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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注定漫长。
粗重的喘息难以控制从嘴巴吐出,零碎沉重的脚步更是暗示此人身负重伤。
他一瘸一拐,闪身进了一条巷子,先是靠在墙壁上倾听等待,好一会儿都没见有人跟踪过来,方才走到巷子里诸多宅子里的其中一扇后门,伸手一推——
门居然上锁了。
男人心下一沉,眯起眼,低声道:“开门!”
门内没有动静,像是沉浸梦乡,又像人去楼空。
他并未离去,只是脸色越发阴沉,甚至还冷笑一声。
“你们不开,我翻墙也能过去,别把我逼急了,到时候我豁出去自己的命不要,去告发你们,要死就一块死!”
声音很低,但他知道门内的人能听见。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里面传来门闩抽开的动静,紧接着后门打开一条缝。
男人飞快侧身进去,后门又很快关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疯了吗!
不是说了没事不要轻易过来……你干什么了,怎么有血味?!”
为他开门的闻英皱起眉头,面色不善。
男人懒懒道:“杀人了,你不是看见了吗?”
对方大惊失色:“你杀谁了?!”
男人冷笑:“你这么慌张作甚,别忘了你们主人交代过,要你好好跟我们合作,好好安置我们,我若是被人发现,一定也会把你们也招出去。”
对方追问:“你到底去杀谁了?”
“去刺杀皇帝,不行吗?”
“不可能。”
闻英听见这话,反倒冷静下来,“宫里守卫毕竟森严,就凭你们几个,不可能杀到皇宫里去。”
男人呵的一声:“你们中原人全是窝囊废,成天只会在背后耍阴谋诡计,要是听我的,事情早就办成了!”
眼看他死赖在这里,不可能出去了,血还顺着胳膊往下淌落,若是放着不管,这血腥气说不定引来别的麻烦,闻英只好推搡他往里走,又找来纱布和药,还有干净衣裳。
“你把衣服除下来给我,我拿去处理了,药你自己上!”
闻英直接将装着药粉的药瓶扔到他怀里。
男人将衣服三下五除二脱下,随意扔在地上。
闻英这才看见,对方竟是肩膀靠近颈部被划了一道很深的伤口,皮肉翻出,鲜血淋漓,得亏没伤到要害,否则现在也回不来,腰肋处还有另外一道剑伤,同样深可见骨。
“看什么?”
他注意到闻英的视线,抬起头,恶意一笑,“我杀的是一个女人,不是你们皇帝。”
闻英脸色微微一变,什么话也没说,直接转身就走。
男人也不以为意,兀自上药包扎。
很久之后,闻英才回来。
“你竟然去杀长公主?!”
他恶狠狠盯着男人,脸色异常难看。
“你知不知道你给我们找了多少麻烦!”
“这不也是你们主人的要求吗,在边城的时候,还因此折了我们两个人,现在倒想撇清了?”
男人冷笑,丝毫不惧。
闻英怒道:“此一时彼一时,张掖的事,是为了借长公主之死扳倒李闻鹊,但这里是长安!
你们怎么敢的?!
你知不知道陛下现在正重视长公主,你的鲁莽会害死我们!”
“想要合作,就别成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男人抬起头,布满戾气的眼神让闻英不由得后退半步。
“别忘了,我们不是你们的下属,用不着听你们的命令行事!
柔然人恨透了章玉碗那女人,若不是她,柔然也不会差点被消灭,变成现在这样,有机会能让她死,我们肯定不会手软!”
闻英白了脸色,声音弱下去:“那现在怎么办?外面已经开始有动静了,陛下必然会下令捉拿刺客了,你不能在这里了,你得走!”
“走?我走去哪?被捉了供出你们吗?你最好想想怎么让我躲过搜查!”
男人哼笑,似吃定他不敢出卖自己。
闻英咬了咬牙,恨得不行,又拿他没办法。
“这几天你最好给我安生一些,绝不能迈出这里半步,否则我直接一走了之,也不会再管你!”
他说完,觉得自己语气太软,越发恼怒,又发作不得,只好强忍怒火,顿足离去。
男人轻蔑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孬种,没卵的东西!
……
陆惟是在刺杀发生一个时辰后得知消息的。
彼时他在大理寺连夜翻查卷宗,整合陆无事拿过来的消息,用脑过度,疲惫不堪,以至于在秦州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忽然看见陆无事着急忙慌跑进来,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陆惟下意识按住桌案想要起身,却因一阵晕眩而停住。
“郎君?”
陆无事看出他的异常。
陆惟:“现在如何了,公主可有事?”
