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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电闪雷鸣,青石板上蔓延的水,沁着透骨的凉意,隔着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膝盖早就没知觉,身体不受控制的下沉,她想呼救,甫一张嘴,便有雨落入口中,灌得她说不出话来。
顾纭心中无限悲凉,千心万苦走到如今,却要折在这不知所谓的女子手中
“啊“的一声,顾纭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手摸向自己的膝盖,却触到厚厚的裹伤布,试着动了动,如针扎般的疼痛细细密密冒了出来。
“乐芸,乐芸?”耳边传来熟悉的女子声音,顾纭费力地睁开眼,触目所及亦是熟悉的青纱帐顶,她转头,便见拈红小步走过来,一脸关切:“菩萨保佑,你终于醒了,不枉我烧了这几日香。”
她絮絮说着,一边端了药来:“趁热喝上,好得快些。”
顾纭微微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头虽是晕的,但身上气力恢复了不少,人也恢复了清明,她启唇问:“姐姐,我睡了几日?”
拈红伸出三根手指,摇了摇。
她扶着顾纭倚在靠枕上,先让她喝了药,才问:“你是怎么得罪了侧妃,这次竟被罚得这般狠?”
顾纭苦笑了一声。
纯属无妄之灾。
那日她为王爷缝补衣衫时,院中分明无人,侧妃第二日从宫中回来,没过多久却知晓此事并因此大怒,光天化日之下,本来最坦荡不过的行为,被有心人诬陷是她刻意勾引王爷,任她怎样辩解都无济于事。
不知为何,自她去岁入泊心院起,侧妃便对她颇多忌讳,不许她在身旁服侍,更不愿她出现于王爷面前。她看着镜中自己刻意装扮的平凡面容,庆幸这与她的本意不谋而合。
宫中三年,她深知,一个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女子,美貌是最大的优势,也是不幸的源头。红颜易老,而帝王恩宠如浮云易散,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一个个鲜活如花的生命,不过盛放一时,便无声无息地枯萎在寂寂深宫里。也因此,她时刻警醒着自己,不要步她们的后尘。
然而,侧妃却是不信的,也或许,她无所谓信与不信,只是借着这个由头发落她。
“姐姐信侧妃的话吗?”顾纭抬眸,淡淡问道。侧妃说得太不堪了,什么眉目传情,欲拒还迎,攀高枝儿等等,孙琳娘这般说的时候,院子里一半的丫头看她的眼色就变了。
有时她奇怪,明明都是熟读诗书的女子,清词与之却是天壤之别。
“别人呢,我许就信了,丫鬟的出路,无非就那么几种。我却是知道您的,必无意于此。”拈红见她虽人醒了,面色仍然苍白如纸,唇更是淡得一丝血色也无,这一场大病,整个人又瘦了不少。一个屋檐下住了两年,她自是知道乐芸有意遮掩自己的容貌,这姑娘并无攀龙附凤的心思。
她心下怜惜,替顾纭愤愤不平:“谁这般乱嚼舌根子?”
顾纭眼波悠悠一转,她知道是谁,倚翠一直称病,那日其实是在屋里的。
秋夜寒凉,青石板跪久了凉气就沁入了膝盖,半夜又下了雨,她被淋得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倚翠撑着伞从她面前走过,似不经意地道:“有些人,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仗着有那么一二分手艺,便敢勾着王爷过来瞧她。可笑!王爷记得你是谁呢?
顾纭抿唇,心中几番思量,拈红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又与倚翠不和,此事是万万不能与她说的。然而,若是就这样如了倚翠的意,以后自己在泊心院便会更加艰难。
“那日是姐姐为我求情了吧。”她压下心思,感激地握住拈红的手。
“别,别,我可不敢居功。”拈红摆了摆手。“也是巧了,府里两位主子一个不在,一个病着,若不然,侧妃怎敢这般嚣张!”
从拈红口中才知道,因皇陵忽然塌了一块地方,王爷便被派去检看了。而王妃自入了寒,这些日子身子一直忽好忽怀,些许小事皆不敢去烦扰她。
拈红收拾了碗,笑道:“说你运气不好呢,也不全是。那日你晕倒后,侧妃嫌晦气,正要借此把你挪出院子,却赶上了两桩事。”
她拍了拍手:“一桩是扶芳馆那位有孕了,一桩是公主府的华蕊姐姐却来了,说是要接你过府,帮忙指点一下府里绣娘的刺绣。”
拈红甚是佩服华蕊,不愧是先皇后亲为公主挑选的掌事宫女,对着当日泊心院那般兵荒马乱视而不见,对着侧妃跋扈不卑不亢,三言两语之间,硬生生在侧妃眼皮子底下保住了乐芸,也顺便让王妃得知了此事,正赶上太医来府里为曲夫人诊脉,当着华蕊的面,顺便给乐芸开了药。
“若不是这药,你且还得多遭几日的罪呢,因为太医来得及时,膝盖也保住了,日后好好将养,便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几日公主府上常遣人来看你,吃的用的送了这许多。”拈红指了指桌上的一摞子礼盒,“喏,你瞧,都在这儿了。你是大难过后,必有后福,入了公主的眼,若是被公主留下,也算是跳出了这火坑。”
“只可惜咱们不能在一处了。”拈红笑道。
顾纭垂眸,有泪意浮上眼底,是阿词结下的善缘吧。在那样狼狈的时刻,她曾心灰意冷地想:就这样结束一生也未尝不可。这一路,她走得太过艰辛,太过疲惫。但至少,上天让她与阿词重逢,知道她过得很好,此生足矣。
及笄之年,惨遭家变,本是不幸至极,但她又何其有幸,有心有灵犀的挚友,有生死不渝的恋人,还有如拈红这般的好姐妹。
阿词从未放弃过她,那她,又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呢?
