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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知澜做了个梦。
梦里,凛冬天,暖阳,却冷风刺骨。
他站在那栋深红别墅外,分明阳光刺眼,他却被强烈的压抑笼罩。
光线刺眼的他多一秒,都睁不开眼。
别墅里还响着舒缓古典的舞曲。
是记忆里熟悉的那首。
贺知澜却还是浑身僵硬,凌迟一般,丝毫步伐都迈不开。
是连梦境都过于清楚,这里不可能再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可就是莫名其妙,贺知澜那颗烧得荒芜的心狂跳。
越发不切实际的想法在脑海浮现。
空空荡荡的别墅,风声都料峭。
音乐声却此起彼伏地环绕着,缠绵着。
刺激着记忆,贺知澜呼吸加重,越来越重。
重到他走到二楼尽头的浴室,惶然地不敢再往里走。
里面突然多了尖锐的电话争吵声,还有玻璃杯各种砸碎的重声,耳边风声狂烈,里头的音乐声骤响,刺痛耳膜。
倏然,最凄凌一声尖叫爆发。
随着狂风撞开门,狼藉碎进眼底,砰的一声,女人跌进满是水的浴缸,水声潺潺,鲜红很快淌满整个浴缸。
染红了那张白纸上的黑字:那条命,我来赔。
早知死无回路的女人模糊地盯着惊慌到浑身冰冷颤抖的贺知澜,声息都渐变微弱地最后露出那抹温柔的微笑。
像愧歉,可更多的终于是凄楚的解脱。
她空洞麻木的眉眼用毕生最后的努力,挤出那抹笑:“小澜,下辈子,再带妈妈回家”
“再带”她艰难说,“妈妈回家”
连最后几个字都没说完,女人还是无力阖上了眼。
安静地,却最深刻痛苦的方式,她决绝离开了这个世界。
梦境越走越悲凉。
从艳阳到阴雨,从别墅到墓地,一夜之间,整个贺家被阴霾压抑笼罩。
众人悲戚到声势浩大,却再无分毫温情。
那年,贺知澜八岁。
那天,他看尽了世态炎凉,终于还是走向了兔死狐悲。
贺知澜用了多少年筑起的盔甲,却在今夜,凄惨淋漓地被顾夕翎一举撞破。
是连他都看不懂的关系了。
顾夕翎将他护进怀里,一如他之前每一次珍爱的模样。
她的肩膀轻轻颤抖,却比他反应更剧烈。
足以感同身受,足以设身处地的怜惜,她对他。
贺知澜还被梦境绞痛心脏。
失去隐忍的能力,他呼吸剧烈起伏,热意失控从眼角无声滑下。
却难以言喻地,因为顾夕翎的存在,贺知澜满心汹涌的惶然一点点悄无声息散去。
直到他呼吸平稳,直到她眉眼温柔。
顾夕翎慢慢抚他后背,哽咽:“贺知澜,我在。”
“我在你身边。”
-
顾夕翎不去猜,贺知澜突然会情绪失控的原因。
她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的间隙,远远不是这认识快一年所能弥补的。
原以为咫尺轻而易举,却还是一夜打回了疏离。
这段关系,究竟谁真心更多。
现在,似乎不相上下了。
隔天早上,天光熹微。
贺知澜醒来,睁开眼。
头还有多酒之后的不适,但他很快适应屋内光线,就想起身。
脑海里一瞬划过不知是梦还是真实的画面——
不该出现的顾夕翎护着他,一遍遍地轻声和他说她在,还在他意识溃败时,轻拍着他,极具耐心地哄他睡觉。
太过荒诞不经。
贺知澜扶着头坐起,还是无声陷入这份朦胧短短几秒。
他不得已理智回旋,敏锐把自己抽离出来。
他是怎么了?
难道是想太多,还是昨晚他怎么会做这种梦?
