻轻一踩便会化成一滩齑粉,和着血与浑水融进黄沙做的地里。
边境本就极少有人居住,尤其是这种紧挨着异族领地的穷苦之地。而就是这么一处荒凉的地方,却又在冬天即将来临之前经历了一场悄无声息的浩劫。
我看见了幸存下来了的老人身上未干的血迹与伤痕,看见了他们按照宋贤的命令拖着尸/体行走时脸上麻木的神情,也看见了仍呆坐在地上痴痴抱着怀中已然没了生息的婴孩的父亲、仿佛自己也一并死去了般。
没有人知道他们方才究竟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个秋末又失去了什么,在这个凄凉的小村庄里剩下的、只有无止尽的绝望与麻木。
西树北狐狡猾残/虐,年年滋扰我朝边境,这是不争的事实。犹记得昔日宫中侍卫谈及此事多是面带惧色、小心翼翼得仿佛下一秒他们口中的异族人就会从宫里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跳出来杀了他们那般,看得父君极为不满,却还是端着梅君的架子没有多说什么,然而待他一回到殿内便又把自己关在里屋疯狂地砸着目所能及的东西,而我则负责遣退侍卫叫他们退下、然后独自一人守在屋外静静地等候着。
那时的我站在门外,思考着父君的愤怒究竟是因侍卫们的懦弱而愤怒,还是对异族的大胆妄为、可能还有几分对母皇的放任与纵容总而言之,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我只要记得将来自己一定要将这些异族人打得再也不敢惹父君生气。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本来也该是这样的。
父君偶尔会从那人的手中得到官员们呈上来的关于颢州与西树的奏折,那时的他总会无比珍惜抱在怀里,再用那双粗糙的手指着上面的一字一句念给我听,要我讲上面的一条条全部背下来。
我自然是背了,也同样将那些记录着颢州现状的文字刻印在了心底,无论父君何时抽背都能对答如流,为的就是待我登上皇位之后派上用场。
可是为何?
为何那封呈到羽都的奏折里却从未提及百姓所受苦难?
羽都城内歌舞升平,皇族世家一派奢侈作风,以奇珍稀货攀比为乐,可边境的百姓们却要在这寒冬腊月里凄惨死在异族人的刀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破人亡而又无能为力,到最后甚至连姓名都不曾被人铭记。
一直以来、我所坚持的究竟是什么啊?
我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曾经养尊处优的手现在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痕迹、再不复从前那般纤细干净。可尽管如此,透过这双手我还是想起了曾经的我是如何以高傲狂妄的姿态轻易许下那些可笑誓言、想起了昔日傲雪殿内父君将我摁在一地瓷器碎片上时的疯样,更想起了那夜羽都城破时的惨状。
若我王朝兴盛若我王朝兴盛!!!
又岂能容忍这帮蛇鼠之辈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妄为!?
我恨得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攥成拳头,而宋贤似乎是察觉到了异状,抬脚朝我走来,一路上她的视线有些躲闪,却还是朝我问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我能想什么。
不得不说还真是极具个人特色的教育方式啊,也难怪会那么放心的将我交给他。
我嗤笑一声,最终还是松开了拳头,转而看向角落里啜泣着不敢哭嚎出声生怕引得西树回头的孩童,冷冷回道:“我在想,西树抓走了这么多的孩子该不会是为了找我那位皇姐吧。”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那皇姐父君出身低微、且早就已经去世,平日里巴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藏起来,抓她对西树能有什么好处?
哦、差点忘了,还有传国玉玺,毕竟传国玉玺很可能就藏在她的身上。
可凰墨书势单力薄,就算身上真的带着传国玉玺这种东西逃过了叛军的追击,朱炎苍阳这四州哪一州不比颢州强?再不济去找嵇承也能得到庇护,何必跑到这该死的边境来?
在这里的只有我,没有她。
于是眼下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西树那边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有一位皇女流落到了颢州,但具体是哪一位他们并不清楚,毕竟白发一眼就能相见,但其他颜色就很难确定,于是西树人便干脆将孩子们全都抓起来,统统带回去让曾经面见过赤凰皇室的使者辨认。
自己的孩子就要被可怕的西树人带走不知道要做什么,身为父母的自然会是拼死抵抗,奈何一群手无寸铁的穷苦百姓又怎么可能打得过身强力壮的西树人,结局可想而知。
由此、倒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可怜而又愚蠢,
却也是人之常情。
视线在那孩童怀中抱着的断臂停顿了一瞬,我收回那些情绪,重新看向宋贤,问她:“想救回那些孩子吗?”
