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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彻处在一个兵荒马乱的梦境之中。
年轻的侍卫将五岁年幼的他快步背进一处暗道中,暗道留有一个小小的气孔供人呼吸。
外面厮杀漫天,刀枪划过母亲的脖颈,鲜血喷洒,她直直倒了下去,双眸未阖望着他的方向。
鲜血溢出染红白玉砖,父亲向母亲尸体跑来的途中,一把红缨枪贯穿了他整个后背。
他的嘴被父亲派来保护他的死侍紧紧捂住,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庭院中的厮杀声才渐渐消停。
为首的将领接过士兵递上来的白手绢,将染血的脸一点点擦拭干净,呸了一声嘴中血沫道:“皇家果真无情,昔日荣宠不在,太子府也能一朝覆灭啊!”
一旁的将士附和道:“将军说的是,谁让太子蓄意谋反呢!这皇城的天大变,也不知哪位皇子能登上那个宝座了。”
将军斜瞅他一眼,刚想说话,一个士兵突然走了过来。
“将军,刚才清点尸体,并未发现皇太孙!”
“废物!连个小孩子都能让他溜了,还不快找!”
阴沉幽深的暗道中,小弗彻双眼血红,大滴大滴的血泪顺着脏污的脸颊流下。
鹅毛大雪自天际洋洋洒洒落下,不一会儿,便铺成一条厚厚的白色地毯将白玉砖上猩红的血液盖住。
寒冬风雪凛冽,他冷得发颤的身体好像有了点暖意。
弗彻猛然睁开了双眼。
哗啦哗啦的雨声响在耳侧,倾泻的雨水在墙壁洞开的小窗处迸溅出水花。
他虚弱得无法转动身体,只微微将头侧了侧,漆黑的眼珠望向前方正在忙碌的人。
似乎是嫌宽大的袖摆碍事,她用襻膊将它们挽起,露出一小段洁白莹润的小臂,手心中拿着一根木枝拨弄着橘红色跳跃的火焰,时不时还翻搅一下上方吊着的药炉。
原来温暖是来自这里。
她半蹲在干草上,裙摆蹭上了泥土与雨水变得有些脏污,脚边碎裂着将他手脚镣铐连在一起的那根链子。
草药苦涩的气味传到鼻尖,顺着气管传到肺腑,激起胸中同样的苦涩,这苦涩又不纯粹,还带着点微微的甜蜜,五味杂陈的心绪搅合得他灵台不再清明。
药汁熬制的过程咕嘟咕嘟冒着泡,黄褐色水泡愈发细腻,风阮搅和着药汁,按照风灵的嘱托,将药汁倒进备好的瓷碗中。
她回眸,不期然撞入他深邃漆黑的眼眸。
风阮欢声道:“醒了?”
她将药汁端来,用勺子搅匀,递给弗彻,“风灵说,你要是再不醒来就有可能被烧傻了。”
“快点喝药。”
弗彻突然轻笑了一声,“红泥小火炉。”
“什么?”
“上次公主笑谈‘红泥小火炉’,今日不正也是?”
跳跃的火焰映在他的脸上成一片温暖的红,风阮这才有种真实之感。
脸颊上的淡红伤口再加上零散青丝交织在一起,将凌虐感与破碎感充分烘托。
梦境之中的弗彻狠厉无情,而此刻的弗彻与之气质迥异,相差甚远。
弗彻看着她的乌黑眼珠在温暖橘光之下流光溢彩,眸中神色从高兴到生疑再转到平淡连番变化,不由得唇角也牵起了一抹弧度。
心底却泛起恶劣的心思。
她又来救他了啊。
她知不知道,并不是所有善意都会得到正向的回应。
他的所有情感都被埋没在五岁那年的变故里,他早已是一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他让华武帝陷入一场死亡噩梦之中,不曾想意外被蛟龙召唤,他也进入了梦境之中,龙脉重归于体的同时,本想伺机杀了即墨随,却因为她而放即墨随离去。
他本就在深渊,她一次一次的照亮他的世界。若是她再轻易离开,那么她便有罪——
他会不择手段留下她。
风阮见弗彻嘴角微勾起,不由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弗彻脸颊由于发烧泛着薄红,多了一丝欲色,微笑道:“一些美好的事情。”
“轰隆隆——”
狰狞的闪电划过天幕,响彻天际的雷声传来,大风簌簌呼啸,狱室小窗外雨水大幅度的倾泻进来。
弗彻舔去唇角的药汁,沾染着水意的薄唇潋滟的发光,将药碗慢条斯理放到一旁,眉眼间是清冷与温柔。
一颗淡黄色糖豆夹在白皙细腻的指尖中递到弗彻跟前。
“刚才的退烧药汁是风灵配的,药性猛,还苦得很。”
弗彻伸出掌心接下这颗糖豆,放到口中,微甜不腻的香软在口中化开。
像她一样。
想吞入腹中。
风阮笑问:“好不好吃?这是我们南诏的特产呢,上次喝完了你的葡萄酒,便用糖豆赔罪吧。”
“仅一颗糖豆?那可不行。”
“那还要什么?”