贺知澜目色晦暗,他没出声,心跳却暴露了他稍想就微澜起涟漪的心,变相证明一切。
贺知澜只觉得烦躁。
他神色不耐地刚要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起身,意外抬眼刹那,捕捉到了不远处昏暗光影下,安静侧躺在沙发上的顾夕翎。
少女柔软地蜷缩在偏窄的单人沙发里,沙发微微下陷,她两只手都护在身前,左手睡着还紧紧攥着手机,平静的模样,柔和入眠。
但这样子睡,任她再娇小,都不会舒服。
贺知澜来不及思考顾夕翎出现在这的原因,只是利落下床,下意识放轻脚步,向她走去。
顾夕翎这一晚都没好好睡,是刚刚才有的困意。
所以她浅眠,并没睡着。
贺知澜靠近的动静她还是敏感地捕捉。
但她累得睁不动眼,只感受他走近到她身边,铺天盖地压下他靠近的气息,温热,熟稔,让她沉陷。
顾夕翎没动,贺知澜就极轻动作地将她打横抱起,往床的另一侧走去。
将她放下,帮她掩好被边,他抽起床尾的西装外套,起身离开。
全程没有过多停留。
却还是在门开之际,顾夕翎眼睫轻颤了下。
门关,她缓缓睁开了眼。
目光清澈到再无睡意。
-
慈善晚会之后几天,贺知澜都按时回老宅。
一是顾夕翎到期中了,这次的联考对她未来的发展很重要;二是,离宋芝亭说的某个日子越来越近了。
顾夕翎是从棠姨嘴里听说的,贺家大小每年必到的祭祖。
不同于传统的冬季寒衣、冬至或腊八祭祖,贺家每年都选在了同一天,十一月十五日。
就在去年顾夕翎到来的一个月前。
据照顾贺老太太那边的阿姨说,去年这时候小少爷就没回来,贺老因此大发雷霆,再碰上后面贺振威和贺骥之恶斗的事再瞒不过,贺老一气之下,出事被紧急送往医院。
一直到现在,贺老都未病愈,甚至情况如何,无人所知。
贺知澜似乎也没打算要带她去见一面的意思。
顾夕翎猜不透贺知澜心思,干脆放下了心思。
祭祖当天,很意外,顾夕翎作为贺家的正式成员出席了。
一身黑裙的她安静站在白衬黑裤干净利落的他身边,眼见一套规矩下来,长辈、后辈、内外戚依次奉香。
长子贺振威、次子贺骥之。
长孙贺知澜,顾夕翎的位次在贺知澜之后。
一路奉上,唯独最后那处无人奉香。
墓上有年轻女人温柔含笑的照片,风华绝代的耀眼,却如星陨落。
是顾夕翎看过那张北欧照片的女人。
答案不言而喻。
雨水打在女人温婉的眉眼,她的墓前,到此为止,都无香。
旁边都是火光猎猎,多讽刺的画面。
冥冥之中,顾夕翎的心揪了下。
她下意识就看向仍在奉香的贺知澜。
所有人都在女人前一位就停下奉香动作,贺知澜同样也是。
他神色微崩,目光极冷,多一眼都没落在女人的墓上,转身朝她这走过来。
所以是她想的那样是么?
