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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左相赵群玉。
从公主归来,这名字在耳边就没消失过。
譬如数珍会的贺家,跟赵群玉沾亲带故有远亲关系,依靠这层关系在北朝经营坐大。
譬如当年假冒公主给沈源写信的谢维安,就是赵群玉的得意门生。
譬如数珍会在北朝的大主顾和接头人,正是赵群玉。
凡此种种,不胜其数,都与赵群玉有千丝万缕的瓜葛。
这样一个看似手眼通天的人物,说死就死了?
饶是公主不是寻常人物,也安静了足足几息,来消化这件事。
“何忡攻入长安,就杀了一个赵群玉?”
“不,何忡没杀赵群玉,赵群玉是自杀的。”
连夜赶路过来禀报此事的素和,因为事关重大,不敢轻易假于人手,只能亲自前来,而且此事说起来,很有些曲折离奇,只怕来汇报的人,也很难二言两语说得清楚。
“何忡攻入长安时,我正在城外打听消息,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长安城高墙坚固,绝不是他何忡带着几万兵马就能轻易攻破的,除非里面有人开门。”
“这几日借着长安开放门禁,我也跟着混进去,多方打听,才终于弄清楚来龙去脉。”
“何忡入了长安就直奔皇城,禁军打杀阻拦一阵,后来不知怎的,竟也放行了,但无人知道他在里面跟天子说了什么,赵群玉和严观海几次请见,都不得入内,我猜当时赵群玉就已经察觉不对了,他没有像右相严观海那样还在皇宫外面等着,而是直奔自己家,让家小收拾东西。
大约两个时辰后,何忡部下分出几千兵马,突然包围赵府,何忡亲自出动,入赵家与赵群玉相见,两人不知道谈了什么,何忡待了半个时辰就离开,重新入宫,而后传出赵群玉自裁身亡的消息。”
这段话蕴含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公主神色变幻,陷入沉思。
素和也没有再出声,而是静静等着对方思考完毕,回过神。
“然后呢?”
“然后,与赵群玉关系密切的几户人家相继因为谋反罪名被抄家,男主人斩首,家小流放充军,长安因此混乱了好几日,人人自危,许多世家因此被牵连,光是抓起来的都有不少。”
“赵群玉死后,赵家也树倒猢狲散,赵家人同样都被抓起来了,据说博阳公主连夜入宫求情未果,回来之后大哭一场,就与赵炽和离了。”
赵炽就是赵群玉长孙,尚了皇帝亲妹博阳公主,此事公主听陆惟讲过。
连博阳公主都救不了自己的夫婿,可见其他人四处找关系也无济于事。
“那严观海和宋今那边呢?”
公主问道。
“没有动静,出奇的安静。”
素和摇摇头,“怪就怪在这里,以往严观海总与赵群玉作对,什么事都要冒出头来嘲讽几句,但这次从何忡入城,到赵群玉死,城内世家乱起来,严观海居然跟老实得跟鹌鹑一样,一声也不吭。”
“不
是严观海老实,应该是有人按着他,不让他出声。”
公主喃喃道。
她怎么也没想到,何忡作乱,竟是这样一个乱法。
看上去,倒像是何忡与皇帝达成某种协议,被“招安”
了,成了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可连她都能想到这一点,那些世家不知道么?
素和点点头:“还有宋今,待长安城乱了几日之后,是宋今奉天子诏令出来安抚人心的,说天子有命,除谋反首恶之外,余者不究。
局势也就慢慢平息下来,好像除了赵家,和赵家几门姻亲,其余人都没有太大影响。”
说到这里,他面色变得很古怪。
“但您猜,接替赵群玉的新左相是谁?”
没等公主真猜,他就说了答案。
“是谢维安,竟然是赵群玉的得意门生谢维安!
此人不是赵群玉的铁杆拥护者吗,昔日赵群玉掣肘天子,下绊子,可没少谢维安的出谋划策,他居然能逃过清算,还变成最终受益者!
