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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阮的衣着比寻常贵女还要简单些,不想太高调,在街角便和颜姗落了轿,并肩步行过去。
还未到宵禁的时辰,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结伴穿梭着,颜阮二人面容姣好,又结伴而行,倒成了永河河畔一道惹人注目的风景。
受邀东源诗社的士子中有认识二人的,见其装扮便知华昭公主想低调行事,只遥遥浅鞠为礼,并不暴露二人身份。
也有第一次入诗社的,见佳人如斯,心中不免生起攀谈的心思,刚行至二人身畔,一屡萦绕在清冷女子身上的清香悄然入鼻。那人识得赵钰,自然辨得出“松涧”,虽大街小巷都有仿品,但他亲调的松涧却更是另一重境界。
颜姗见有人上前,走近了又变脸退去,一双瑞凤眼迷了起来,眼中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神采,瞥了一无所知的颜阮一眼。
颜阮本意是低调出行,没想到现下更瞩目了,脚下不禁加快了步子,只想立时飞上水榭。
今次的诗会颜姗想了新的玩法,书案成环状摆开,每人提上一句诗,再由下一人续第二句,依次续完,续诗者需得从字里行间体会先前那人的意象,众人的理解交织碰撞,越往后越难把控,但若是诗成,也能出上佳之词。
“这种作词法还从未听说,倒是有趣。”颜阮有一茬没一茬地同颜姗搭着话,听了这玩法才稍稍提起了些兴趣。
颜姗见她少见地有了兴趣,便撺掇她下场玩上一圈。
颜阮却笑,举头向河中望去,刻意轻松地说道:“我才懒得凑这份热闹。”她凤眸一沉,掩饰深处的失意。
“如今要得你题诗一首,却是比登天还难了。”颜姗看不见她的神色,明晃晃地开始讽她。
她俩闲谈时,十句里有八句要互相戳戳,京都不少人都误以为二人不对付,却碍于身份要常在一处。
以往颜阮必定是要讽回来的,现下却没作声,好似没听见一般,也不知道在看什么。颜姗觉出异样来,拉拉颜阮的衣袖,引得她回头。
颜阮将手臂收回来,拿起桌上的紫砂壶倒茶。醇香的雪顶含翠从壶嘴溢出的热气,在二人之间氤氲缭绕,让她想起两年前东源诗会上,隔着雾气般浮动的微雨看到的那道身影。
她自幼便极爱诗文,尤爱古时流传下来的词曲,诗乐相和,长短相间,隔着岁月传递着汹涌的情感,让人置身其中。八岁通文史,十岁便能即兴成诗,十三岁大战群儒,夺得诗会魁首,后再未有诗作问世,仿佛触及巅峰,却让她失了挑战,没了兴趣。
所以也无人知晓,她已造不出诗来。
对仗工整,巧思妙对,她能轻松赢得那禅台端砚,却再写不出或张扬或婉转的诗句来。
两年前的诗会,她曾有意提笔,只是落笔皆是空洞,全然没了一气呵成的流畅和收放自如的情绪,她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束缚着,越挣扎那锁链便缠得越紧,她只能束手,任由着它夺走自己的灵气,放任自己在即成的框架中被塑造。
戴着厚重的枷锁,哪里还能自如地泼墨呢?她索性搁了笔,接过奴仆递来的诗,才看了一行,她便在心中讥笑,以夜明珠比月,太俗。
底下却传来歌声,她听出来是《临江仙》,抬起眸子望过去,雨幕后少年举杯高歌,诉尽追月不得的情思,让她心中一跳。
颜姗说,那是都察御史赵平松之子赵钰,是久负盛名的第一公子。
后来公主及笄,大宴天下,她虽然对推杯换盏的宴席十分抗拒,却罕见地留在席间,同王孙贵女交谈作乐,其中便有他。
