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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不容易学会当地的柔然口音,能与丈夫沟通了,也习惯草原上逐水而居,结果丈夫死了,柔然内乱。
我没有孩子,丈夫的叔叔、兄弟,心腹大臣,全都想要汗位,我就夹在中间,成为他们互相争夺的物品,身不由己。”
公主的语气还是一贯柔和,可正因为这样,眉娘才越是感同身受。
“眉娘,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吗?因为我从你身上看见了自己从前的影子,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可若是他弃你而去呢,难道你也要放弃自己吗?”
眉娘没有吱声。
公主:“周逢春已经走了,昨晚李闻鹊派人去过乐善堂之后,他住的小院已经空了,想必是连夜离开的。”
眉娘微微一震。
公主:“这应该是你想看见的结果,但又不是你想看见的吧?”
眉娘:“……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公主:“你知道周逢春一定跟孙氏的死有关,所以希望他能脱身,别被李闻鹊捉住,但又对他毫不犹豫走掉感到失望。”
眉娘沉默。
公主:“人活一世,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我贵为公主,也不例外。
周逢春但凡有点骨气,不逃跑,兴许你还没事,可如今他跑了,你就一定没有好下场。
当你在受刑的时候,他在哪里,他还会来救你吗?”
眉娘攥紧了手,指节泛白,
“他既然已经跑了,你也不必再背负出卖他的愧疚。
将一切来龙去脉道出,我愿向李闻鹊求情,放你一条生路,你归家也好,想继续待在都护府干活也罢,这一切本与你无关,眉娘。”
公主放出最后一击,见眉娘仍是低着头不肯说话,便只是叹息一声。
“你好好想想,天亮前想通了,便大声喊,便是你不说,我也愿意尽量为你求情,平息李闻鹊的怒火。”
“为什么?”
眉娘抬起头,“我与公主素不相识,公主为何要帮我?”
公主淡淡道:“同病相怜罢了,乱世之中,人人都是可怜人,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又何必为难你一个弱女子?”
她将食盒一并塞到眉娘怀里,起身离开。
“我说!”
身后,眉娘突然道。
“我说,但我其实知道的不多……”
公主神色未变,温和道:“那你且等等,我让人去给你带一床棉被过来,这里太冷了,再顺道喊李闻鹊和陆惟进来,你就不必再多说一遍了。”
她未曾逼迫,却处处都有关心,眉娘有些酸涩,这是她从小在叔叔婶母家,后来在孙娘子身边都未曾体验过的。
公主开门出去。
门外拐弯便是陆惟和李闻鹊,他们其实一直在外面听着。
陆惟深深看了公主一眼。
她方才在里面说的亲身经历,只怕是三分真七分假吧,也可能是两分真八分假……柔然情势恶劣,公主刚过去也是孤立无援不假,但以这位殿下的真实性情,怎
么可能跟小可怜一样委曲求全,
得罪她的人怕是现在尸骨都凉透了。
公主似乎察觉他的注视,
冲陆惟眨眨眼,又是一笑。
……
柴房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显得很狭窄。
柴禾堆了半间屋子,差点让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李闻鹊索性让人将眉娘带到客房,让人送来热茶。
眉娘脸色被冻得僵硬,捧着茶杯,好半天没恢复过来。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缓缓开口。
“三年前,我生了场病,当时买不起药,城中药铺挨个去问了,没有人愿意让我先赊药,以后再做工还钱,最后是乐善堂的周大夫,让我赊了药,还让药铺的伙计帮我煎好。”
这就是她跟周逢春认识的起源。
三年前,朝廷边陲发生了一件大事,秦州刺史沈源被下狱问罪,李闻鹊受命接替他,开始整顿军备。
那时候李闻鹊落脚还不是在张掖郡,因为张掖当时还未收回来,他只能从秦州开始,步步筹划,向张掖推进。
这些事情暂时跟眉娘没有关系,她因为赊药的事情认识了周逢春,对他自掏腰包为自己垫付药钱感激不尽,在做工还了钱之后,还时不时给周逢春送点吃食和香囊之类的小物件。
周逢春年少有为,医术不错,又没有家室,孤身一人在本地,还拒绝了药铺老板想把女儿嫁给他的赏识。
眉娘少女情怀,心里有点窃喜,觉得周逢春可能是喜欢自己,但另一方面,在见过药铺东家女儿的美貌之后,她又清醒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很小。