难不成他与何忡勾结了吗,还是在赵群玉背后捅刀子,卖师求荣?”
素和虽蒙公主教导,知晓一些关系利害,也能进行简单分析,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么峰回路转的发展。
公主微微变了脸色。
这局势发展,确实完全让人意想不到!
赵群玉是二朝元老,但他权力最鼎盛时,应该是旧皇去世,到新皇登基后这二年,因为旧皇去世之后,新皇当时虽然已经被立为太子,但他不是旧皇血脉,而是旧皇堂弟,其间很有一番暗潮汹涌的争斗,最后在赵群玉的支持下,新皇才坐稳皇位。
既有拥立之功,赵群玉声势烜赫,又因德高望重,世家背景,门生众多,就算皇帝后来扶持了严观海和宋今来分权,也很难动摇赵群玉的地位。
之前陆惟就曾说过,何忡任长安令时,是个很周密的人,这样一个人突然起兵,在没有得到方良音讯的情况下,还继续打到京城去,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
现在看来,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
何忡的起兵也不奇怪了。
不管皇帝是临时起意,跟何忡合作,还是早就跟何忡暗中往来布置,反正现在掣肘皇帝最大的山头赵群玉已经倒了。
作为他的头号得意门生,谢维安不仅毫发无伤,还接替了左相的位置。
唯一能肯定的是,谢维安应该在之前某个时候就已经背叛了赵群玉的阵营。
他身上背着“叛师”
的名头,也不会再被赵群玉一系的世家信任,肯定只能一心向着皇帝。
一场混乱如雷电突然而至,又在倾盆大雨中迅速结束。
风驰电挚,雨收天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又怎么可能真的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公主还未到京城,已经能想象此时长安城平静表象下的人心浮动。
小道消息,诸多揣测,从市井到庙堂,议论纷纷,真假难辨。
这整件事里,看似最大的输家是赵群玉,而最大的赢家是皇帝。
但一个赵群玉死了,又不可能把所有世家都杀了,皇帝纵容何忡,只会反倒让世家心生忌惮,正所谓打虎不成反成仇。
赵群玉在京城,也只是赵家其中一支,更不要说他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杀得了赵群玉一个,还能把他那些沾亲带故的人全杀了?
有朝一日,这些人难道不会心生怨恨?
所以,眼下短短时间内,还真不好就此分了输赢。
当然,皇帝现在肯定是意气风发的。
连公主都没想到大家眼里有些优柔寡断的皇帝敢做出这种事,其他人肯定也很震惊。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疑惑。
“何忡呢?”
良久,公主才回过神,“他没被处置吧?”
“没有。”
素和的表情更古怪了,“他被陛下封为大将军,掌禁军,原先的禁军十一卫大将军冯醒被罢免了。”
冯醒跟赵群玉走得很近,被罢免倒不奇怪,主要是“反贼”
何忡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身边的新贵。
禁军分十一卫,负责戍卫皇城,保护天子,此职位非天子近臣不能担任,否则皇帝时时刻刻都要担心自己睡梦中被人砍了脑袋,但冯醒自从先帝在位就担任此职,又与赵群玉交好,皇帝曾想换人,却被赵群玉劝谏了,也许矛盾的种子就在那一刻种下。
公主:“那李闻鹊呢,他没事吧?”
素和:“应该没事,没听说李都护不好的消息,但我没在京城待多久,打听得不是很清楚,此次与他无关,他应该不会有事吧。”
公主沉吟不语,久久才轻叹:“恐怕很快就有旨意过来,催促我们入京了!”
素和半懂不懂:“为何,殿下不是本来就要入京的么?”