果如她想得那般,赵钰光风霁月,博古通今,言谈行止之间让人如沐春风。他们二人是有一段契合的过往的,一盏清茶,侃侃而谈,从南北河山谈到诗词歌赋,时光总是飞逝。
只是当她将心悦宣之于口,心中忐忑,那人却无声地执起礼法的尺度,将她远远推开。
她心知天下两情相悦者寥寥,现下他对自己无意,但总要争取一番。不同于其他贵女,虽然身份尊贵,她却没有该有的端庄和自持,总觉着自己忍不住地想要见他靠近他,便那般做了。
初涉情爱,她又像天下其他女子一样,懵懂青涩,少不得莽撞闹出些笑话出来,有时又别扭地厉害,心里想东想西,不得停歇。
父皇教她不可偏颇,情不形于色,将她平生喜好都剥夺,但她总学不会在他面前粉饰太平,也禁不住喜爱,侥幸地期望这次能有所不同,即使触怒圣上,跪上七夜,她也心存念想。
茶水沿着杯壁溢出来,颜阮被烫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放下紫砂壶,心道自己竟又想起那人了。
“阿枝善善”水榭木梯下有人在唤她。
还没得颜阮看清楚是谁,颜姗已经先有了反应,俏脸一板,对着那人怒吼道:“不许叫我善善!”见那人提步就要上来,又赶紧吩咐阶下候着的侍卫,“不许放他上来。”
颜阮见她的反应,便知道来人定是谢小侯爷谢慕青。当今圣上亲征北域赤狄国时,谢家满门忠烈,用热血捍卫疆土,谢慕青之父谢朝元曾以身护驾,救得圣上一条性命。圣感念其恩,擢升谢氏女为贵妃,封年仅三岁的谢慕青为靖启侯,接入宫中教养。
又因颜阮在宫中无玩伴,从族中选了年长几岁的永泰郡主颜姗作陪,三人都是爱玩的性子,一拍即合,时常将宫城翻出半边天来,后边还跟着一个喋喋不休劝说的小尾巴代桃。
后来她十三岁被封为储君时,谢慕青也早立了府邸搬出宫,颜姗也被接走,颜阮身边便只剩下代桃陪伴。
颜阮伸了脖子,看到谢慕青时,他正被颜阮牛高马大的侍卫拦着,见她看过来时,欣喜地朝她招手,她笑着颔首示意,却也拿颜姗没有办法。
“继元这是最近又惹到你了?”谢慕青弱冠时,圣上亲自赐字继元,意在愿其继承先父遗志,只是谢慕青作为谢家唯一一根独苗,养在宫中时贵妃便舍不得管教,独自立府后更是无人敢触其霉头,活活长成了一副纨绔的样子。
颜姗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没好气地答道:“总之我与他不共戴天。”
“不就是前些年他拉你入伙做生意差点亏了嘛。”颜阮见她这样,不禁发笑。
“他哪里是找我做生意,分明是拿我当冤大头!”提及此事,颜姗的气不打一处来。
当年颜阮好马术,又刚被立为储君,京都上下都想巴结她,一时间马术盛行。谢慕青那厮说要做马匹生意,雇人从塞外寻汗血宝马,又说本钱不够,磨了她好些日子,让她出资,拍着胸膛说定能大赚。
颜姗虽不看好这桩生意,觉得京都好马术只是一时风尚,不能长久,但顾及少时情分,还是翻了翻自己刚刚开始积攒的小金库,匀了银子出来。
哪知他却不是要做什么生意,而是同其他一些纨绔立下了赛马的赌约,要寻匹好马罢了。
果然颜阮驯服了一匹号称无人能驯的烈马疾风后,再不曾踏足马场,京都的马术风潮也就此慢慢平息,只留下颜姗独自处理这个烂摊子。
本想着要亏个血本无归,幸而一月后淮南起了战事,朝廷少不得要征兵买马,颜姗这马匹才有了去处,仔细算下来也勉强挣了些。
只是京都风向突变的那一个月里,她整日忙进忙出,焦头烂额。后来每每思及此事,都要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暗骂一声,谢狗害我!
颜阮也笑,道:“最后算起来你也小赚了一笔,不算太亏,还解决了朝廷一大难题。”
颜姗不以为然,“那是另一码事。”又看着对面善变的颜阮,冷幽幽地盯着她,叹道:“还有你!”
