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泥洼街上的洋房内,高大霞抓耳挠腮地研读着《**选集》。她委实识字不多,要啃下这本书对她来说大约难度太大了一些。翻看了半晌,才读通至多一页,高大霞心下不由感到一阵烦闷。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高守平推门而入,面带倦色。高大霞搁下书本迎了上去:“你怎么回来了?”
高守平心不在焉地拖下了外衣:“晚上码头有任务,我回来睡个觉。”
“什么任务?”
“保密。”高守平看了她一眼。
“保密你还来家睡觉?不怕我把你给宰了?”高大霞对高守平这一套很不以为意。
高守平没理她,却看到了床上的书,诧异地问道:“你还看这个,能看懂吗?”
“这书是挽霞子的。”高大霞耸了耸肩,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不能给我弄一本啊?”
“明天一早就来船运走了,我上哪弄。”高守平随口答道。
“往哪运?”高大霞一怔,立时来了精神。
高守平自知失言,连忙摆摆手,快步走进了房间里:“你别管了,记得晚上8点钟叫我啊。”
房门在高大霞面前闭合了。高大霞停在原地,反身看向身后的书籍,不由沉思起来。
暮色渐渐降临,时针缓缓指向了夜间八点。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高大霞点着脚进了高守平的屋子,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放下了什么东西,回身推着床上熟睡的高守平:“守平,起来吧,八点了。”
高守平打着哈欠睁开眼,高大霞一边招呼他吃饭,一边穿着厚厚的衣服从屋里出来。
“姐,你去哪?”高守平愣了愣。
高大霞神秘兮兮地看了他一眼:“保密。”
等高守平出了家门,开车上路以后,突然觉着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一时之间却也难以言说,只能继续朝码头开。
高大霞正蜷缩在汽车座位后,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吉普一路穿街过巷,随着一阵细微的晃动,车速渐渐放缓。高大霞听到有人在码头门岗上盘查进出车辆,过了门岗后,她悄悄看向外面。
夜色里的码头,灯光点点,神秘莫测。汽车在9号仓库之后停了,高大霞听到高守平下车与傅家庄简单寒暄起来,聊着聊着他们突然提到了方若愚,高大霞的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了。
只听外边傅家庄问高守平:“方若愚回家了吗?”
“没有,他不在这吗?”
“还没来,他是保卫科长,应该会过来。”
高大霞心底没来由感到一阵不安。她从车玻璃朝外望着,见没有什么异常,轻轻推开后车门,一个狼狈的翻滚,躲在了货堆后头。
另一头,傅家庄领着高守平围着仓库巡视了一圈,交接了工作,留下高守平在现场负责安保,便转身走远了。
高大霞在货堆后张望,见高守平正指挥着战士分把守在仓库各个出入口。远处苍茫的暮色中,方若愚骑着自行车往仓库赶来。高大霞眼睛一亮,自语道:“挽霞子,你到底来啦!”
方若愚拿出特别通行证,递给士兵,接着他便进了码头。高守平过去跟方若愚说着什么,距离太远也听不清楚,倒是看到方若愚在仓库门前停好车后拎起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引起了高大霞的警惕。
那个盒子必然有异常。她在心底想。
方若愚走到门口,跟俩门卫说了几句话,大约是打发他们吃晚饭去了。待四下无人后,方若愚贼眉鼠眼地看了看周围,提了提手里的油包,推开了仓库大门。
高大霞看着方若愚进门,蹭的一下从货堆后钻出来,悄悄朝仓库门口溜过去。等进了仓库,高大霞像只猫似的,眼睛瞪得溜圆,搜寻着方若愚的身影。
瞄了一圈,才发现方若愚在查看着堆放的货箱,再仔细看,只见方若愚正在摆弄着什么,双手微微颤动着。又是似曾相识的一幕,上回高大霞没能顺利逮着他,这次她定然要彻底揭开方若愚的真实身份。
方若愚正紧张地摆弄着烧鸡,近处忽然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呵斥:“好呀,挽霞子,你果然没干好事!”
方若愚周身一颤,胡乱将手里的东西塞到了货箱后头,故作镇定地回过身来:“你,谁让你来的?”