贺家承认她的身份,但她不拥有受人牵挂和尊敬的资格,于贺家有墓,但毫无尊严。
人情冷暖,在这个光耀贺家,不复存在。
阴云遮天蔽日,天落濛濛冰雨。
奉香不许打伞。
顾夕翎也是奉完香,才退至贺知澜伞下。
他人高,两人相差超过二十厘米的高度,风吹散雨丝,打在顾夕翎单薄的肩上,贺知澜还是下意识把伞往她的方向倾去。
无声,却多情。
-
繁复的环节结束,顾夕翎跟着女方回了老宅特设客人休息的那栋灰白别墅,她不擅长与人初次见面就交谈。
所以刚进别墅,站在贺老太太身边的棠姨就朝她轻轻招了下手。
顾夕翎见状快步靠近。
“奶奶,棠姨。”顾夕翎喊了声。
棠姨应:“安排了老太太休息的房间,但我手上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
棠姨欲言又止的模样,顾夕翎淡笑:“没事,奶奶这边我顾着。”
棠姨连连点头,碍着旁人在场,说场面话:“好,麻烦顾小姐了。”
顾夕翎浅浅一笑,没多说。
但这栋是顾夕翎从未来过的别墅。
因位置太靠近旁边的深红别墅,所以除了祭祖会选用,平时这栋别墅也都是关着的,定时请人清扫。
别墅内外照例是贺家放守的保镖,有贺振威的人,更有贺骥之的人。
顾夕翎刚跟着走到房间门口,就看到了守在外面的男人。
西装笔挺的冷硬,有点儿眼熟,但不是她认识那几个,顾夕翎一时想不起来她在哪儿见过,只先收回目光,进房间。
门关,房间只剩下顾夕翎和贺老太太两个人。
知道贺老太太最近识人变得更难,迷糊更占多数,顾夕翎才习惯性走到贺老太太的轮椅边,蹲下身,手扶着贺老太太身上盖着的毛毯,以防滑落。
她看着年老眉眼也藏韵的贺老太太,想来,贺奶奶年轻时也是风韵犹然的。
顾夕翎轻轻笑了下,抚住贺老太太的手,轻喊一声:“奶奶。”
闻声,贺老太太低垂了眉眼。
她滞愣的目光顿了好久,才缓缓有了神采,温和看向顾夕翎,“诶。”
迟钝的示意,不知道为什么,顾夕翎突然有点儿眼眶发酸。
分明一年之前,还是清醒的那句:“丫头,别来无恙啊。”
现在却只有这一声,诶。
顾夕翎不知道贺老太太还记不记得自己。
她就算每天晚上都会陪着,却还是抢不来流逝的时光。
一年时间,贺老太太的情况恶化。
现在已分辨不清人。
顾夕翎怕被看到泪花,别过眼,手背很快擦过眼角。
贺老太太满是皱褶的手却抬起,落在她脑袋上,轻轻地,慢慢地抚下,“孩子?”
她轻轻开口:“你怎么了?”
顾夕翎没忍住,一颗泪砸在地上。
她深吸了口气,摇头,压抑着浓浓的情绪,微笑说:“没什么,奶奶,就是好久没陪您说说话了,想和您聊会儿天。”
贺老太太是不识人,但不代表不清醒。
她温柔的笑意,很快布满皱褶横生的眼尾,“是小澜欺负你了?”
顾夕翎微愣。
她意外这次,贺老太太还记得贺知澜。
之前很多次的表现,都只是记得她却不记得贺知澜。
顾夕翎觉得奇怪,讷讷抬眼,“奶奶?”
她迟疑想问话,却见刚才还木纳迟钝的贺老太太,这一秒目光变得柔软明净,淡笑。
像是将之前所有的伪装都卸去。
贺老太太抚着她脑袋,平静至极的温和,却在温和之下,蓄积了更多不为人知的清醒。
顾夕翎惊讶,却也没出声。
只见贺老太太笑着抬手,指尖划过唇瓣,仅仅竖了一秒,就又落到她脑袋上。
很和蔼的口吻:“奶奶知道,你可能要走了。”
因为半年为限,快到了,还剩下不到半个月。
原来贺老太太什么都知道。
顾夕翎愣在原地,思绪一瞬冲撞到大脑混乱。
“知道今天祭祖,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你吗?”贺老太太声音很轻,轻到却有力量撞进顾夕翎心眼。
顾夕翎不知道,她以为是默认的安排。
殊不知,这是贺老太太授意贺知澜做出的决定。
贺振威和贺骥之才会两方妥协。
窗外的天更暗了,平添雪意。
贺老太太轻淡的嗓音慢慢响起:“因为要给蕙仪看看,我们知澜身边的好姑娘。”
蕙仪,就是贺老太太珍爱的那个女人。
梁蕙仪,贺知澜的亲生母亲。
顾夕翎心眼酸的不行,苦楚傍生。
却见贺老太太微扬眉眼,平静,哽咽终至,化进淡笑。
她说:“孩子,这一年,谢谢你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