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徵,厉帝七年。
梨花悠悠拂过黛青色的瓦片,一个身着大红色重锦的影子踩着曲折迂回的长廊飞奔,最后轻盈盈地扑进了小阁楼的天窗里。
不多时,外头传来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呼喊。
那个小巧的影子还没来得及高兴,将将从天窗里落下,就砸进了高高垒起来的竹简、纸堆里。她摔得七荤八素,连头上的金簪都滑落下来,叮叮当当地砸在地上,滚出去好远。
“你没事吧?”
逆着床头透进来的阳光,一只手对着她伸出来。那只手剔透莹白,和盛放的梨花同色。手的主人披着素锦织就的长衫,瞳色深邃如海,氤氲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她当场愣住,一时间不知道是先责怪这人不知礼数,还是感慨他如月色般的容光。
“你的簪子掉了。”
少年拾起地上的金簪递还给她,神色如常。
她难得一见地扭捏起来,很想问问这少年的姓名,却见他自顾自倚靠在窗边,静静地翻过一页书,眼底空无一物。满宫城盎然的春意从他的衣襟掸落,半分沾染不上他的眼睫。
这样明亮的春光, 独他一人寂寥。
她一时间竟然无法开口打破这份宁静。
这是厉帝七年的春天,安乐第一次见到檀真,梨花怒放如雪。
后来山河破碎、宫墙坍塌,她在战火之中颠沛流离、辗转生死,总是会想起那个春天。她很想问一问檀真,那些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子里,你都在诅咒这个王朝倾覆吗?
如今流血漂橹、伏尸百万,你如愿了吗?
——
“提灯天师檀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同门。”安乐公主扭曲的笑声回荡在安全屋里,极尽嘲讽,“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就为了断送我楚氏的江山吗?你就这么恨我吗?”
裴雪听忍无可忍,搡开檀真,对准安乐公主的眉心点射。安乐公主睫毛都不动一下,白磷弹在在半空中爆裂开来,火光在黑暗中一闪而灭。仅仅一瞬间,裴雪听看清了房间里密密麻麻布满的丝线,垂坠的蛛丝般在风中起落。
安乐公主歪歪头,端详着裴雪听,“你身后的小姑娘好像对我很不满呢,檀真。不打算介绍我们认识一下吗?”
“大徵已经亡了三千年了,你是打哪来的公主殿下,上我这里耍封建余孽的威风?”
裴雪听冷冷地笑了一声,指间的符纸无风自动。安乐公主和檀真你来我往地打哑谜,俨然是故人相见,有诉不完的衷肠,把她的耐心翻来覆去地在油锅里煎炸烹炒,硬生生磨出来她满肚子的火。
三道符箓箭矢般飞向安乐公主,自天花板上吊下来的丝线像是被游水惊扰的海藻,纷纷晃动起来,以柔克刚似的缠住了气势汹汹的符箓。安乐公主势在必得地用团扇掩住唇角,“哎呀”笑了一声。
雷声轰鸣,劈开夜空的巨大枝型闪电照亮了半个屋子。但凡邪祟阴晦之物,没有不惧怕雷火的,安乐公主当了三千年不人不鬼的东西,自然也不利为,被这动静惊得几乎跳起来。等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道雷并没有劈到她身上时,已经晚了。
裴雪听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她欺身上前,几乎贴在安乐公主身前,与她呼吸相闻。
“公主殿下,不知道有个东西叫避雷针吗?”
裴雪听阴恻恻地一笑,指尖带着流转的华光,猝不及防地抓向公主纤细的脖颈。公主下意识地后仰,却是避无可避,裴雪听的手上已然触碰到了她灵魂的实体——那是个灼热滚烫的魂魄,是历经千年燃烧也不熄灭的岩浆。
然而只是一瞬,裴雪听抓了个空,徒劳地攥着公主冰凉凉的脖子。那身华丽的锦裙和柔软曼妙的身体瘫软下去,像是被抽走了脊梁的蛇,软绵绵地被裴雪听拿捏在手里。
裴雪听掂量了一下手上这具身体的分量,听见球形关节摩擦的声音。这不像是人的身体,倒像是陶瓷烧制的人偶。
“听听,闪开!”