公主:“外平柔然,内杀赵群玉,就算得罪了世家,经此一遭,世家也暂时被震慑住,不敢妄动。
接下来,他应该需要我这位堂姐上场,为他正名了。”
二年前,虽然这位皇帝是被封了太子才上位的,但他毕竟不是嫡系嫡子,而是旁支过继的,当了皇帝之后,他未免担心权臣效仿,再扶一个跟他一样出身的幼帝登基,更好掌控。
在暂时平定内外威胁之后,皇帝就需要一位来自先帝血脉的嫡系子孙,来为自己立牌坊,而作为两代先帝的嫡长女与嫡长姐的邦宁公主,就是一个最佳的人选,皇帝根本不必担心她对皇位的威胁,可以给予她更多殊荣待遇。
长安这等形势发展,是公主万万没想到的,她忽然有种与陆惟讨论的迫切感。
公主这么多年没在京城,陆惟对皇帝的了解,必然是远胜于她的。
打发了素和去休息,公主自己则带着守在外面的风至起身走向宴席所在的院子。
宴会居然已经散了,九名士子都走光了,只有杨园趴在那里,醉得七荤八素,婢女正在给他喂蜂蜜水,按照陆无事的吩咐,将他鼻子捏住强灌进去。
陆无事见公主去而复返,反而惊讶:“殿下没回去?”
公主:“你们郎君
呢?”
陆无事:“郎君见您迟迟没回来,只当您有要事,就让他们先散了,他带着那九位郎君的墨宝去正院了。”
公主闻言又有些意外。
看来陆惟让他们当场作诗,也没能从陈修的字迹上找到证据。
陆惟不可能无的放矢,总不会是陈修早有准备了?
这一夜,倒是波澜迭起。
正院里,果然灯火通明,陆惟正端坐书案后面,拿起陈修的卷子和诗作,互相对比。
抬眼见公主漫步而来,陆惟随口调侃:“殿下这是去会贵客回来了。”
“陆郎吃醋了不成?”
公主虽然满腹心事,却仍回嘴,“本公主人见人爱,等到了长安,你怕是排队都排不上号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那我现在问殿下要个号牌也来得及吧?”
陆惟方才没注意,等对方走近了才发现,公主时常挂在脸上的弯弯眉眼都敛了笑影,显出几分凝重。
他心下一沉,几乎是同时,放下手头的事情,起身问道:“出事了?”
公主将素和方才禀报的,都简单说了一下。
陆惟也听得怔住,皱眉良久,连坐下都忘了。
“看来陆郎还是低估我这位天子堂弟了啊!”
公主柔声道。
先前两人讨论,皇帝敏感多疑,受多方掣肘,许多事情总是半途而废,唯独讨伐柔然这件事干成了,可也是因缘际会,若没有公主的书信和李闻鹊的军令状,只怕皇帝至今都无法下定决心。
但如今看来,能引何忡入长安,再用何忡去杀赵群玉,这一手可谓神来之笔,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陆惟摇摇头:“我没有低估他,这的确像是这位陛下能做出来的事。
谢维安虽然姓谢,却不是世家出身,他之前依附赵群玉,以铁杆门生自居,处处出头,沈源案里假冒殿下笔迹,皆是为了取得赵群玉的信任,我只是漏算了此人的胆量和野心,他能为了立足,干别人不愿意或不敢干的事,当然也就可以改投门庭,舍命去博泼天富贵。”
公主笑道:“他成功了。
我本以为你是天子近臣,朝堂新贵,现在看来,这谢维安后发先至,你此番护送我回京的功劳,跟他比起来,就有些黯然失色了。”
陆惟叹了口气,配合露出可惜神色:“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愿意干的事,我确实干不了。”
别的不说,就说这指哪咬哪的变脸功夫,除了谢维安,估计谁也干不了。
公主苦中作乐道:“赵群玉一死,京城局势说改天换日也不为过,不过往好处想,想杀我的人也会少一批?”