“听说有人受了伤,马车里外溅了血,那马车就停在长公主府外面,许多人都瞧见了,后来才拉走的,现在公主府已经内外戒严,我也不好打听,消息传到宫里了,太医也已经赶过去,但是伤亡目前还不清楚!
太猖狂了,殿下这才回来几天,还是在刚出宫城没多久的御街上,这是公然打朝廷的脸!”
陆无事既惊讶又愤怒,相比起来,陆惟看上去倒是平静许多。
“你给我备马,我现在去——”
陆惟的声音忽然顿住,似想到什么,“罢了,陛下恐怕很快就要召见我,你去公主府,设法进去看看殿下。
记得低调一些,别让旁人瞧见。”
陆无事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有点疑惑担忧。
“郎君,您没事吧?”
陆惟从乍听见消息的瞬间僵住,到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甚至也没有陆无事脸上那种惊怒,连拿笔的手也稳如泰山。
但陆无事知道,自家郎君与长公主的关系似乎要更密切一些,本不该反应如此平淡
的。
“无事,你去吧。”
陆惟道。
陆无事只好先走了。
大理寺正堂门窗大敞,灯火通明。
陆惟高坐其中,可以清晰看见陆无事离去的身影很快没入黑暗中。
大理寺再度恢复安静。
陆惟攥紧了手里的笔,迟迟未落。
以她的狡猾聪慧,应该早就料到这一出的,说不定马车里根本没人,那些血也只是演给外人看罢了,否则马车何至于故意停在门口很久?
他之前故意将礼物送回去,也是存着搅混水的心思,让暗地里的人按捺不住先蹦跶出来,自投罗网,如今便是事发突然一些,也算正中下怀。
所以其实陆无事上门都没必要,有可能打草惊蛇,他们更应该静观其变。
更何况,他也不是大夫,即便如今上门,也毫无用处。
陆惟一条条冷静分析,原本很稳的手,却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连带吸饱了墨汁的笔尖,也因颤动而在空白纸张上滴落墨迹。
墨水迅速晕开,如雪白美人脸上多了一个豆大的痣。
他皱了皱眉,左手握住右手,强迫握笔的手稳住。
长公主当街遇刺,长安震动。
这一个时辰内,宫里得到消息,那许多人应该也陆续知道了,此时外头必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这两日陆惟很忙,忙得没有空管外面的事,他还让陆无事不能轻易过来打扰,连晚上都是歇在大理寺没有回陆家。
章钤那边也有人暗中查了不少消息,都给他送过来,结合陆无事这边查到的,陆惟夜以继日,逐渐捋出一条脉络,隐隐将整件事串起来。
可还没等他与公主分享这个消息,公主那边就出事了。
此时,外面脚步声纷至沓来。
一支禁军组成的小队入内,直奔他而来。
为首的人陆惟认识,是羽林将军章梵。
姓章的人,不是宗室,就是跟宗室有关系,如公主家令章钤,是赐姓,而章梵自然就是宗室了,仔细算起来,他比年方四岁的齐王还小一辈,要管皇帝叫叔祖的。
章梵见大理寺门没关,还有小吏探头探脑,就知道里头还有主官没回去,进来果然就看见陆惟还在那伏案办公,不由松一口气。
“陆廷尉,深夜来访,很是冒昧,我奉陛下之命,前来召你入宫。”
章梵与陆惟也算旧识,他拱拱手,打了个招呼。
“我去陆家,他们说你不在,我便直奔大理寺来了,果然你还在这里,快随我走吧,陛下着急得很。”
陆惟点点头,将手头资料归拢好,随手放入箱子,又上了锁。
“是因为长公主遇刺的事情吗?”
“正是,”
章梵点点头,“陛下龙颜大怒,已经命人封锁长安城,准备挨家挨户搜查刺客了。”
陆惟不由皱眉:“刺客跑了?”
他没有上马车,直接要了匹马,跟
着章梵一块并肩而行,还能顺道交流两句。
这一路他随意扫了几眼,果然看见道路两旁不少士卒来去匆匆。
“刺客有两个,一个当场死了,一个负伤跑了。
()”
章梵的脸色也不好看,任谁大半夜从被窝里被挖起来干活,脸色都不能好看。
是柔然刺客,身上穿的是中原衣裳,但是面容很容易分辨。
那些天杀的柔然人,都被灭了还不消停,竟敢将手伸到长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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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回来,皇帝亲自出迎,便是为了彰显重视,将长公主抬得高高的,可如今还没过几天,公主竟就公然遭遇刺杀,这无疑是往皇帝脸上抽耳光,皇帝如何能忍得了?
