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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义二十年春,贼夜破羽都,又入宫内,焚烧杀掠,取金宝无数,而终不得传国玺。
民间讹言谓,于贼入其日,先帝携三子、五子薨于凤憩宫矣,然二皇女则皆不明,故传国玺当在其一之手。
然而事实是,我的身上根本没有传国玉玺。
前王朝宗室总计只有二女三男,既然玉玺不在我这里,就应该是在大皇女凰墨书身上了。可她虽为长公主,却并未继承赤凰血脉,且并非白发,按理来说母皇应该会把玉玺托付给更符合继承人标准的我、而不是她才对。
联想起公良平之前说的母皇那夜急召除了我以外的几位皇子皇女前往凤憩宫,再加上母皇在位时迟迟不肯立下储君,一时间我竟也开始有些犹豫起来——或许对母皇而言,我的确是个理想的继承人、却并不是她心中最希望的那个继承人。
至于四皇子凰从文我不是没想过玉玺在他身上可能,毕竟他也同样继承了赤凰血脉、又还有白发,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介男子,而我朝向来只有女子能够登基,母皇固然昏庸、却也不至于昏庸到这种程度,所以传国玉玺应该也不在他身上才对。
所以比起相信是根本没有竞争资格的凰从文给我下/药,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凰墨书为了铲除我这个威胁而下的黑手。
但现在还有一点说不通,若那夜母皇召凰墨书进宫当真是为了要传位于她,那她又为何要一同召见其他没有资格的皇子?甚至还带着两位皇子一起死在凤憩宫?
纵然我有百般疑惑不得解释,但眼下既然只剩下了我和凰墨书,那就只好各凭本事、看看我们之间到底谁才能得到天下。
到那时,一切终将都揭晓答案。
五名侍卫死了两名,尸首更是无处可找。出于愧疚,我和公良平在附近草草为其立了两座衣冠冢,又一直等到了另外两名侍卫回来之后才开始商讨起接下来该去往何方。
这两名侍卫一人名为龙子旦,绿发紫眼,年二十七;另一人名为禄公孝,棕红发色黑眼,比龙子旦小两个月,根据两名侍卫所言,叛军此刻正在四处搜寻着我与凰墨书的下落,再加上钧州地势多为平原、不便躲藏,我们四人当即决定伪装成难民混入队伍顺势南下,先去寻求朱州刺史郑矩的帮助、北上颢州,再借镇西军之势、携平北军之力,平复叛军,复兴王朝。
出于对安全的考虑,龙子旦与禄公孝率先装作一对热心兄弟混入难民队伍,而我与公良平则一直跟在后方,待到他们确认了队伍安全之后,才假作一对在混乱中出逃的父女,路上被他兄弟二人所救,然后顺理成章地加入队伍。同时也因着这层关系的存在,就算我们四人总喜欢凑在一块也不会显得可疑。
虽说这种因逃难百姓数量众多而自发形成的队伍其实根本就不会太在意同行者身份来历的,但大家在闲聊的过程中总是难免会提到一些,故而我们四人早就已经编好了各自的身份。例如龙子旦与禄公孝是一对姓长孙兄弟,过去住在山野之中靠打猎维持生计,此次是因战乱被迫逃难南下,随波逐流;而公良平一个仅有二十六的年轻人,却被迫多长了十岁,成了我的父亲“凌平”,且还是一名被养在府中的舞者,而至于我,“凌世”……算了,不提也罢。
我们伪装得非常完美,至少没有任何一个人起疑,就是稍微有一个小小的的问题。
我仍清楚的记得那是在我们混入队伍后不久,长孙兄弟在众人休整的空档,突然“不经意间”问起了凌氏父女的身世。
当时的我顶着一张麻木的脸,默默地看着公良平在众人面前说着说着便突然红了眼眶的,整个一副泫然欲泣模样,还又顺手揽过僵硬的我摁在怀中,配合着忧愁的语气,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我的背,许是看我已经快绷不住表情当场露馅了。
托公良平(那高超演技)的福,在那之后,队伍中的大多数人平日都颇为照顾我与公良平这对【苦命父女】。再比如现在,我与一群孩子围在先生周围,手里捏着一根路上随手捡来的树枝,借着篝火微弱的光,认真在地上写写画画,竟是在从头开始、一笔一划地习字。
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虽自称不过是一个稍微读过点破书的布衣,可在队伍中的其他人与我看来,他却是一位满腹经纶的文学博士。每到夜间休息的时候,队伍中的一些人就会拿着路上随手捡的树枝跑到他的篝火前,跟着先生读书写字。
在公良平演完那场戏后不久,先生便从他人的口中听闻了我们这对父女凄惨的身世,于是主动找上门来提议让我跟着他学习,助我用知识改变命运。
我颇为心动,觉得这是一个了解民间知识水平的好机会。可同时也想要拒绝,因为这身世根本就是我们几人合伙编造的,并不值得先生同情。思来想去,我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先生,每日认真习字、刻苦背书,本意是希望能够借此掩饰我身为舞者之女却识得不少字的事实,却没想到竟会惹得先生与队伍中的其他人对我和公良平更加友善,就差没把怜惜二字写在脸上。
我:
一想到这些天来长辈们对我的照顾,以及那怜惜中犹带着几分慈爱的眼神,心中难免有些郁结,手下的力道一个不稳,脆弱的树枝顿时啪地断成了好几截。
这动静让一旁原本正在刻苦练字的棕发少女不由得地转头看着我,而当她在看见我手中断掉的树枝之后,这份疑惑又转变成了对我的怜惜。
我:
