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哧啦!
一阵剑刃破空声响起,轻微而不失尖锐。
一只小型渊兽当空碎成数截,借着原本的飞扑之势远远坠散,砸落在地。
少女收剑,安静前行。
半个月前便可做到无形无息的她,此刻的这一剑居然出现了断空声。但她却仿佛毫无所觉,默然的向前走着,不辨方向,不知何去。
距离她与云澈分开,已经过去了七天。
云澈离开的那天,她感觉自己的心里仿佛被生生剜了一个空洞,失去感、空窒感、坠重感……一种她从未有过,更无法去形容的难过。
以她一直在快速充盈的认知,尚不完全成熟的理智足以告诉她云澈的决然离开是理智的,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她身为折天神国的神女,绝对不可以为了私念,做出任何有伤折天神国的事。
她以为这种难受的空落感是忽然失去的不习惯,她身为折天神女,一定会很快的将之驱散。
但一天、两天、三天……五天……
内心被剜掉的空洞依然存在。
抬眸所及,可以倚坐的灰木,灰蒙的暗空,划出的剑痕,共同踩过的深渊大地……皆虚现着云澈的身影。
掠耳的寒风,远方的嘶嚎……还有最灰沉的死寂,也总是隐隐飘动着云澈的声音。
画清影默默地看着她,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出现,甚至没有给予她一丝声音上的引导或劝慰。
她如纯白的纸卷,云澈却是浸染着世间万千色彩的画笔,在她纯白的人生染上层层琉璃绯色……每一丝色彩都那般清晰刻魂。
她本是初次离巢的云雀,云澈为她披上了彩羽,让她第一次深深感觉到世间的美好,却又在她想要尽情沉溺之时,将之残忍撕离。
看似只是恢复如初,却是留下了不知多久才能恢复的剧痛与伤痕。
“也好。”画清影轻喃着:“渡过此劫,她的心境必定成长。”
这不正是她坚持要画彩璃在成婚之前独身游历的目的么……
画彩璃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她停了下来,看着前方一截断裂的黑木怔怔出神。
她走了过去,依着黑木缓缓坐下。
休憩之时,他会为她守护,用最温暖的光明玄力为她疗伤,会气息静谧的打坐,然后偷偷用视线看她,会用温和的声音回答她各种问题,无论她追问的多么过分,他都从来没有过哪怕一丁点的不耐……
渊兽声起,他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永远是将她护入自己的气场之中。
练剑之时,他的视线从来不在于剑,而是她……
与渊兽恶战,他的剑势极尽刚猛,却又为她保留着最深的柔和……从未让哪怕一丝渊兽之血触碰于她的身躯。
……
而现在,他走了,只留她孤身一人。
她无意识的伸出手臂,轻轻抱住了自己。
眸中的色彩暗淡的让人心碎。
明明进入雾海之时,她也是孤身一人。面对茫茫雾海,她有些瑟缩,有些害怕,更多的则是期待与些许的兴奋。
只是恢复到孤身一人而已,为什么却会……这么难过。
沙~~
脚步触地的声音从后来传来,近至百步之内。
失魂落魄中的画彩璃这才惊觉,迅速起身,身后璃云剑骤闪明光。
来着是两个结伴而行的玄者,面对忽然戒备的画彩璃,为首者道:“这位仙子可是受伤?”