章梵几乎可以想象,这阵子要是不找出刺客,他们这些人都将没日没夜轮值巡查,休沐放假估计都不用想了。
他心里也恨得不行,忍不住又给陆惟多透露了几句。
“陛下此时召你入宫,可能是要让你设法将那刺客找出来,毕竟长安城这么大,又不可能因此封城,寅时不到就要陆续打开城门,对方若趁此机会溜出去,那更是大海捞针了。”
陆惟提醒道:“刺客能藏在御街周围,又能迅速逃走,很可能之前就有内应帮他了,而且内应可能还有相当身份,可以帮刺客避开搜查的。”
章梵也想到这一点了,他捂着腮帮子,也不知道是牙疼还是脑壳疼。
“这长安城里,权贵遍地走,将军不如狗,幸好我负责搜的是南城那一块,皇城附近这块是侯公度和刘复负责的,还不知道他们要如何头疼呢!”
他这话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毕竟这附近住的都是王室公卿,一个个身份贵重,不能轻易得罪,便是刺客从中藏入某一家,哪怕最后能搜成,也要把人得罪死了,想想都觉得脑袋大了一圈。
至于刘复为何摇身一变,变成负责搜查的禁军一员,这是因为前些时候秦州之乱里,裴大等人虽为方良所杀,可刘复也有误判过失之责,回京之后,刘复就被罚了俸禄,皇帝虽未削爵,也没有将他关禁闭,却直接将刘复扔到禁军里去,美其名曰历练。
可以想象,刘复在禁军里必是受尽百般白眼与奚落,他每天早起早睡,跟着普通士卒一块出操,上司侯公度兴许是得了皇帝亲自嘱咐,半点方便之门也不开,刘复苦不堪言,根本没空来找陆惟诉苦,毕竟他连那些乐坊的红颜知己都顾不上了。
一路将陆惟送到宫门,章梵见陆惟被内侍引入内,又转头带着人马,往南城一带去搜查了。
却说皇帝早已等急了,见陆惟终于出现,劈头盖脸便道:“现在距离城门打开,还有两个时辰不到,朕要你去把那个刺客找出来,你能做到吗?”
他目光灼灼,盯着陆惟,仿佛对方只要摇头或迟疑一下,便要勃然大怒。
陆惟拱手道:“臣尽力。”
皇帝很不满意:“朕要你一定做到!”
陆惟摇摇头,仍是坚持:“臣只能尽力,长安太大了,两个时辰无法面面俱到,若是
()刺客躲到一些暗道密室里去,更是难找。
臣想从另外一个方向入手,但是得先去看看那具刺客尸体,还有见长公主一面,当面问问她遇刺的情形,才好下定论,敢问陛下,长公主如今伤势如何?”
皇帝迟疑片刻,挥手屏退左右。
“受了伤,太医还没回来禀告,怕是情形有些不妙。”
陆惟的心往下沉。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恍惚,仿佛与周身隔了一层,连皇帝后面说的话,都听不大清楚。
“……刺客必须抓出来,柔然余孽如此猖狂,简直无视朕的存在,朕要发兵,朕要让钟离去攻打敖尔告,把那些余孽通通铲除!”
“陛下!”
陆惟定了定神,直接打断越说越是狂怒的皇帝,“刺客能在城内如此行事,知道公主车架遇刺附近入夜安静,正好又是换防的时间,四下无人,必是已经摸透了京城布防,听章梵说另外有一名刺客逃走,所以臣敢断言,刺客在城中必有内应,而且肯定不是普通百姓!”
皇帝的愤怒戛然而止,他沉默了很久。
“朕知道你的意思。”
“所以,”
陆惟一字一顿,“若是最后查出与此有关的是某位高官显贵,甚至是陛下身边的宠臣,抓,还是不抓?”
“抓,非常时候,朕允你先斩后奏!”
皇帝冷冷道,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嘲弄。
“这些人一次又一次辜负朕,辜负皇恩,赵群玉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陆惟道:“请陛下赐我信物。”
皇帝随手抓下腰间玉佩抛给他。
陆惟也不废话,行了礼转身就告退。
时间有限,他只有不到两个时辰了。
待走出太极殿,他望着底下台阶,脚步不自觉有些漂浮,竟差点踩空。
手中冰凉玉佩被攥紧,陆惟喘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陆无事早已等在外面,见陆惟出来,忙迎上来。
“郎君,我见不到殿下,章钤说他也见不到,太医还在那里全力施救!”
陆无事的声音有些慌张,“要不您亲自去看看吧?”
陆惟定了定神,依旧道:“不,先去看那具刺客的尸体。”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
是了,陆远明,你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如此冷心冷肺的人,便是对着救过自己的长公主,也要处处谋划,以事为先,不近半点私情,难怪连陆敏都要骂你一句浑不似陆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