“我想来就来,用不着谁让不让。”高大霞大步走了上来,四下打量着货柜,“我要不来,这仓库呆会儿可就‘轰’地一声,炸得稀巴烂了。”
方若愚急的涨红了脸:“你这是危言耸听,无中生有!”
空气中突然飘一股浓郁的肉香味儿,让人口不由舌生津。高大霞抽了抽鼻子,忽地愣了愣:“烧鸡味儿?”
方若愚脸色一白,连忙闪身拦在了货箱前:“看什么看,快走吧,这里可是货物重地,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扯上你可就麻烦了。”
“我这人就不怕麻烦。”高大霞一把推开了方若愚,“哪来的烧鸡味?”
她凑到方若愚衣领前细细嗅了嗅,忽然激动起来:“在你身上!”
方若愚故作茫然地摊开双手,高大霞却一把抓住方若愚的手掌:“刚才你偷吃了,还说没有?这油手还没顾得擦干净!”
方若愚猛地抽回手,甩了甩,低低叹了口气:“什么事都瞒不住你,我值夜班,吃个烧鸡提提神不行啊?”
高大霞四下扫视了一圈,一眼看见了货箱后的油纸包,一把抓了起来。方若愚大惊失色,这时候再去拦已经来不及了。
却听到高大霞抽着鼻子,感叹一声:“好久没闻这个味儿了,你这生活挺好啊,”说着,撕下烧鸡的鸡大腿,毫不客气地塞到嘴里:“正好,晚上我也没怎么吃饭。”送进嘴里,咬了一口,看着方若愚,享受地吐出两个字,“血、受……”
方若愚怔了下,苦笑着道:“我的烧鸡,你怎么还反客为主了。”刚伸手要去夺,就被高大霞一把打开他的手:“早晨你还吃我做的饭哪!”
方若愚仰头望向屋顶,黑着脸感叹:“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能遇到你!”
高大霞得意地扬了下手里的烧鸡,嘴巴上蹭了一嘴油:“交代吧,你把炸弹藏哪了?”
“哪来的炸弹呀,你又信口雌黄!”方若愚皱了皱眉,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烧鸡上头。
“你要是不交代,我可就搜了。”
“随你便。”方若愚就趁着高大霞看向四下的时机,一把抓过烧鸡,转身朝外走去。
高大霞则紧紧跟在身后,大声嚷嚷:“你别走?想逃是不是?”
“有你在,我往哪逃?”
高大霞也没有理会方若愚哀嚎式地回话,指着方若愚说:“你把那个鸡翅膀撕给我!”
方若愚气得直翻白眼,高大霞竟然掐着腰,振振有辞:“插翅难逃,我撕了你的翅膀,看你怎么逃。”
“你馋就说馋,别扯没用的。”方若愚撕下了鸡翅递给高大霞,“这回行了吧?祖宗!”
高大霞也不客气,接过来,边啃边咂摸嘴巴:“我就爱啃鸡翅膀。”
“翅膀鸡腿都给你了,那你就快走吧。”方若愚叹气。
“我不走。”高大霞抹了抹满嘴油。
方若愚气得直跺脚,恶狠狠地说:“那你自己留在这吧,我走。”转身出了仓库。
可方若愚刚出了仓库,再回头看去,就不见高大霞了,心底忽地微微一动。他几步来到大门前,大力合上了大门,又锁上铜锁,反身拉下了仓库的电门开关,四下立时变得漆黑一片。
“挽霞子,你给我开灯!开灯呀!”仓库里传来高大霞焦急的喊声。
仓库外,凉风掠过,四下寂静一片,哪还有方若愚的影子。
随着乌云遮蔽月亮,仓库里的光亮越发微弱。高大霞眼见着都快看不清路了,便摸出了口袋里的火柴,点着之后高高举着,在仓库里执着地寻找着方若愚的罪证。突然,她眼睛一亮,在货柜的夹缝里看见一个黑乎乎的物什。高大霞急步上前,一把拽了出来,竟然是一块带着油渍的抹布。
高大霞失望地把抹布仍在了一旁。手里的火柴眼看要燃尽了,险些烧到高大霞的手指,烫得她随手丢掉火柴杆。
这一不经意地举动最终酿成了惨重的后果。她丢掉的火柴落在了满是油渍的抹布上,红色的火柴头在抹布上撩出火苗来,忽地燃烧起来。
等高大霞回头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大火已经烧了起来,灼热的火苗“蹭”一下窜起来有两人多高。高大霞一下子慌了,什么罪证也顾不上了,忙上去拿着衣服扑火。可那火不但没扑灭,反而越烧越旺。
另一头,方若愚出了仓库,却也没着急走,寻了个僻静角落,从鸡肚子里摸出汽油弹,拆了延时装置,反身扔进了大海里——他要毁灭安置炸弹的证据。小小的炸弹消失在翻腾的海水里,方若愚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发觉身后传来一道明亮的光线,将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方若愚愣了愣,回身望去,猛然惊住了——只见面前的仓库腾起了熊熊火光。夜色中回荡着高大霞惊恐的呼救声:“来人呀,快来人呀!”
