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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风眠垂低眸,目光直直地落在晕倒在地的宴星稚身上,唇边的笑容微敛,眸子里沉着一股莫测的情绪。
怀中剑穗上的铃铛还在发出轻微的响声,他伸手用食指点了一下,铃铛这才安静。
他又屈指弹了一下手中的引魂铃,铜铃发出阵阵嗡鸣,众人都没听到这声音,唯有紧皱着双眉的宴星稚悄然舒展眉头,安宁地睡去。
下方的包围圈躁乱不安,纷纷盯着倒在地上的宴星稚蠢蠢欲动。
雪元灵土是人界不可多得的宝贝,如今就在面前,自然勾出众人藏在心底的贪婪来,但由于盯着的人过多,导致谁也没有第一时间出手。
而在这时,原本中了几刀倒在血泊之中的荀左却突然站起来。
他的衣袍几乎被血染透,被割裂的衣裳盖不住背部,露出脊背上荆棘一般蜿蜒的黑色纹样。
“把少主扶起来。”荀左龇牙咧嘴,吃痛地扶着腰。
原本倒在地上的几人也纷纷爬起来,将晕倒的宴星稚左右手一架给扶起来,朝着荀左靠拢。
被打掉了两颗牙的男子也走过去将带着血沫的牙拾起来包在衣袖里,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树上的牧风眠,又用舌头舔了舔嘴里断牙之处,最后一卷黑袍果断地转头溜了。
几人架着宴星稚聚拢在荀左身边,就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色符纸,轻吹一口气,符纸霎时燃着,一抹微光浮现将几人笼罩,下一刻他们就消失在众人之中。
众人发出惊叹,谁也没料想到这个刚才快要被打死的老头动作那么快,只余下一群人因丢失雪元灵土而扼腕叹息。
宽敞幽深的峡谷夹道之中,两边的山壁陡峭嶙峋,寸草不生,一层薄雾在当中蔓延,安静得落针可闻。
荀左一屁股坐在石墩上,沉沉地叹一口气。
身边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荀左不耐烦地皱眉,“尹祺,闭嘴,吵得耳朵疼。”
正哭得卖力的尹祺一听顿时来气,开口说话时口水跟喷水壶似的,“你说得倒是轻巧,又不是你被踢掉了牙!”
他将包在衣袖里的牙捧起来贴着脸,“我的牙呜呜呜。”
荀左从怀中拿出一张符纸夹在指尖,念了个手决,微光从符纸上钻出来,朝着他背后而去,治愈背上狰狞的伤痕,他道:“我不也被你捅了好几刀吗?不过就是几颗牙,回头用玉石给你补就是了。”
“放屁吧你就,你那门派穷得叮当响,还有玉石?”尹祺抹了一把眼泪,拿出一面手持镜张着嘴照了又照,想起方才的事还心有余悸:“你这少主下手可真狠,我刚才挨那一脚的时候,脖子咔咔响,我他娘还以为我头要被踢掉了。”
荀左摇头,满脸愁容道:“不成啊,都醒来大半月了,魂魄仍然没有融合,那就代表我们召回的极有可能是残破的魂魄,或者是太弱,一时适应不了雪元灵土的力量。”
尹祺愣了一下,“不是还有一种情况吗?若是招来的魂魄过于强大,融合确实还需要一段时间的。”
荀左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几件外袍之上正沉睡的宴星稚,说道:“招魂用的都是些灵气所剩无几的旧器物,能招回什么厉害人物?方才你也见了,她连灵力都不会用,振兴门派一事怕是难了。”
尹祺拍了拍荀左的肩膀,宽慰道:“那也没办法,不过还有机会,这灵土到底不是凡物,只要你们门主好好修炼,炼个百八十年的,指不定有出路,反正她与你门派结了契,也跑不了。”
结契一事知道的人不多,当然主要原因也是因为玄音门的人并不多。
雪元灵土招魂而生之时,与玄音门印的契约便生效,若是灵土之主拒绝继承玄音门,则会魂体两散,灵土也变为废土。
宴星稚在他们喊第一声“少主”时应了声,契约就维持住了。
荀左一直不说话,情绪看起来很是低落,许久之后才又叹了一口气:“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再活个百八十年,终是要辜负老门主所托了。”
尹祺见状也于心不忍,用一口漏风的牙安慰,“老弟,放宽心吧,谁不是活一天算一天。”
口水喷在荀左的手臂上,念及那口牙还是因为帮他试探少主才踢掉的,他强忍着嫌弃道:“你还坐着干什么?带着他们回去。”
尹祺停了停,而后问:“你们真打算进万器山谷?”