颜阮一口热茶还在嘴边,冷不丁被她埋怨一句,差点失了仪态,呛地咳了两声。
“若不是你突然就不喜驯马了,风向也不至于变得这般快。”颜姗语气幽怨,而她也就不会亏得血本无归了。
颜阮赶紧赔笑,“若是你告诉我你们在做这生意,那我定然住到那马场去。”
“别,那可不敢当。”颜姗兀自倚栏而立,托腮远眺。
这么一会子工夫,河中台上已经热闹了起来,只见一位身着青色袍襦,身材瘦弱的男子在众人的注目中行至案畔,稍稍思索了一会,旁边的士子们也好奇般围了过去。
不多时,那男子便提笔挥墨,落笔定词。一时间身旁的士人有频频点头的,有托颔沉思不置一词的,看样子褒贬不一。
颜姗打眼看了一会,那男子并不因其他人的褒贬而有所声色,只拱手行礼。
掌文墨的仆从早誊抄好了诗文,送上各大水榭,只说今夜第一首接龙诗已成。今夜的玩法确实新奇,是以这诗社的第一首,自然是格外瞩目的。
颜阮这方正接了诗文看,颜姗便惊喜地朝她招手:“你快过来瞧。”
颜阮依言起身,往台下颜姗所示的方向寻过去,一位眉目清秀的青衣公子在案畔立着,似有些拘谨,并不与众人攀谈。
“你看那位‘公子’,却是位闺中人呢。”颜姗嗤嗤发笑,觉得十分有趣。虽然本朝民风开放,但如她这般不喜待在深闺的女子却少见得很,如今竟在她的诗社碰上了。
诗社虽每年都会邀请一些名仕,但也不限人选,只需解开她留下的字谜,便可入场,虽然不限男女,但多是男子前来,一为交友,二为扬名,三为仕途。是以前些年颜阮力压众士子,夺得魁首才被人津津乐道。
颜阮仔细打量,真看出些异样来。那位小姐做了男子打扮,束起长发,用月白的围脖挡住颈部,戴的是护耳锦帽,将耳垂也遮了,倒是细致入微。
只是这位小姐大抵也是养在闺中,行走时迈的步子比寻常男子也小许多,若只是这般便罢。她似乎也知晓,时常刻意地将步子迈得大一些,有时又忘了,是以步子时大时小,教颜姗这等人精一下子便发觉了。
颜阮低头看诗,前文是叹古今豪杰之句,那位小姐一句“堪登凌云梯”收束,大气昭昭,将整首诗都换了格调和心性,怪不得褒贬不一。
颜姗早遣人请了那名“公子”上水榭来,近看才知,那“公子”玉面俊朗,一应礼节得宜,自称江文晏,旅居京都,偶然而至。
虽然这江文晏刻意压低了嗓音,颜姗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揶揄道:“江公子可还兼着扮观音的职,竟耳带环痕?”
这是《梁祝》中的典故,那“江公子”闻言也知自己已然暴露,拱手赔礼:“小女名唤姜问雁,郡主莫要再嘲笑我了。”
颜姗一听这名字,只觉得耳熟,但她素来和京中贵女无甚来往,一时倒真想不起来了。倒是颜阮沉思了一番,问道:“你父亲可是户部侍郎姜之栋?”
“正是家父。”
颜姗也想起来这么个人,在她印象中,这女子应当是温婉顺和的性子,为数不多的几次宴会上,她也不曾显山露水,低调地做着陪衬,才使得颜姗万万没有想到这“江文晏”竟是姜之栋的嫡女。
颜姗觉得稀奇,问道:“我这诗社可没规定女子不得入内,你又何须女扮男装?”
姜问雁低眉,答道:“有些事情男子做得,女子却做不得,于小女而言,只能如此而已。”
她言语中颇有些无奈,颜阮却不以为然,写得出“堪登凌云梯”这种诗句的女子,绝不是“只能如此而已”这般心性的人。
她虽然举止低调,但字里行间却藏着傲骨,选了一首叹古今豪杰的词,续上一颗壮志凌云的心,何尝不是一种挑衅?