方若愚疾步冲到窗边,朝仓库里张望。只见高大霞正奋力扑火,奈何势单力薄,火势全然没有扼制的趋势。方若愚轻哼一声,低声嘲讽道:“省我的事了,这都是你自己在找死!”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快去救火!”只见一大群士兵随着高守平疾跑而来。方若愚略一思忖,还是拉开了仓库大门。
冲进来之后,方若愚才发现高大霞已经被呛得倒下了。他用手抹了点烟灰,搽在脸上,脱下外套,从柜子间隙看着大门口,大喊着:“来人哪,着火啦,来人,快来人!”
一会儿的功夫,高守平就带着人冲了进来。方若愚连忙甩动衣服,一边喊着,一边扑起火来,奔到昏倒在地的高大霞身旁,抱起她朝外跑去,正与跑来的高守平差点撞了个满怀。
高守平看到方若愚抱的是高大霞,大惊失色,忙问方若愚:“我姐怎么在这?”
“我哪知道,快救火啊!”说完,方若愚就抱着高大霞跑开了。
火光中,众人奔来,方若愚抱着高大霞,逆着人流跑出去。
高守平眼见高大霞暂且无恙,立即指挥起身后的战士来:“快搬箱子,搬出去,搬出去!”
众人搬起箱子朝外冲去。异变在此刻骤然发生,扭曲的火光中,燃烧的货物轰然倒塌,直直砸向了奔跑中的方若愚。伴着一声惊呼,货堆狠狠砸落在地,溅起了漫天火星。
于是方若愚在火场中光荣地挂了彩。好在险情发现及时,大火在片刻之后被顺利扑灭,仓库倒是并无大碍,可满仓库的书籍却被烧毁了小半。有战士在火灾现场找到了残存下的半截火柴梗,高守平灰头土脸地领着打了绷带的方若愚和高大霞来到了傅家庄办公室。
“这是谁的?”傅家庄举着火柴梗冷声询问。
方若愚摇了摇头,目光看向一旁的高大霞。高大霞低低垂着头,怯生生地承认了。
“高大霞,你怎么进的码头?”一旁的李云光厉声喝问。
高大霞沉默不语,在众人的再三逼问下,高大霞承认了自己偷上弟弟的车进的仓库的事。这可把高守平气坏了,一怒之下冲出了办公室。
“你身上怎么会带着火柴?”李云光黑着脸。
高大霞缩了缩脖子:“这话问的,我是开饭店的,揣个火柴有毛病吗?”
李云光气得直拍桌子:“揣火柴没毛病,可仓库里的火,是因为你的火柴引起的!高大霞,你得为这场大火承担责任!来人,绑了!”
警察冲了上来,却被傅家庄拦住了。
“李副政委,这件事还没有调查清楚!”
“她都承认火种是她带进仓库的,还调查什么?”
一旁的方若愚清了清嗓子:“二位首长,高大霞这是好心办错事,是无意之举,造成的损失又不大,我看还是算了吧!”
高大霞闻言不由剜了方若愚一眼:“挽霞子,你少在这里装好人!你才是放火的凶手!”