“总得给少主找一把衬手的武器。”
“但是我妖界那边的人说,‘问情’可能不在山谷中,而是在万器仙城里,那里面……”
荀左摆了下手,打断他的话,“我们又不是奔着‘问情’去的,那种神器在人界,不可遇也不可求,做梦都不敢肖想。”
尹祺哦了一声,又坐了片刻,这才起身,对后面几个守在宴星稚身边的人唤了一声,走的时候给荀左扔了一袋银钱,“老弟,你也别太忧虑,总要慢慢来的,苍羽派朝你们下战帖的事到时候我去帮你撑一手,实在不行就直接挪窝跑路,反正玄音门也没什么东西可带的,跑起来轻松。”
荀左低着头没应声,但脑子里已经计划出好几条逃跑的路线了,玄音门不过是个残破的小门派,如今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还是保住少主要紧,而且跑路这事他十分熟练。
尹祺带着人离开之后,荀左就起身将宴星稚背在背上,又捡起地上的几件衣袍装进储物牌中,沿着僻静的山道往里走。
宴星稚醒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沉睡之时她做了一个混杂的梦。
梦中她看见脚下的森林黑雾缭绕,像被天之刃劈开的沟壑,狂风卷着黑雾一层一层往上翻涌,她的四面八方布满了仙界追兵,上方是踩着云层的几个名声赫赫的上神,战神师镜站于首位,面容满是肃杀,对她喝道:
“宴星稚,弃剑认降!”
宴星稚手中持着清屿剑,这柄六界之中被誉为第一神剑的神器嗡鸣作响,凌冽的杀意与战意让她几乎握不住剑。
她对着战神师镜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嬉笑中充满轻蔑和挑衅:“狗师镜,有能耐就来杀了我。”
师镜大怒,提着手中长刃飞刺下来,光芒刺到面前的时候,面前所有场景如打散一般骤然散去,诸天仙兵化作缥缈轻烟,只见朦胧的雾中,有一人的身影逐渐清晰。
宴星稚最先看见他赤红的长发,束成高马尾,黑色的绸带卷着发丝飘摇不止,继而是他那身晃眼的金色锦衣,转过身来,他抱着臂对宴星稚,俊美的脸上是不屑的笑容,说道:“兽族就是兽族,野性难驯。”
“牧风眠……”宴星稚气得咬牙切齿,一个飞扑上前将他按倒在地,一口利牙狠狠要在他纤长白皙的侧颈处,牧风眠痛叫一声,用手推着她的脑袋,气道:“宴星稚,你给我松口!”
腥甜的味道在唇齿流蹿,混着口水从唇间溢出来,她下意识吸吮了一口,舌尖从伤口处滑过。
牧风眠当即身子一僵,手上的力道竟卸了七八分。
宴星稚被这句话气得头脑发昏,一口利齿恨不得把他脖子上的肉咬掉一块下来,咯吱咯吱地磨着牙,荀左见状忙上来唤她:“少主,少主!”
她猛地睁眼,梦中所有场景散去,面前是荀左的一张老脸。
她睁着迷茫的睡眼,思绪回笼,慢慢坐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尝试握了下拳头,只感觉体内力量充沛,先前被那几声铃响扰乱得快要离体的魂魄竟出奇的安稳。
自打复生而来,那一种魂魄随时都要散去的缥缈感也消失了,与身体的融合度又提升不少。
她开口第一句问:“是谁?”
这句话问得很没有头脑,荀左不明所以,“什么?”
“是谁稳住了我的魂魄?”
荀左愣了一下,迟疑道:“老奴不知,少主可是感觉身体有什么变化?”
宴星稚道:“自你们将我召唤而来,我与这身体融合得一直不大顺利,所以那引魂铃才能轻而易举动摇我的魂魄,如今我醒,那种随时要飘散的感觉就消失了,是有人暗中相助。”
荀左听后不以为意,“许是少主的魂魄被扯了一回,就与身体更契合了吧。”
宴星稚没接话。
她的神魂强大无比,无拘无束,不畏惧任何枷锁,这也是她与这身体融合得费力的原因。
但居然能有人将她的魂魄老老实实按在这身体里,这就表明那人也有着非常强大的力量,不居于她之下,人界荒僻之地竟有这般人物?
