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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夏。
不同于南陆的寒烟草野,乌京城正是莺飞草长的季节。但今年不一样,叶知秋嗅着空气中迟来的石榴花香,只觉得彻骨的冷。
白墙绿瓦的院子,青石小路,药雾绕梁。
一连几日的雨,红柱沁着水渍显出暗纹,檐下雨水滴答,沉闷的融进了软泥。
一柄竹伞自巷道蜿蜒,到门口,却陡然停了。
“呀!小姐和玲珑回来了!”扶春眼尖,手上草扇还顾着炉火,已经叫了于妈妈。
于妈妈迈着碎步走到门口,一边将薄衫披在她微湿的肩上,一边作势要将人扶进来:“姑娘慢些,小心路滑。”
叶知秋没动。
她屏息听着,有些紧张,片刻后才愣怔着问:“于妈妈,我怎么没有听见父亲在咳?”
于妈妈被这话搅的心里一痛,忍住了哽咽,道:“姑娘不要忧心。老爷没事,他是累了,睡着了。”
叶鄢砚近些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差了,明明药还是在喝,病况却突转急下。
叶知秋紧绷的心松下来,振作了精神,将手中一摞经书符文交到一旁的玲珑手里,自己则去替了扶春。
但凡她有空,父亲的药,她是从不假手于人的。
叶知秋生的美,气质长相却偏冷清,不说话时冷漠疏离感更甚。
此时她半蹲在灶前,长发随意挽在肩后,整个人除了头上一支银镶玉的白钗,半分装饰都没有。
一身极致的素不仅衬得人玉质瓷色,连院子也显得空落寂寥了。
比起刚来那会儿,院子确实空了。不止空,还显得穷。
这是数月前叶知秋没有想到的。
叶家回乌京已不是隐秘,早前的门庭若市,如今竟像是一场繁华旧梦。一朝势落,家仆尽散,门可罗雀。
近侍如今只留了玲珑和扶春,再就是几个家丁仆妇,原先的管家借口家中变故,一走便未再回来。
管事一职,只好落在于妈妈身上。
“尽是些负恩昧良的货,枉老爷小姐平素待他们这样好。祸还未至呢,一个个的,跑的跟见了阎王鬼似的。”
于妈妈到底是心疼她,骂归骂,杂事却大包大揽着,从不让人操心。
比起于妈妈的心有忿忿,叶知秋倒很平静。世道如此,每经一事,她就更冷心,也更清醒。
炉火噼啪,映着叶知秋胸前扎成的绢花的白麻孝布,像是那日断头台前溅落雪中的猩红,刺目极了。
话说回来,今日是宋世伯的头七。
陆家一回南陆,宋家的案子就快速结了。
彼时已是春末,却莫名落了一场雪。国子监的学生们跪在薄薄的雪里,白衫曳泥,骂声高昂愤慨。
再后来,太后以怜弱为名,免了宋明楷及一众逆党远亲中的幼子妇孺的死罪,赐了活路。允他们流放远疆,终身奴籍,不得入仕。
生辰宴上少帝的先发制人颇为有效。
北衙六军的兵权已到了手边,吴歇却不敢接。只能眼睁睁看着肥肉从手边呲溜一滑,落到那杜君集碗里。
尚书令一职虚空,则由原兵部尚书温子龄接任。
可见宋家没落的余烬并未烧到乌京其他簪缨世家,朝权总归此消彼长,宋家没落,反倒让温氏一脉异军突起,顺势而上。
宋家骨子里全是倒刺逆鳞,温氏这一脉却安分守己的多。叶知秋心里清楚,太后这是要扶持一个听话的傀儡。
至于叶家,虎口余生,虽不至于沦为阶下囚,却到底和从前已是两重天。
太后恩旨一封接一封,不止免了她的罪,还屡次亲自过问父亲的病情。
按传旨公公的说法,她本该将头叩在地上三年不起,感这天恩浩荡。
但叶知秋并不,她清楚,这是太后在提点他们,认清主子,不要站错队。甚至都算不上恩威并施,已是彻底的威胁。
这一局,说不清到底谁才是最大的赢家。
天色将晚,雨已渐渐歇了,她躬身炉火处才半个时辰,已被药蒸出热来,额角香汗淋漓。
药刚煎好,屋内也断断续续传来叶鄢砚的咳声。
扶春玲珑替她撩开帘子,叶知秋略一思忖,摘了绢花藏在袖内,这才小心端着药进去。
叶鄢砚听到檐下有脚步声,便稍微坐了起来。他目光浑浊,憔悴中往日英武不再,望向叶知秋的时候,慈爱与悲伤两两参半。
“爹爹,来,喝药啦。”
叶知秋倒是没有变化,先垫上帕子,将药吹得温热,才开始喂药,一套下来动作娴熟。
她唤爹爹时声音藏着娇憨,一说一笑,梨涡挂在脸上不肯消,像个寻常不知忧的闺阁女儿。
叶鄢砚倚靠在厚垫上,望着她素白却空荡的衣领,尚未干透的裙裾,喉口艰涩喃喃开口:
“鸢娘有心。今日你能代爹爹送他一程,很勇敢,爹爹很高兴。”
叶知秋压住心底悲怆,又送了一口药到父亲嘴边,轻声道:“爹爹只管好好养病,有想要办的,女儿都会办好。”
她虽未与宋离行礼拜堂,但名义上她已是宋家的长媳。宋家满门抄斩,此时风口浪尖,不能大张旗鼓的送孝。
能做的,不过寻一个不起眼的荒地,堆一座矮坟,未刻碑文,名字亦不敢留,只在木头上模棱两可的刻着宋字。
故人已去,只留黄土一抔。
她在细雨中纸烧了几盆,还点了香磕了头。又在那空无一物的坟上,将她誊撰的忠义录、正清史,烧了一本又一本。
乱世浑浊,配不上宋家高义,宋家留下的诗文,既无人敢诵,不如焚个干净。
原是个不信神佛的人,也去求了符抄了经文,菩萨一双慈悲目轻易就能勘破营营扰扰。叶知秋缓缓合掌,抵在额心,祈求溺海中的救济。
药喂完了,叶鄢砚还未生困,叶知秋便坐在一旁和他说话。
“鸢娘,那康行辅还在乌京?”