“我是凶手?”方若愚满脸愕然,“高大霞,刚才你都承认火是你点的,起火的时候,我又不在仓库里,再说了,救你命的还是我,你不能这么快就忘恩负义吧!”
“你不用说别的,你烧鸡哪?你那个烧鸡肯定有问题!”
众人听来不由一愣。高大霞便将仓库起火前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遍,众人狐疑的目光便又转向方若愚了。
“是,我确实带了只烧鸡到仓库。”方若愚不紧不慢地辩解道,“我是怕晚上犯困,给自己找点事干,磨磨牙,别打嗑睡。我这烧鸡是一点毛病都没有呀,更何况,烧鸡的鸡腿,还有鸡翅膀,都被高大霞撕去吃了,要是真有问题,她还能发现不了吗?”
李云光又看向高大霞,高大霞有些底气不足的应声道:“是,是我吃了,可,可鸡胸脯肉我还来得及吃,就被他抢去了。对了,鸡肚子,他一定是在鸡肚子里放了炸弹!”
方若愚苦笑起来:“我无话可说了。”
在高大霞的胡搅蛮缠下,众人一路听着二人从鸡肉对答到了鸡骨头,当最后得知整只鸡已经被方若愚吃了,高大霞又嚷嚷着方若愚在销毁证据,惹得方若愚哭笑不得。最后还是李云光拍了板:“方科长从进了码头之后,既然没出去过,那要是真有延时炸弹的话,时间到了,自然就会爆炸。”
可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升的老高了,所谓的延时炸弹也没有爆炸,相反众人还亲眼地看着一艘轮船载着新书平安离港了,李云光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这回,总算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
傅家庄立刻提议把高大霞和方若愚给放了,李云光却摇了摇头:“方若愚可以放了,还要给人家一个解释,不,光是解释还不够,他是保护这批重要书籍的救火英雄,我们应该大红旗鼓地宣传他,给他戴大红花!树立这个典型!”
傅家庄一看李云光没有提高大霞,就知道要坏,连忙提醒李云光:“高大霞呢?她也参与救火了,还昏倒在火场。”
李云光现在一听高大霞的名字便气不打一处来:“她即使不是有意纵火,也是这次火灾的责任人,不给她抓起来,就是关照啦!”
不过方若愚迟迟没有等到高大霞的道歉。除非天崩地裂,不然高大霞大约也不会主动向方若愚道歉了。不过方若愚已然得到了补偿,李云光专程从大众书店购来了一套《**选集》和《**宣言》,总算了却了他的收藏心愿。
几日后,方若愚居住的洋楼前,锣鼓喧天。
李云光在一帮记者的簇拥下,把一面红底金字的锦旗展开,上面有几个大字:救火英雄。李云光将火红的锦旗赠送给方若愚,并亲手给他胸前戴上了大红花。虽然方若愚头缠纱布,模样看上去滑稽莫名,但在接过锦旗之后仍然获得了集体叫好,围观的人群掌声四起。
李云光又从高守平手里接过系着红绸的一套书籍,满面红光的笑着说:“方若愚同志,这是柳青同志从大众书店给你特批的《**宣言》和《**选集》,请收下。”
方若愚激动地双手接过,摄影记者们趁机“咔擦咔擦”摁着相机,拍下这难得的场面。镜头里的方若愚被锦旗映得笑容满面。此情此景,把高大霞气得浑身直哆嗦。她一扭头,气冲冲地进了厨房。还没清静两分钟,就听见外面乱哄哄的闹起来,出去一看,只见方若愚悠然地坐在长条沙发上,记者们叽叽喳喳地围在他身旁采访。拍照的摄影师见高大霞在背景里很是碍事,便指着她大喊道:“那位女同志,请你让一让,我们要给救火英雄拍一张照片。”
高大霞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直接嚷嚷开了:“这是我家,我凭什么让?”一旁的高守平拉都拉不住。而当高大霞听到一个自称是《大连日报》的记者问及方若愚勇闯火海救人的感受时,方若愚还没说话,高大霞立刻抢着大声喊:“他想着把仓库里的书都烧啦!”