“容某想想。”
风阮睨着他虚弱不堪的模样,如此狼狈,却依旧有种惑人的苍白,不禁转开目光,“别扯皮啦,这么虚弱,快些躺下歇息吧。”
他负伤严重,半坐起来这么些时候,的确是已经撑到极点了。
暖融融的一碗黑色药汁下肚,弗彻不知不觉间闭上了双眼。
风阮目光复杂看着他的睡容。她交代风灵配药的时候加几味安眠成分的药材进去。风灵是医中圣手,喝下去后,药效发挥作用极快,可以让人沉沉睡上好几个时辰。
风阮自怀中拿出一把铜镜。
那是一方篆刻着古老花纹的黄铜镜,手柄处镌刻着神秘的图腾,古朴而又奇异,它是师父在十五岁生辰之时送给她的贺礼,唤作轩辕镜。
轩辕镜是玄清宗独一无二的灵器,可照灵物、照妖、照鬼,只要不是凡人,都会在它的照射下发出异光。
她将铜镜中心处缓缓对准弗彻眉心。
铜镜没有任何异象。
“呼——”
风阮松了一口气。
梦境中的那个弗彻狠辣嗜血,甚至最后承受了那根龙脉,风阮只觉龙脉并不简单,虽说是发生在梦中,但总是搅和地她的心绪不得安宁,必须亲自来验一验。
不过万幸的是,弗彻体内并没有龙脉。
雨声愈发湍急,“阿嚏——”
风阮在这样潮湿阴冷的暴雨天来回奔波,且她身上也旧疾未愈,此刻身体的抵抗力有些弱。
风灵急急进来,“公主,你莫要受了风寒。快随我回去泡一泡热水澡。”
风灵小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心,风阮笑道:“马上回去。再等我一刻钟可好?”
风阮将风灵拿来的手炉塞到弗彻怀中,又为他盖上特意拿来的棉被,将金疮药放到弗彻枕边。
想了想,用一旁的枯藤编织了一个花环戴在了他的头上。
这是南诏的习俗,生病之人带上亲者朋友为其编织的花环,病症消减得快。
少女窸窸窣窣鼓捣完,又搬了几个木柴放到火堆上,让火堆着的时间长一些。
随着耳边声音的渐渐消失,弗彻才睁开了双眸。
他取下风阮放置在头上的枯藤花环,目光在其上摩挲,自不远处火堆上远远投射过来的浅浅光晕,落于他的脸庞之上,令他看起来神情模糊,遥远不辨。
翌日,天光大好,即墨随早早地派了一个小太监前来。
是为了战碧柔的事。
风灵倾身为风阮挽好发髻,慢吞吞道:“上古神卷《无从神域》中讲过,自盘古开天辟地至今,还没有半妖能在人体腹中停留超过两个月,战碧柔腹中蛇胎已经三月,说不定明天就可以降生了呢。”
一语成谶。
门外匆匆跑来另外一个青衣太监,“公主!快随奴才来,太子殿下急召!说是良娣腹中胎儿突然发动!风灵姑娘也去!”
青衣太监已然喘得上气接不上下气。
想必即墨随已经将风阮调查得清清楚楚,知晓风灵师从医鬼先生。
医鬼先生名誉天下,传言死人都可救活,因此得名医鬼先生。而唯一弟子,恰是风灵。
马车一路疾驰,宫中有规矩不能骑马前行,此刻事急从权,况且是太子破的规矩,倒是没人敢妄加置喙。
“啊——”
“好疼!”
“良娣,用力啊良娣!”
妇人生产的哀嚎声不绝于耳,即墨随与战青煜站在殿门之外,面露焦急。
风灵眸光轻轻掠过战青煜,对着即墨随说道:“殿下,此胎凶险,一不小心殿内接生嬷嬷及宫婢都会丧命,让她们出来吧。”
即墨随闻言照办,殿内之人顿时少了一大半,风灵这才背着药箱进去。
虽然风阮此刻由于清莲血咒的反噬不能施展任何咒法,但好歹她武功底子还在,加上不放心风灵单独进殿,遂跟在风灵身后一同进去。
蛇胎难缠,孕育之时需要耗费人体大量精血供养,昨日相见,风灵一眼便瞧出这位战良娣身体已呈枯竭之态,尽管她用脂粉极力遮掩,却仍可窥见一二。
生产蛇胎之时消耗体力,战碧柔额头之上细细密密的汗水,面容枯槁,唇角被自己咬出了血珠。
此刻她又痛又累,见到伺候自己生产的丫鬟婆子鱼贯而出,而风阮风灵这两个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人进来,心中慌张,向外呼喊道:“殿下,公主金尊玉贵,妾身现下污浊不堪,求求您让公主出去吧。”
风灵闻言弯起眉眼,“战良娣想必也是有经验的人了,上次三月怀胎‘不慎’被我们公主‘暗害’流掉一个孩子。今日公主便做实这罪名,这就帮你流掉。”
“你——”
战碧柔呼喊着,下腹剧恸,宫缩地更加厉害。
她还处于一片茫然之中,今晨早膳之后小腹突然开始阵阵疼痛,急忙唤来殿下,殿下当时神色复杂,将早早备好的稳婆接生嬷嬷太医等人传来。
太医把脉言说不多时即将发动,可她怀孕尚三月有余,孩儿都没长全,怎会即刻生产呢?
“省着点力气,力气用光了孩子更是难产。”风灵凉凉道。
说着她将手搭在战碧柔的脉搏上,不多时又换另一只手腕,眉头紧锁,“这才刚发动。此胎最快也需要两个日夜。”
两个日夜?!
岂不是活活痛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