“不在了。”叶知秋将薄被往他肩上拢了拢,答道:“昨日出的城,他如今被免了县令的职,但在南面的本家还有田地铺子,恐怕是要回去的。”
叶鄢砚叮嘱道:“让你杜伯伯小心行事,救人虽重要,但万万不可暴露身份。”
叶知秋点点头,言语中云淡风轻显得十拿九稳:“杜伯伯一向行事稳妥,爹爹不用担心。”
照她的意思,不止要救,还要救的峰回路转一波三折。这康行辅多行不义,不吃些苦头,是拿捏不住的。
“你入宫的事,杜伯伯可有跟你说起过?”
叶知秋摇头,她最大的疑惑就在这儿了。
杜君集乃寒士清流,旁无所依,与朝中肱骨老臣、世家簪缨各成一派,因行事低调,虽未四面树敌,但远谈不上被虞后倚重。
而她入宫,没有虞后首肯,几乎寸步难行。
“无碍。”叶鄢砚倒不担心,笃定道:“你宋世伯总有办法,不过早晚罢了。”
他眉宇间萦绕着某种挣扎,在叶知秋低头的刹那消失不见。
叶知秋喂完了药,将碗搁在床头,眉目间有些忧心。爹爹既说有办法那入宫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但入宫不过是眼前头一道关卡,入宫后她是什么身份,怎么见少帝,如何做到掩人耳目,都需要细细斟酌。即便宫内有爹爹安排的人,能走多远却还是要靠她自己。
叶知秋坐于塌边,在此刻六月垂柳的暖意中,感到一股势单力薄的锐利冬寒正迎面袭来。
或许,她需要盟友。
临了,叶鄢砚才说:“那手记,烧了吧。”
余烬也不要留。他离开了,他留下的这些策论、卷宗、旧籍档案就应该一并消失。
叶鄢砚近日常常做梦,梦里都是铁马兵甲残留的败暗,可当他睁开眼,看这白日昭昭,庭院炊烟,又忍不住充满希冀。
“鸢娘,为父能教你的,都已教给你了。”叶鄢砚握住她,他枯瘦的厉害,手上的老茧磨得叶知秋掌心发痛。
“不,没有。”叶知秋明眸发红,语气却固执,像要劝慰又似是祈求:“鸢娘什么也不懂,爹爹要教我的,几十年也教不完。”
傻孩子啊。
叶鄢砚勉力笑了,若说还有他要教的,那便是最后一事,置之死地而后生。
虞后还是多疑,入宫的旨意迟迟不到。这是在提点他,他若不赴死,鸢娘则没有生路。
和宋明楷一族延绵数代的世家威慑不一样,叶家之所人让人忌惮,全系在叶鄢砚一人身上。
他似是司马江山朝堂堪比神祇的存在,只要活着,就有人俯首是瞻、奉命唯谨。动一动纸笔,文人学士莫不趋之若鹜、歌功颂德。
一个人,到了这种程度,即便没有官名,也是对皇室专权的威慑,何况本就岌岌自危的太后。
他若不死,那就注定成为下一个宋明楷。莫说鸢娘,叶家远亲老幼都得陪着上断头台。
叶鄢砚隐退蛰伏数年,想要的胜利却始终没有如期而至。天子仁慈的面纱下藏着暴戾恣睢,每张脸都面目可憎。
所以,他要另辟蹊径。
叶知秋迎上他的目光,只听到一句颤巍巍的叹息:“鸢娘,爹爹累了。”
叶鄢砚闭了眼,好似困倦极了。窗外静寂无声,他却能看到,和风才过,丽日正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