方若愚见此情景,气得眉毛一横,当下便婉言拒绝了采访。可那些记者哪里甘心?再说这都是上级布置的任务,即便方若愚反复强调,自己的成绩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记者们也只认为是方若愚太谦虚了,便转而寻思着从跟他生活和工作在一起的人了解素材,希望通过他们口述,从侧面写英雄的成长史,挖出他身上更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于是高大霞便这样阴差阳错地坐在了记者面前。
“你们找我挖就对了,我对他知根知底,能挖出他祖宗三代。”高大霞得意洋洋地说道。
记者们来了精神,纷纷围拢上来。只听高大霞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这个挽霞子啊,可是相当有故事。啊,就是方若愚,日本人在的时候,他就是警察!”
记者们疑惑起来:“他是旧警察?”
高守平在外面听着里面动静不太对,连忙进来阻止高大霞:“姐,你干什么?”扭头又对记者,“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可有的记者还是对高大霞刚才的说法很是惊讶,连忙急促地问道:“你刚才说,他是日本殖民时期的旧警察?”
高守平没等高大霞发话,赶忙截断话头:“当是当过,不过经过我们调查甄别,方若愚没有干过坏事。”
高大霞瞪了高守平一眼:“没干坏事,日本人能让他当课长?”
高守平脸上现出一丝窘迫,小声提醒道:“姐,别光说人家了,你还给日本人做过饭呢。”
高大霞闻声变了脸色,急头白脸地为自己辩解:“我做饭是假,套近乎搞情报才是真。”说着她的眼睛倏地一亮,“对了,记者同志,我在放火团的时候,立过的功劳能装好几火车皮,哪一件拎出来都是惊天动地,我就先给你们说说烧小日本飞机的事情吧!”
可记者们压根对她的事迹不感兴趣,纷纷打断她,要她说一下方若愚的事迹。这下可把高大霞惹恼了,不满地嚷嚷起来:“怎么老叫我说他?你们都被挽霞子,哦,就是方若愚给骗了,他这些年看上去老实,其实是被我看住了,不敢瞎胡闹了,要是我不看住他,他早就飞上天了,他这个人呀,根儿就不正,再怎么变,都是坏蛋!”
这时就有记者及时发声:“可是据我们所知,火是他救的,却是你放的。”
高大霞一下子泄了气,心虚地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还有记者不知道是高大霞放火这事,听到同行这么说才恍然大悟:“火是她放的?那我们还采她干什么?”旋即索然无味地四下散开了。高大霞不由着急起来:“哎,你们别走呀!”
高守平好说歹说,算是拦住了高大霞。高大霞哪里受得了这个气,转身窜到二楼,咣咣地捶打着方若愚的房门,大喊着:“挽霞子,你个混蛋,开门,开门!”
方若愚也不开门,只在门里没好气地喝问她:“高大霞,你有完没完?”
“没完!你个缺德玩意儿,不光在我头上拉屎,拉完还要跟我借纸,还问我臭不臭!”
方若愚可真不想跟高大霞掰扯这些,没好声气地回道:“天地良心,这回我方若愚分明是给你擦屁股的,你还不领情?要不是我,那火还指不定烧成什么样哪,你也早完蛋啦!”
高守平闻声,连忙跑上楼,拉着高大霞离开。高大霞可不干,被拽着下了楼,空气中久久回荡着高大霞的怒喝:“挽霞子,我一定要扒下你的画皮!”
没几日,方若愚勇闯火场的新闻便传遍了大连城的街头巷尾。报童们扬着手里的《大连日报》,满大街嚷嚷:“看报看报,大连港码头失火案告破,一糊涂妇女闯下天大祸端,救火英雄方若愚危急关头力挽狂澜!”
报纸上,方若愚头缠绷带,胸前戴着大红花,手里捧着红丝带的《**选集》,还有一张照片,是方若愚坐在沙发上接受记者采访,身后一个角落,高大霞露了个头,一脸恼怒。
欢腾的表面之下,不同阵营的人马看到报纸,反应也是各不相同。
良运洋行内,麻苏苏看着报纸,心下又疑又怒,冲着甄精细咬牙切齿地说:“走,咱俩去慰问慰问这个救火大英雄!”