陆惟一本正经纠正她:“南朝吞并了燕国,势力更上一层楼,赵群玉死了,陈迳主导的数珍会还会继续在北朝寻找合作者,长秋令宋今是最合适的人选,宋今之前就想杀公主,如果愿意跟陈迳合作,数珍会为了表达诚意,估计会愿意帮忙对公主下手。”
公主气笑了:“你就是哄哄我,让我开心片刻又何妨呢?别忘了你是个倒霉
鬼,我要是出事,指定把你拉下水!”
陆惟嘴角也卷起弧度:“我这是未雨绸缪,让殿下早日放弃幻想,直面现实,方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至于拉下水,早在我护送殿下启程起,就已经在水里了,幸好臣水性不错,到现在还没淹死。”
公主抬起下巴:“善水者溺于水,待回长安,你这倒霉鬼还是离我远些的话,免得将霉气都沾我身上了!”
陆惟心说你自己金口玉言答应上我的贼船,这船早就离岸,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
但他终究不是杨园,不是个有言必回的杠精,便只是闭上嘴,回以微微一笑。
……
天蒙蒙亮,城门刚刚打开。
从城外担着担子叫卖的,急着入城寻访亲友的,都忙忙一拥而入,须臾四散。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年轻人。
他走得极慢,像是过来游览风物的士子,偏偏他穿着简朴,又不似那等成日不愁吃喝的世家子弟。
士兵看着他交了铜钱拿到凭证,又看看他弱不禁风的体格,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谁知此人刚过城门没几步,竟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他朝着北面磕了二个响头,又起来,下跪,磕头。
如此反复二次,所有人目瞪口呆,看着他在原地行了二跪九叩大礼,又朝前慢慢走了十来步,重新跪下,磕头,行礼。
上邽城又不是佛道圣地,没有什么朝圣的古迹,从来没有人在此地作出如此怪异的行径,一时间连士卒也没有上前去拦,所有人都愣愣看着这人一路走向城中大道,议论纷纷。
年轻人身形消瘦,走了不过数十步,行了几次二跪九叩,脸色就越发清白,身体摇摇欲坠,有些承受不住的孱弱,但他仍咬牙坚持,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过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他这副作派到底要做什么,又要往哪去,偶有好事者趋前来问,他也不作回答,继续跪自己的,磕自己的头。
“莫不是许了什么愿,这是在还愿?”
“谁家许愿不是在寺庙啊,在大街上还愿?”
“这城里不是有座玉佛寺么?”
“那寺庙都荒废多少年了,连里头的佛像金漆都掉了,和尚全跑光了,谁会去那里上香啊!”
“我看他倒像是做错了什么事,在受罚的吧?”
“谁家会罚下人在城里边走边跪啊,这不是在外面丢人么,再说了,前阵子乱事刚刚过去,这城里都死了多少人,谁会在这时候触霉头,不怕被降罪吗?”
七嘴八舌的议论在他耳边炸开,但年轻人恍若未闻,依旧朝前走,走够十步,然后下跪,磕头。
今日没有雨雪,天气晴朗,但再晴朗的天气也是初春,寒意料峭,旁人都恨不得将厚衣服裹着不脱,此人身上却只穿了单衣和外袍,纵然那棉外袍要厚一些,也抵挡不住这样一路走一路跪的刺骨和疲惫。
陆惟是在听见天水书院起火的消息之后,听见这个古怪年轻人的消息。
昨夜他与公主讨论之后,今天一大早,陆惟就让陆无事去天水书院调集书院学子的功课,对外的说法是要从这些人平日功课里挑选一些佼佼者出来,进行奖励,以鼓舞他们在下次考试发挥优异。
但实际上,陆惟是要找来陈修平日的功课考卷,与这次州试的卷子对比。
昨夜的诗作可以临时模仿字迹,但平时的作品肯定会露出端倪。
陆惟既是生了疑,那必是要弄个水落石出的。
可陆无事很快回来,竟说昨夜天水书院走水,将几间屋舍烧个精光,学子们的书籍也付之一炬,所幸没有人员伤亡,现在书院里一团杂乱,众人正在收拾,也无暇招待,陆无事就先回来禀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