周逢春始终待她以礼,没有更进一步的逾距,但也保留适当的关怀。
转年眉娘十八了,家里叔叔婶子想把她嫁出去,好赚取一点嫁妆,再为儿子成家,便开始给她物色人家。
眉娘有点急了,她跑去问周逢春,对方却含糊其辞。
朝廷跟柔然几次打仗,有胜有败,但情况向好,一路推进到张掖郡,为表收复决心,李闻鹊直接带着人驻扎在永平城这里,以自己为先驱。
他的妾室孙氏来到边城照顾李闻鹊起居,孙氏身边也需要侍女服侍,人选将在永平城里找。
周逢春将这个消息告诉她,让眉娘可以去试试。
不管怎么说,在都护府待过再出来,总归是身价高一些,说不定以后还能去大户人家干活,而且正好可以避开叔叔婶婶的逼婚,她将工钱给他们,他们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
眉娘抱着忐忑的心情去试了,还真被看中,成为孙氏身边两名婢女之一,另外一个就是木娘。
眉娘说得很细,带了些追忆过往的情绪。
陆惟等人没有打断她,听得也很仔细。
许多人都说陆惟断案如神,但实际上案子往往都由无数个细节组成,而这里头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们,他们的悲欢喜乐,都会影响事情的走向。
悬崖勒马还是一意孤行,也不过是在许多人的一念之间。
在
都护府的日子要比想象的轻松许多,
孙娘子不是个难伺候的人,
虽然隔三差五总会钻牛角尖,有点小病小痛,但是木娘比眉娘更上进更殷勤,有她在,眉娘偶尔还能偷偷懒。
孙氏虽然不是李闻鹊的正室娘子,可李闻鹊身边就这一个女人,还主持都护府内务,于是许多都护府的下人都会来巴结孙氏,这其中就包括那名厨娘。
“厨娘姓苏,闺名不曾与我说过。
孙娘子是南方人,吃不惯西北口味,那苏氏做的菜,却总是符合孙娘子的胃口,久了就能在孙娘子面前露脸,她听说孙娘子有恙,就说自己从前老家祖父是大夫,自己也学过几手,就献上方子。”
厨娘失踪之后,李闻鹊派人去收养她的那户人家问过,得知苏氏根本就没有提过自己从前学过医术,更不要说什么当大夫的祖父了。
但孙娘子先前并不知道,她吃了药,有所好转,从此就待厨娘苏氏更亲近了。
有一回,眉娘休沐外出,她上周家去找周逢春,却发现苏氏也在,这才知道两人竟是认识的。
见眉娘不高兴,周逢春就对她解释,说苏氏是过来询问药理的,眉娘自然是不相信,周逢春见她面色冷淡要离开,一副恩断义绝的模样,只好单独留下眉娘,向她坦露了自己的身世。
“他说他本名不叫周逢春,而是沈冰,他与李都护有灭家之仇,所以潜伏在本城,以医术为生,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一雪前仇。”
“等等,你说他叫什么!”
李闻鹊先是一愣,而后蓦地失声。
“沈冰,他说他叫沈冰。”
眉娘道,“是原秦州刺史沈源之子。”
李闻鹊深吸口气,平缓心绪:“你接着说。”
眉娘:“沈冰说,他父亲当初并非擅自行事,而是接到朝廷密令,和公主手书,才决定出兵的。
后来沈源被捕,就发现自己收到的密令和手书,全是假的。
最有可能冤枉栽赃他的,就是李都护你。”
“放屁!”
李闻鹊勃然大怒,“若非沈源出事,陛下原本想让我入蜀,虽说我从前在沈源麾下,可我老师便是沈源昔日上司,我也曾立下汗马功劳,他一介黄口小儿,什么都不懂,竟以讹传讹!”
这些天,都护府接二连三后院起火,加上公主遭遇刺杀,李闻鹊疲于奔波,忍耐已到极限,听见眉娘的话,脑海里那根弦当即就断了,再也保持不了冷静。
其实,陆惟先前也怀疑过沈源之死可能跟李闻鹊有关,因为他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但后来,张掖郡频频出事之后,陆惟就打消怀疑了。
因为李闻鹊不可能在边城不杀沈源,在路上也不杀,偏偏在对方抵达京城时杀,这几乎是对天子的一种挑衅了,而李闻鹊的触角还没伸长到那地步。
如果真是李闻鹊干的,那现在他也不至于面对城中乱象焦头烂额了。
“李都护,稍安勿躁,这只是沈冰的一面之词,眉娘转述罢了。”
陆惟道。
眉娘有些害怕,但已开了头,只能说下去。
“这都是
周逢春说的。
他说——”
周逢春说,他心忧家仇,夜不能寐,所以无心儿女婚嫁,也怕连累了眉娘,并非对她无情。
此情此景,被人以身世秘密相告知,眉娘本就对周逢春有情,又深感自己被信任,自然是马上信了,还很同情他的遭遇,两人至此携手坐下,面对面开诚布公。
周逢春说自己想报仇,但是李闻鹊身边护卫重重,他无法杀了对方,只能采取别的办法,更能让李闻鹊刻骨铭心,那就是从他身边的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