洋房里,高大霞同样也是气得暴跳如雷,她指着报纸大喊:“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怎么成还成糊涂妇女了?”
一旁的刘有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姐,先别管人家记者怎么写,关键是,那把火到底是不是你点的!”
“怎么能是我点的?”高大霞涨红了 ,“是不小心!你一句我点的,把我定性成坏人了!”
刘有为笑了起来:“没想到,姐都会咬文嚼字了。”
“这哪是咬文嚼字?我这是听话听音!”
“那你说说,火真是方若愚救的?“
“他救的?说出来你信呀?”高大霞气冲冲地拍桌,“他又不是东海龙王,救火的有好多人。就凭他,越救越旺!”
刘有为指着报纸:“报上还说,糊涂妇女还是他抱出来的,这个是真的吧?”
“这,这个当时我都晕过去了,我哪知道是谁抱出来的。”高大霞一把扯开了报纸,“更可恨的,是这照片,给他这么大个人头,你看看我,贼眉鼠眼,赶上偷地雷的坏蛋啦!”
说罢,她怒容满面地抓起报纸,风风火火地奔着方若愚房间去了。
方若愚坐在床上,架着砸伤的腿,一脸委屈地仰头看着面前的高大霞:“这是记者自己写的,我也管不了人家呀!”
“你不说他们就写了?”高大霞瞪着眼。
“采访的时候,你和守平都在,我说没说你应该知道呀。”
高大霞急了:“你马上把他们找来,让他们重写!”
“怎么写是人家记者的自由,我哪有权利让人家重写。”
“那你就跟我去报馆找他们,把事情说清楚,还我高大霞一个公道。”
方若愚看了她一眼,无奈地叹了叹气:“我的建议,这件事还是别折腾了,越折腾对你越不好,你就听我一句吧大霞。”
“呸!大霞是你叫的?”高大霞满脸的厌恶之色。
“行行,我不叫,我就是真心劝劝你,这个事,你真没有必要纠缠,报纸上的事,今天登完明天就忘了,谁还记得?再说,那火也确实是你弄着的,这个,走到天边你也翻不了案吧?”
高大霞一下噎住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高大霞,没清静几分钟,房门再次被扣响。这一次,推门而入的是麻苏苏。
方若愚骤然慌乱起来。麻苏苏把手里的果篮放在桌上,阴沉着脸,低低说道:“我代表大姨过来,恭喜你呀,**的救火大英雄!”
方若愚咽了咽唾沫,小声说道:“大姐就别嘲讽我了,你这口气,分明是来问罪的。”
“你还知道我是来问罪的?”麻苏苏目光冰冷,“大姨给你的命令是放火,你却成了救火英雄,这件事要是传到南京,后果你应该知道!”
方若愚脸上现出几分难色:“我本来是想放火的,可是高大霞形影不离,我没有机会呀!再说了,火不是已经着了吗?不耽误大姨继续向南京那面邀功嘛。”
麻苏苏气得直发笑:“邀功?你是想两头都赚呀,亏你想得出来!”
“这就要看大姨怎么汇报了。”方若愚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如果说是我们放的火,却把脏栽在高大霞头上,这功不就邀成了吗?”
麻苏苏愣了愣,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小方,你还挺会打马虎眼呀!”