宋贤表情一滞,“你说什么?”
或许是我和宋贤站在道路中央谈话的模样太过惹人注目,又或许是我与她的声音在这一片死寂的衬托下变清晰、被那些正麻木地继续着搬运尸体的工作的百姓们听了去,让原本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的他们痴痴地停下了脚步、朝着伫立在原地的我望来。
他们在等一个希望,
等一个能救回他们孩子的、一个能救回这个在风雨中即将崩散的王朝的希望。
“被西树人抓走的孩子的肯定不止只有这里,想救回他们吗?”
而这个希望、便是我。
宋贤的表情彻底乱了,与先前那副明明有着万般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遵从命令执行任务时的模样相比起来简直生动得多。她下意识地上前猛地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咬牙切齿地骂道:“凰凌世,我看你疯了不是!?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你是想找死吗!?”
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就如同是沙漠中干涸的旅人在绝望到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前一秒看见了干净的水源般、迟钝麻木的大脑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作用,于是即便这副身躯早已伤痕累累得再也无法站立却还是依旧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朝着希望爬去。我看见了宋贤脸上的惊骇,也看见了正推搡着百姓试图朝我奔来的姬艾几人,而角落里的那个孩子或许是受到了惊吓、一时间竟停下了哭泣,痴痴地看着我。
“果然还是会想救他们的吧。”
我叹息着,视线掠过他的脸庞,最终停在了那一张张痛苦的脸上。
凄厉的哭声在耳边一下接一下地炸裂开来,边境冰冷的风裹挟着黄沙掠过我的脸颊、留下了道道伤痕。我静静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宋贤试图将我带离村庄、却又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百姓淹没。他们在哭嚎、在祈求,即便不幸摔倒跌入泥潭却还是挣扎着朝我爬来、匍匐在我的脚下用那枯瘦而又肮脏的手抓住我的衣摆,被泥水与血所污的脸上满是泪痕,而这一切都只是为得到一句许诺。
而明明是上位者的过错,却要将王朝的一切都投注在一个孩子身上,期望她的胸襟能够包容整个天下,祈祷她的仁慈能够惠及每一寸土地,
这究竟是、何等的悲哀啊。
——“凌世,你一定要成为一个好皇帝。”
可即便就是如此的悲哀,我却也还是接受了这份请求。
无法忽略王朝的疮伤而选择逃避、无法放任百姓们的痛苦而不作为,无法面对他人的祈求而选择忽略,即便比谁都清楚这样的付出或许永远都无法得到宽恕、死后等待着我的也仅仅只会有地狱里那永无止境的折磨与惩罚,可我也还是要这么做。
究其原因,或许是因为我、就快疯了吧。
父君话似乎仍在耳边回响,即便距离我彻底失去他已经度过了那么漫长的时间,可那声音却犹如某种诅咒般清晰可闻,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我。
他曾对我说过:“对国/家而言,孩子是未来的希望、亦是稳定的基础。对百姓而言,孩子则是他们的生命,是血脉得以延续的证明,因此才会宁愿死去也都想要保护他们,才会拼命地寻求一个可能。”
那时的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沉重严肃的表情,无比自然地替他接下了未完的话语:“然而对我而言,他们却是我的罪。”
说起来、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的呢?
避寒的斗篷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扯下,用来包裹头发的布条也变得松松垮垮的,而视野中也忽地出现了雪一般的白。我本以为这是上天降下的、不合时宜的雪,于是便仰头看向天空、想看看究竟是这片即将降下大雪的天空要昏沉、还是这苦难的人间要更为浑浊,可却什么也没能看见,一直过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那竟是我的一缕发丝啊。
没有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事耗费心神。
凰凌世只要为天下而战就好。
只要不断地前进就好。
过去也好,现在也罢,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曾许诺过什么,未来的我永远都只会是象征着绝对公正严明的帝王。
凰凌世只会为天下而战。
于是我自人群的中央缓缓扯下了头上的布条,任由自己这头白发毫不掩饰地暴露于空气之中,四散的白就如同刹那间降临人间的大雪般,将一切的悲恸都深深地埋藏了起来,于是哭嚎也好、呼声也罢,什么也都不剩了。
“我会救他们回来。”
“无论如何,我都将为赎清这份罪孽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