画彩璃没有应答,她转过身去,直接离开,很快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两人对视一眼,他们虽都被她半掩的风华深深惊艳,但并未追及。毕竟雾海之中,还是不愿多生事端的占据多数。
身为折天神女,她性格至纯至善,修养更是无缺。以往面对他人无论善意或暗藏别意的问候,她的修养都会让她礼貌而善意的回应。
但这些天,她的魂魄仿佛一直半游离着,无心对任何他人产生反应。
这时,画清影的月眉忽然一蹙,目光顺着那一缕气息投射向远方。
一眼锁定了云澈的身影。
他正向这边走来,所迎向的,正是画彩璃所去的方向。
这些天,画彩璃一直魂不守舍,浑浑噩噩间混乱行走于雾海,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所去何向。此番与云澈即将发生的不期而遇,也只可能是个意外。
茫茫雾海,刚刚诀离便这么快再次相遇,简直可以用孽缘来形容。
然而,这不是画清影期待看到的画面。
就在画清影犹豫要不要干涉画彩璃所去方向时,云澈所在的位置,成群的渊兽暴窜而出,直扑云澈。
这些渊兽皆是神主级别,对画彩璃而言会是一场恶战,但无疑不会对云澈造成威胁。
那名为“云璃”的朱红巨剑闪现,挥舞间爆发起重重寒冰风暴,数息之间已将临近的渊兽溃散,然后逐个碎灭,手法之残暴狠绝,与在画彩璃身边时判若两人。
前行中的画彩璃忽然停步,猛地抬首,沉寂许久的美眸泛起颤荡的涟漪。
这个气息……
“云公子……”
她轻念一声,身体已先于她的理智和念想,向那个梦萦的气息直冲而去。
“……”已来不及干预的画清影只能幽幽一声叹息,无奈的观望着两人即将再遇的画面。
但她的“期待”很快落空。
解决了最后一只渊兽,云澈收剑时的动作忽然一滞,目光转向了画彩璃所在的方向,明显是察觉到了她的气息,脸上清晰现出惊喜惊惶……继而是一抹痛苦挣扎。
然后,他猛地转身,以极快的速度向反方向疾窜而去。
他速度全开,远超画彩璃,两人的距离快速拉远,很快便消失在了画彩璃的感知范围。
画清影:“……”
画彩璃追至云澈先前所在时,只看到满地被冰封的渊兽碎尸。
那独有的寒冰气息,证明那个气息并非错觉,就在不久前,他还站在这片土地上。
“云公子!”她不断的折身,向各个不同的方向混乱寻找着云澈的气息:“你出来……我找到你了,你快出来啊……”
“就算是要离开……再不相见,也至少该完整的告别……云公子!”
没有任何的回应。
她没有放弃,而是沿着地上那道被仓促犁出的剑痕,向云澈逃离的方向追去。
她追了很久很久,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渊尘,早已丢失了方向,但她依然没有停止……因为内心总有一个让她害怕的声音:如果停住脚步,或许今生今世,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时,亘古灰蒙的世界竟忽然出现了一片绝不该存在的雪幕,奇异到宛若幻觉。
画彩璃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痴怔,她的脚步不自觉的慢了下来,就这么缓步踏入了雪幕之中。
雪……和那日一样的气息,一样的雪花。
身后留下了浅浅的雪印。她伸出手来,任由雪花飘入她的掌心,沾于她的白裳,落于她的青丝。
雪幕之中,一块被浅雪所覆的石台之上,飘着一根长长的黑色衣带。
上面沾染着云澈的气息,明显才离身不久。
她向前,缓缓的伸手,将这枚衣带捧于手中。
上面,是以光明玄力刻印的浅浅文字:
“相逢已是上上签,何须相思煮余年。”
玉指随着她的瞳眸轻微颤动着,衣带翻转,另一面,是同样的光明印痕:
“今朝已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捧着衣带的双手捂在了脸颊,她身躯无力的蹲下,肩膀剧烈的颤抖着。
雪依然在飘落,也微弱的掩着她极力压抑的呜咽。
画清影眸中剑芒微闪……一只正欲扑向画彩璃的渊兽已无声无息的化为齑粉。
它距离画彩璃已不足十丈之距,她却毫无所觉。
“哎。”画清影终是轻叹一声,她知道,此刻自己必须现身引导了。如今,已基本接近她脆弱心灵所能承受的界限。
她身影沉下,轻飘飘落于画彩璃身前。
画彩璃抬起泪眸,在看到姑姑的那一刻,仿佛身体里有一根弦崩断,她猛地扑到了画清影的胸前,竭力压抑的眼泪与哭声瞬间决堤,直哭得肆意嚎啕,肝肠寸断。
画清影没有说话,那只驭着深渊最强之剑的玉手轻轻抚在少女的背上,任由她尽情的释放与发泄。
她哭了很久很久,几乎胜过她此前所有的眼泪。哭到雪幕落尽,穿插着至少数十次的渊兽哀音。
若是他人惹少女垂泪,画清影必决然诛之。
但云澈……不要说诛杀,她甚至连怪罪之心都无法生出。
怀中少女的抽泣终于开始减弱,剑仙微微垂眸,道:“当年我责罚你最重的那一次,你也只是倔强的只掉了两颗泪。今天,算是把你先前忍住的泪全部还回来了。”
画彩璃从姑姑胸前抬起螓首,微红的眼眸里是让人触之心碎的雾光:“姑姑,我……我……我真的好难过……”
一句话出口,用了那么久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珠又一次涌落。
“我知道。”画清影轻轻的道:“不要觉得羞愧,更不要因此自我否定和怀疑。虽然很疼,但也是一段很美好的经历,对吗?”