“如果大姐认为我是打马虎眼的话,也可以如实汇报。”方若愚索性横下一条心来。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他也懒于多做争辩了。
“打马虎眼立功受奖,如实汇报就是斥责受罚,孰轻孰重,我还是能分得清的。”静了片刻,麻苏苏忽地低声笑了笑。
方若愚神色一喜,正要道谢,麻苏苏却收起笑意,挥手打断了他。
“人不要太精明。”她幽幽说道,“有时候得学学我们家精细,笨是笨点,但是忠诚,对党国,尤其对我,那可是一心一意。”
“大姐的意思是说我朝三暮四了?”方若愚抓了抓后脑勺。
麻苏苏诡秘一笑,伸手按住了方若愚的手背:“对我,你就没专心过。”
她直视着方若愚的眼睛,柔声细语地说道:“小方呀,你放心,只要你听话,大姨那边,我自然会替你好好斡旋。”
方若愚心底没来由升起一阵恶寒。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外面街上会有人说麻苏苏是老狐狸了。不光是狡猾多疑,还很会施展自己的魅力,吃人不吐骨头呢。
从方若愚房间出来后,麻苏苏向高大霞告辞。高大霞起身将她送到了洋房门口,朝着方若愚的窗口投去了冷冷的一瞥。
“你还真是讲究,去看那个狗特务。”高大霞不屑地撇嘴,伸手拉开了房门。
“方先生是我的客人,面子上的事,哪能当真?”麻苏苏笑了笑,“我跟他,再怎么也比不了咱们姊妹俩的关系。”
“你是生意人,我不挑你。”高大霞耸了耸肩。
“对了,还有件事,我一直怕你挑我.”麻苏苏忽然在门前站住了脚步。
“什么事?”高大霞愣了愣。
麻苏苏观察着高大霞的神色,试探着问道:“你嫂子走了,我也没去送她一程。”
高大霞一怔,神色微微黯淡下去:“你这份心意,我替曼丽领了。”
“听说,曼丽死在文工团穆仁智的宿舍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麻苏苏小心翼翼地说。目前来看,杨欢在死前并没有暴露其他人的身份,可万事谨慎为上,她这是在对高大霞进行小小的试探。
高大霞发出一声哀叹:“她人都走了,就不说她的闲话了。”
“可不是嘛。”麻苏苏默默收回目光,“我一听有人说曼丽的事就来气,曼丽人多好呀?心地善良、温柔贤惠、知书达理、才貌双全。”
“大姐,你说的是大令吗?”一个欢脱的声音骤然插入了二人的对话。两人循声看去,刘有为晃晃悠悠地凑了来。
“谁是大令?”高大霞朝刘有为投去了狐疑的目光。
“没,没什么。”刘有为似乎被高大霞的目光吓了个激灵,仰头朝天吹了声口哨,目光像是在打量今天的天色,慢悠悠地朝着房间里走去了。
“有为刚才说的是谁?”高大霞望着刘有为的背影挠头。
“不知道啊。”麻苏苏做出一副茫然的神色。
“我头两天还看着他带着个姑娘逛大街,”高大霞思忖道,“姐,你见过那个姑娘?”
麻苏苏故作恍然大悟:“哦,对了,前几天,有为去我店里买东西,带着个姑娘,他们俩有说有笑。怎么,那是有为的女朋友?有为可真行呀!”
“是吗?”高大霞下意识望向刘有为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神色并无欣喜,反倒充满了疑虑。并非是她多心,刘曼丽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杨欢正是在刘曼丽成为机要室文员之后忽然出现的。如今刘有为进入了建新公司,身旁又忽然多出了一位神秘的女友,这不得不使她下意识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正午时分,阳光斜照进了会议室。长桌旁侧坐满了人,李云光、傅家庄、安德烈和朱总工程等人皆在与会人员的行列中,人人脸上充满了喜悦。
“你们的建新公司终于要成立了,真有一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感觉。”安德烈赞叹道,他的中文居然熟练到了可以引经据典的程度。
“是啊。”李云光面带笑意,“为成立建新公司,我们党中央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不光投资建设了引信厂,还建设了弹药厂。中央能在经济捉禁见肘的情况下,投入这么大,就能看出中央对建新公司的期望有多大了。”
“建新公司的成立,苏联同志也出了不少力。”傅家庄向安德烈点头致谢,“多亏你们的大力支持,把从小鬼子手里接收来的‘满洲’化学、大华炼钢、进和、金属制品、制罐及曹达等6家工厂都移交给我们了,太感谢了。”
“这么多企业合成的建新公司,是我们党目前最大的军工企业了。” 李云光的声音中带着期待。
“建新’的寓意也好,建设一个强大的新中国!”傅家庄眼底有光芒闪烁。
安德烈微笑着点头:“有了建新公司,你们**就有了自己的枪林弹雨。”
与会人员同时沉默下来,各自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与使命感中。可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庆祝,拥有自己的军工生产能力,对与会众人来说仅仅意味着开始。眼下战争的形势越发严峻,前线对火炮弹药的需求量在不断增大,未来还有更加艰难的征途在等待着他们。
“现在,老蒋的全面进攻已经被挫败,所以他又换了一个新打法,叫重点进攻。”李云光沉沉说道,目光变得凝重起来,“他们的主要目标是陕北和山东。以前我们是防御,现在是僵持,或许过不了多久,就是大反攻。为此,党中央指示我们,要加紧生产能打阵地战的野炮和野炮炮弹,这可是我们当前任务的重中之重。”
朱工程师郑重地点头。
李云光缓缓起身,锐利的目光依次从众人脸上扫过:“建新公司,是我们党、我们部队历史上第一个现代化军工联合企业,以后就拜托各位专家啦!”