她想起晕倒之前,看到的那个坐在树上的少年,心中疑虑丛生。
难道是他?
宴星稚思绪一转,抬眸看他,“你的伤怎么样?”
荀左适时地咳了一下,“好多了,只要少主没事,老奴就是死也值得。”
宴星稚细细地打量他。
荀左看起来有六七十岁了,走路的时候拄着拐杖,两条腿打着颤像是随时就要摔折肋骨似的,即便是挡在她面前的时候,荀左的背也是佝偻着的。
宴星稚向来不喜与弱小之人为伍,但荀左倒在血泊之中的模样,却让宴星稚耿耿于怀。
荀左见少主盯着自己许久,一时心虚不已,低下头来心说难不成少主发现我故意设局试探她了?
不应该吧?
但万一真发现了怎么办?要不我还是先坦白?
正想着,宴星稚将目光往下移,问道:“你肋骨没事吧?”
荀左:“……嗯,尚全。”
宴星稚:“你将我招回,就是为了振兴玄音门?”
荀左已经不抱希望:“少主既被招回便是玄音门的主人,想要如何全凭少主意愿。”
宴星稚:“如何才算振兴?”
荀左:“无非是声名远扬,万众来拜。”
说完还要补上一句:“不过少主也不必勉强,毕竟能做到这种程度,人界万千仙门之中也没有几个。”
宴星稚不屑轻哼:“这有何难,想当年我什么都不做就威名赫赫,上三界中谁不认识我?”
荀左想说这个牛吹得稍微有些过了,但他还是附和着竖起大拇指:“少主真是厉害,简直是吾辈楷模!”
卯足了劲吹捧过后,荀左将宴星稚带出了房间,这三日的时间里,他一直赶路已经出了荒雷城,如今正位于人界与妖界的交界地带。
这家客栈是前往万器山谷必经之路上的唯一一处歇脚处,而去山谷的路终年大雾环绕,不知多少人迷失在其中困到死而不得出。
客栈里有个打杂的瞎子名叫老闫,却神奇地能从大雾之中寻到去往万器山谷的路,所以客栈的一楼聚集着南来北往的很多人,其中妖族人族都有,全是等着老闫带路。
一楼满座,边边角角也站着不少人,门外也影影绰绰,都是等着老闫回来的。
宴星稚下楼的脚步不重,但在稍显安静的环境里却很清晰,众人全都下意识抬头望来,却又很快撇开视线,偶尔低声交谈着。
她在下面扫看一圈,瞧见角落还有闲坐,就看见先前突然出现的暗金色衣袍的少年地坐在窗台上,眸光放在外面,露出的侧脸有几分熟悉的轮廓。
窗子那边空处一块地,纵使整个一楼挤满了人,他的周围也无人靠近。
时不时有年轻的女修士朝他投去目光,低低的议论交谈着。
宴星稚走到他边上,视线从他的眉眼往下细细看着,而后才开口:“喂,你也是为了‘问情’而来?”
牧风眠听声一偏头,清朗如玉的面上即使没有情绪,也带着三分笑意:“我以为你第一句话会是道谢。”
宴星稚迷茫:“为什么?”
牧风眠:“我救了你。”
宴星稚询问似的看了荀左一眼,似乎在求证这事儿是真是假,然而荀左却会错了意,两步上前一个大鞠躬,恭恭敬敬道:“多谢小公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实乃仙人下凡,如此谪仙风姿老奴与少主没齿难忘,定将铭记于心。”
牧风眠把玩着手中那一串没声响的银铃,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荀左还邀功地朝她递了个眼神:少主放心,一切有老奴!
宴星稚:“……”
宴星稚将荀左拂到身后去,暂时不想看见他。
“你叫牧风眠?”
牧风眠:“怎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
牧风眠没应声,眸光落在手上的银铃上。
“我乃宴星稚。”她身子往前倾,压低声音指着自己道:“人界可能不太清楚上三界的事,牧风眠是我手底下最废物的一个小弟,愚笨至极不堪重用,本来我是十分看不上的,不过眼下我东山再起手底下缺人,也可勉强一用。”
“快叫老大。”她总结道。
牧风眠这下把脸全扭过来了,正眼看着她,皮笑肉不笑道:“是吗?”
荀左在一旁听着,默默地想:
一个牧风眠,一个宴星稚,可真能吹牛啊。
于是他发挥了一下自己的幽默:“其实我是战神师镜。”
牧风眠和宴星稚同时转头看他。
荀左老脸一红:“老奴说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