少女泪朦朦的目光看着她:“姑姑……也经历过吗?”
画清影摇了摇头:“没有。但是,我无法忘却你母亲的当年……”
“母亲”二字让少女怔住。
气息有了些许的紊乱,画清影短暂闭目,道:“彩璃,还记得你此次历练前,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吗?”
少女张了张唇,泪眼婆娑的道:“是那句……我的决意可以到哪般程度吗?”
画清影摇头,但她并不意外画彩璃的回答。因为她知道,自己当初问的那个问题,她根本不会入心。
“我问你,你是否真心喜欢殿九知。”
“……”画彩璃的泪光停止了颤动。
画清影替她说道:“你说喜欢。我问你如何喜欢,你说他相貌、天赋俱佳,对你极好。尤其,他是父神都认可的人。”
画彩璃此刻朦朦胧胧的忆起,姑姑的确如此问过,她也的确如此回答。
“我又问你:‘你与他未见之时,可有切心之思?’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回答?”
少女循着记忆,轻轻道:“他是森罗神国的神子,自然一切都很安好,为什么要思他呢?”
“嗯。”这正是画彩璃那时的回答,也是这个回答让她下定决心让画彩璃孤身入世:“但,你与云澈未见之时,你却会日思夜思,对吗?”
从姑姑口中听到“云澈”二字,画彩璃的美眸瞬间泛红,很用力的抽了一下鼻尖,才生生忍下泪意:“姑姑,我……我……”
“好了,不必说。”她知道,画彩璃已经懂了。
她用尽可能和缓的语气讲述道:“你如今的身体已完全恢复,再不需要去往净土【沉眠】,你最后一次离开净土时,森罗神国那边就已知晓此事。”
“森罗神子殿九知已经痴心等了你那么多年,既知晓此事,下次觐见渊皇之时,必会迫不及待的提及你们的婚定之事。到时,婚期必近。”
“但你对殿九知,明显不是男女之情。我终是……无法眼看着你就这么在懵懂之中就此束了此生。”
“是……因为母亲吗?”少女轻声道。
“是。”画清影抬眸,这个极少会出现情绪的无情剑仙此刻眸中却是划过一抹深切的凄伤:“你母亲性情温婉如水,但情感炽烈如火。她的一生虽短暂,但她爱恨无悔,纵死亦……”
她声音渐止,竟无法再说下去。短暂平静后,她继续道:“你是她……曲婉心的女儿,或许,你深隐的灵魂,也如她一般。”
“所以,我希望你在成婚之前,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凡尘百态,去明白何为真正的男女之情,而不是唯有浑噩。”
她清楚的知道,画浮沉一直希望画彩璃不要碰触男女之情,而殿九知,就是此世最适合她的伴侣……他永远不想自己的女儿步自己,步她母亲的后辙。
此举是对是错,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这般执念,终是对当年之事的不甘……
“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是以身入劫。”
“不过这样也好。”画清影手指拭去少女脸上的泪痕:“虽然很疼,但待你渡过此劫,你的情感和灵魂也会变得更为完整。将来与殿九知完婚,你或许会有所遗憾,有所痛惜,但至少不会遗下悔恨和空洞。”
“渡过此劫……”少女轻喃,然后摇头:“可是我……”
“会的。”她轻轻安慰道:“第一次总会刻骨铭心。而时间会疗愈一切,你总会淡忘,总会释怀,总会学会理智、选择和权衡。这也是他口中……踩着荆棘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