“请各级领导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中央的重托,竭尽我们的绵薄之力,尽快制造出质量上乘的枪支弹药,打击敌人!”朱工程师大声回应。
“好!”李云光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目光又探向了长桌一侧的一众工程师们,“建新公司的同志,都是我们党从全国各地挑选出来的宝贝疙瘩,有来自华东局、华中分局,和晋察冀中央局的,也有来自胶东兵工总厂的,可以说是来自五湖四海,大家为了同一个目标汇聚到大连,肯定会遇到水土不服,饮食习惯的适应问题。”说着,李云光指向傅家庄,“有问题就找他。”
傅家庄利落地起身:“我们一定给建新公司的同志们,创造一个安全舒适的工作环境。”
“虽说建新公司里知识分子多,但都受党教育多年,没有那么矫情,我们既来之,则安之,一定不辜负中央重托。”朱工程师神色肃然地回道。
李云光扫视了四周:“怎么没有见到吴运铎同志?”
朱工程师脸上露出了敬佩的神情:“吴运铎同志恨不得把黑夜当白天过,现在正带着他的徒弟们争分夺秒研制炮弹哪。”
李云光扭头转向傅家庄:“这是位实干家!进入工作状态这么快。傅家庄同志,对吴运铎同志一定要多关心,保证吴运铎同志的劳逸结合。”
“是!”傅家庄站直了身子。
且说另一边,大令匆匆穿过了人潮来往的青泥洼街,在良运洋行门前扫视了一圈,这才推门而入。
店铺内只有麻苏苏一人,四下不见甄精细的踪影。这也正是大令希望的,眼下,她还没有做好面对甄精细的准备。
“大令,委屈你了。”麻苏苏拍了拍大令的肩膀。
“大姐言重了,也算不上委屈。”大令淡淡回道。
“哦?”麻苏苏扬了扬眉毛,大令的语气隐隐让她想起了彼时的杨欢,“你不会这么快就和刘有为生情了吧?”
大令一怔,猛地抬起头,清秀的面孔带着些许不悦:“大姐太小瞧我了,怎么说,我都是受过军统特训的,知道怎么控制感情,更分得清敌我。”
“好样的,我没看错你。”麻苏苏打量着大令的神色,神秘莫测地微笑。
“就是精细那边……”迟疑了片刻,大令忽然欲言又止地张口。
麻苏苏摆了摆手,按下了大令的忧虑:“精细脑子不拐弯你也不是不知道,等你完成任务再回头的时候,朝精细那么一笑,他肯定又是秧歌又是戏的。”
大令的声音微微有些低落:“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他。”
麻苏苏看了大令一眼,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干咱们这行,哪能事事遂心?你记住,作为一个有信仰的国民党员,谁都可以对不起,唯独不能对不起党国和领袖!”
大令默默点头,平静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今天,共党的建新公司要挂牌。”她压低了声音汇报,“我们是不是该动手了?”
麻苏苏思忖了片刻,冷笑了一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让他们高兴几天,咱们为他们准备的戏码得。关键时候才能上演。”
大令眼底现出一丝复杂,轻轻点了点头。
相比于大令的急迫,麻苏苏倒显得有些悠然了。她清楚,现在还不是发难的时候,埋在建新公司的暗线仍需要慢慢培养。优秀的猎人要懂得扑食的时机,方能一击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