棕发少女名唤麴风来,是我们这帮孩子中读书最用功的一位。她虽年岁最大,却从不以大欺小,为人亲切善良,总是将我们当做自己的弟弟妹妹一般来照顾。加之其学识渊博,又编得一手的好花环,故而队伍中的孩子们都很崇拜她,总是喜欢跟在她的身后“风来姐”,“风来姐”地叫来叫去。
此刻,麴风来收起了自己的树枝,又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才伸出手替我将一缕不知何时垂下的乱发撩至耳后,温柔道:“阿世,休息一会儿吧,我想先生应当也是同意你的。”
说完,麴风来还伸出指头示意我看向前方。隔着火堆,我看见先生笑得一脸慈祥地对我点了点头,眼神中满满的同样也是对我的怜惜。
我:……
确实是该休息了,我默默地想。
此地距离朱州还有一段非常遥远的路程,我若是再不休息,只怕还未抵达朱州边境,就先被这份沉重的负罪感压垮了。
因周围还有其他正在刻苦练字的孩子,不便有较大动作,我就只好站在原地向着先生虚行行了一礼,才又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离开了篝火,我正准备直接去找公良平,一来是我身份特殊不可乱跑,二来则是为了要拜托他下次演戏的时候大可不必完美到这种地步,却被麴风来轻轻拉住了袖口。
“夜间危险,让我陪你走这一段吧。”
我怔怔地看着麴风来,而麴风来也正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温柔而又亲切。我虽别扭于她对我的照顾,却也明白,今夜若是换成任何一个孩子提前离开课堂,她也依然会像现在这样主动提出要护送对方安全回到自己的亲人的身边。
毕竟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虽未到先生那般满腹经纶的地步,但也读过不少诗书,理当知晓不少夸人的词句。可自从我遇见了麴风来之后,才发觉自己竟除了“温柔”、“善良”、“亲切”、“体贴”外,便再也找不到半个可以用来夸赞她词。
我知我身份特殊,故而哪怕队伍中叔叔婶婶待我多有照顾却也还是尽可能地与他们保持距离、有不少孩童过去曾邀我一同玩耍也都被拒绝,怕的就是有朝一日身份败露遭他们厌恶。
若他们知道了我是前王朝二皇女凰凌世,那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吗?
我曾听过百姓闲谈,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对世家厌恶至极,每每谈及便会忍不住面露嫌恶。而皇室…也是被一并算在讨厌的范围内的。
比起这样的结局,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去接触。我甚至有些不敢再去看麹风来的脸,撇过视线,躲躲闪闪。
可终究是抵不住内心的渴/求,小声地答应了。
“…那就、麻烦你了。”
“……风来姐。”
夜间风大,我的声音又压得极低,一字一句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般微弱,但我确信麴风来听见了。
因为我听见了她的笑声,而这并不是对我不识好歹的亲昵而感到的愤怒或是嘲讽,而是非常单纯的、友好的、在为我终于松口也学着那帮孩子一样叫她“风来姐”而感到高兴。
于是作为回应,她也唤了我一声:“阿世妹妹”。
麴风来的声音温柔得就好似一阵风般,扑在了我的胸间,害得我面上发烫,心跳加速,整个人都忍不住为之欢呼雀跃着,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父君的教诲,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为能与自己崇拜的姐姐亲昵而感到高兴的阿世。
“我们走吧。”
我看着麴风来走过来牵起了我的手,领着仍傻楞在原地的我穿过了黑夜中的难民队伍。此时正值春末夏初,钧州的夜晚尚带着几分冷意,再伴随着阵阵凉风吹来,甚至能激得人打一哆嗦,可唯独我与麴风来交握的手是热的。
……若是能与她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
我忍不住这样想。
不同于以往我在宫中与兄弟姊妹们的漠然,此刻的我与麴风来手拉着手,没有欺骗、没有隔阂,就仿若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姊妹,在漫长黑夜中陪伴着彼此。
只可惜她虽是我的风来姐,我却不是她的阿世妹妹。
我的身上背负了太多东西,容不得我有片刻的松懈。而至于像现在这样悠闲的时刻,或许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了。
我忍不住悄悄握紧了麴风来的手。
——那就只有这一次吧。
今后朱州一别,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凌世】。余下的、就只是罪孽满身的【前王朝二皇女凰凌世】。
复兴之路非一朝一夕,战争与死/亡亦是在所难免。前路漫漫,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唯独此刻,请再稍微陪我走得更久一些吧。
——风来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