萧珩进了镇抚司,便见顾子琛歪在他的座位上,长腿搭在大理石桌案上,甚是自在。
萧珩屈指敲了敲桌案。
顾子琛冲他挤了挤眼,又上下打量了番,拖长声调道:“神朗气清,红光满面,临简气色甚好啊。”
“你来得正好。”萧珩凉凉瞥了顾子琛一眼,不急不徐道:“前些日子镇抚司追缴了一批兵械,然兵部账上,这批兵械未出库房。此事非同小可,需得细细查探。
“我昨日才与老尚书提了一嘴,不想今日就把你派来了。”
顾子琛怪叫一声:“临简,你公报私仇!”
“不为此事,你一大早来做什么?”萧珩讶异瞥了他一眼,颔首道:“看来兵部的确很闲。”不待顾子琛反驳,一锤定音:“你既来了,此事就由你负责罢。回头我与老尚书说一声便可。”
兵者,国家重器,私盗兵械,是大罪,且兵械库戒备森严,这些兵械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运了出去?
联想到近日朝堂上关于太子人选的争论甚嚣尘上,后宫中林贵妃枕旁风不断。江老尚书是千年老狐狸,早影影绰绰看出了其中的曲折,必是求之不得有人能将这个烫山芋接手。
而顾子琛的身份,恰巧是那么合适。
顾子琛有如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但他今日来,另有他事,是以也不和萧珩纠结:“这个再说。临简,我来是问你,你昨日为何不去?”
“便是不去,也不遣人送个只言片语。”他道,“璃月姐虽然不说,但她朝门口望了好几次,看得出,她是盼着你来的。”
“席散的时候,她挺伤心的。”
萧珩默了默:“昨晚我回去后便有些累了,不觉睡了过去。”
骗鬼呢?还是觉得他很傻很天真?
顾子琛抚额,萧珩进来时那神清气爽,一脸餍足的样子,谁看不出来呢?有些事,大家都是男人,心照不宣而已。
其实这事与他无关,但北境半年,战场上经生死共患难,这份同袍之情他很珍惜,何况,他摸了摸袖里的东西,受人之托,总归是要送来的。
“临简,”顾子琛拍了拍萧珩的肩,“昨日真璃月姐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看到了你,单纯想与你比试一番,原先在北境,咱们不也常这样吗?”
“她没见过嫂夫人,实不知嫂夫人不会骑术,确实有些冒昧。你回去与嫂夫人好好解释番,莫要为此起了隔阂就不好了。”
“不关阿词的事。”萧珩眸色一寒,眼神淡淡扫过顾子琛。
顾子琛被萧珩的目光,宛如灌了一抷冰水,透心的凉,提到孟清词,他怎么觉得萧珩的眼神里莫名带着警告的意味呢?他拍了拍额头,忙解释道:“那个,临简,我不是对嫂夫人不满。唉,算了,你们之间的事,我就别掺和了。”
晋康说得对,也省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就是怎么说呢?临简,咱们这是拿命换来的交情,不能因为各自成家就生疏了啊?”
他将袖里的匣子放在上,道:“璃月姐托我转交与你。我走了。”
说着便真的拍拍袖子走了。
萧珩看着顾子琛推门出去,接着带上了门,唇角淡淡勾起,又摇了摇头,垂眸看向桌案上的匣子,良久,才伸出手来,慢慢打开。
匣子里静静躺着一双镂空龙凤玉佩,墨色深浅相间,如水墨风景画,自来墨玉最为稀少,寻来不易,对他而言,却是一段尘封的少年记忆。
耳边有少女的声音朝他道:“阿简,梁叔的新娘子是不是很好看?”
“没注意。”少年声音冷冷。
“嘻嘻,梁叔为了娶新娘子,可下了血本,攒了一年的兵饷和赏赐,全打了那一对龙凤玉佩,你看到没?”少女附在他耳边,又笑嘻嘻道:“阿简,日后我若是成婚,你也送我好不好?”
少女的面庞光洁如月,眼眸亮若星辰。
“这有何难?我记得了。”少年漫不经心地道,彼时,除了打仗和兵书,万事不关心的他并不知,大周男女缔结婚约,多以玉佩作为定情信物,其中,以龙凤玉佩寓意最佳。
为这一句承诺,他费尽辛苦,寻来了昆仑墨玉,重金求名匠雕刻,在她及笄那年的生辰前夕,郑重送给了她。
鸣凤锵锵,夭桃灼灼,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后来,他知道了龙凤玉佩的寓意,可是,他不后悔自己的莽撞,因这也是他彼时的心意。
如今,她将他曾送与她的礼物,完璧归赵。
少年往事,已随风逝,这般,也好。
心头有一丝怅然掠过,亦有如释重负之感,萧珩静静看了半晌,合上匣子,将之放到了桌案下的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