颜姗听罢,更是不以为意:“我朝女子相比前朝,已经少了许多桎梏,就说这东源诗社,也曾有女子夺魁。”
这自然说的是颜阮。本朝储君通才练达,姜问雁贯有耳闻,却答:“公主郡主身份贵重,自然有所不同。只是自古以来,男子文可入科举,居庙堂理一隅政事,武可披甲胄,临沙场护一方国土。而多少女子,却只能被困在闺阁□□,无论才学心志,都只是某姓的附庸,留给后人的,也不过是轻飘飘一个‘某妻某氏’罢了”
姜问雁的话戛然而止,她暗自咬了咬嘴壁,有些懊恼。今夜冒用姓名来诗社,她见往来士子中,也不乏资质平平者,却能在诗社惹得一番吹捧,而她纵有报国之志,不愿在那狭窄的后院里了此余生,却冲不破世俗的禁锢,她不禁有些愤愤,一时情绪外露,才续了那首诗。
本来她在人前一贯收敛低调,今日在同为女子的华昭公主面前却失了控,竟说出这等违逆纲常的话来,她不免在心里狠狠地批了自己一顿。
颜阮听了姜问雁的话,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着实也是吓了一跳。这位姜小姐空有一番志向,但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需得面临世俗和家族的阻力,需要超脱和抗争的勇气,而一个普通官宦家的女儿,又没有像颜姗那样的身份作为底气,如此一来,确实可惜。
瞥见案上的诗作,颜阮突然一哂,冷冷地说道:“你怨伦常不公,又自诩心有壮志,但需知入仕为官,光会写诗可不够。”
颜姗听到颜阮语气突变,说出来的话也锋利起来,柳眉一挑,眼里蕴着几分兴味,想听听姜问雁如何答。
姜问雁显然是被激起心中的傲气了,脸色有些发红,答道:“孟子中庸,熟稔于心,周易春秋,均有研读。不敢说博闻强识,但今日诗社,问雁少有不及者。”
颜阮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众人对诗交流依旧,只是惊叹声寥寥,确实是佳作难得。颜阮面色不变,继续说:“诗社资质平庸者确实有,但诗成落款,都是写的自己的名姓,你连自己的真实名姓都要藏匿,却提什么‘某妻某氏’,千古留名?”
姜问雁一时被问住,不知道如何作答,还未等她开口,颜阮便继续道:“你有报国从政之志,熟读四书五经,看似资质甚佳,但囿于世俗,不敢迈出最重要的一步,将来嫁娶从夫,同其他女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姜问雁会过意来,知道颜阮是故意激她,但着实被说中要害,一时羞愧难当,脸上更红了,低声答了一句:“问雁惭愧。”
颜阮不是咄咄逼人的人,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也不再继续,在身上摸索了一下,只搜出一块玉佩来。她起身走到姜问雁身前,在她近身时,姜问雁似乎被惊了一下,虽然很快便敛去神色,但眼神却深邃了起来,情绪复杂。
颜阮却没注意,只是将玉佩递给姜问雁,说道:“既然你广读诗书,本宫可以帮你引荐乔崇为师,将来做个教书先生,也不算埋没了你。自古虽未有女子入仕,但女先生却是有的,能不能青史留名,就看你自己了。”
姜问雁似乎晃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竟没能反应。颜阮以为她还需要斟酌一番,便将玉佩放到案几上,正色说道:“当然,若你敢行天下先,誓要为朝廷效力,成为这女子入仕第一人,”颜阮端了端长袖,扬起下颌,“本宫定将你同众士子平等相待。是向学还是入仕,或是拾起钗裙掌中馈,你当思量清楚。”
除却勇气,颜阮知道,姜问雁更缺的是一份底气,入朝之后若遭排挤鄙弃,郁郁不得志,女子入仕第一人终将成为笑柄,而这前车之鉴,恐传及后世,成为女子挣脱世俗的反面教材。
她自己便是女子做储君的第一人,但“公平”二字,似乎天然便没有人能够给予她。男子为帝,只需平庸之治,不为害江山,便无人诟病。但于她而言,正因为是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所以集猜疑与企盼于一身,需要明治贤能,才不坠女子声名。
这千斤重担,逃不脱,也容不得她逃。
姜问雁收拾好情绪,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双手拿起案上的玉佩,举过头顶,叩拜一礼,朗声道:“问雁谢过公主。”
手中的玉凉凉的,上边精细刻着蟒状的纹路,是身份的象征。她以此玉拜见乔崇先生,自然能得一个向学为师的好前景,但乔大儒身兼太子太傅,也是政法之大能,若要著文章入科举,自然少不得名师指点。
华昭公主让她二者选其一,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推乔崇为师,不露声色便为她铺好了道路。
许多年后,姜问雁已经身披官服,成为朝堂上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再见此玉时,仍会想起今夜,偶然又必然,她踏上这条曲折之路的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