檀真的声音猝然响起,裴雪听伏地滚开,正好避开了从天花板上扑杀下来的丝线。那些柔弱无力的丝线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留下野兽般的抓痕,一击不中后,又横扫向裴雪听,直取她的咽喉。
裴雪听一把抓住绞杀过来的丝线,手心里鲜血淋漓,但她感受不到疼痛似的,漠然地抄起一张离字符。那把丝线发疯般挣扎起来,几乎把裴雪听的半个手掌切开,离字符的化作簇烈焰,火舌顺着丝线舔到了天花板上。
与此同时,客厅里某处黑暗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修长的身影像是抽条的花苞似的舒展开来。安乐公主拎着裙摆站在窗前,表演欲旺盛地转了个圈,笑靥如花,带得满身珠翠叮当作响。
“真是不客气,”安乐公主笑声清脆,“小姑娘,我奉劝你一句,檀真这个人,是没有真心的,不要在他的身上浪费温情和时光。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你闭嘴。”
这次说话的是檀真。
离字符的火焰蔓延到了整个天花板,消防栓惊声尖叫起来,冷水喷洒。檀真一步步迈下台阶,湿透的衬衫紧贴着他的身体,勾勒出他的身体曲线和苍白的肤色。裴雪听微微眯起眼睛,她隐约看见檀真的肩头至胸口有一片绯色。
这人什么时候搞了个纹身?这也是方东青带着看的那些三流电视剧里教的?
“你不配这么和她说话。”檀真的身形在铺天盖地的雨水中带起一阵残影,他轻而易举地攥住了安乐公主的脖颈。
他手下的肌肤凉而硬,带着工业科技造物特有的光滑质感。外头明亮的路灯光泼洒进来,照亮安乐公主镶嵌在眼眶里的黑琉璃眼珠子。那双透明坚硬的眼珠冷冷地反射檀真暴戾的神情,全然没有梨花三月里,那个恬淡出尘的少年半分美好。
是已经在尸山血海里走过一遭的提灯天师。
“不杀了我吗?”安乐公主笑了起来,仰头欣赏檀真失控的神色,无视自己在他手里寸寸开裂的脖颈。
“我不恨你,你跟我一样可怜。”檀真字句平稳,“楚氏的江山是断送在你们楚家人自己手里,和我无关。你受万民供奉,眼里都是珠玉锦绣堆叠出来的繁华,自然看不到满目疮痍的河山。”
安乐公主怨毒地瞪着他,“明明就是你......”
“是他什么?”裴雪听忍不住道,“大徵末年正值小冰河时期,连年天灾,北方游牧民族活不下去了,所以豁出一条命南下。更别提你们那筛子一样的官僚集团。我说公主,你活这么多年就没想过研究一下历史?三千年,光靠记恨他一个人活着?”
檀真出奇平静,“你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盏西洋珐琅雕花灯吗?”
安乐公主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大徵皇族不喜怪力乱神之说,钦天监被安顿在宫城最为偏僻的角落。冬夜风急的时候,钦天监破破烂烂的门窗总会发出叫人寒毛倒竖的声音,被好事的宫人称为“鬼哭”。安乐那时新得了两盏西洋灯,欢天喜地地给檀真送去了一盏。
只是好景不长,那盏灯被擦拭的宫人失手打碎了。
“那盏灯从西洋送来,一路上车马颠簸,不知道葬送多少人命,才落到你手里。”檀真薄凉地笑了一下,低垂着眼帘,“灯被打碎之后,那个宫人被你身边的嬷嬷杖毙——想必你已经不记得了。”
她何止不记得,甚至没有给那个哭嚎着被拖出去的宫人一个眼神。而十四岁的檀真就这么看着那个记不清面貌的宫人奋力挣扎,指甲扣在地上扣得外翻出血也无济于事。
“装什么慈悲心肠呢,安乐公主?在你眼里,曾几何时有过人命。你不过是眷恋公主的滔天权势给你带来的快感罢了,在你之下,可有人命?皆为蝼蚁罢了。”檀真“啪”的一声捏碎了她的脖子。
“想杀我,给你楚家的江山偿命,尽管来。”
冷风从支离破碎的落地窗长驱而入,带来女人痴怨哀愁的笑声。裴雪听正四下搜寻安乐公主的身影,突然挨了这一遭,只觉得像是一根针扎进了天灵盖的缝隙里。她腿一软,连抬手捂着耳朵的力气都没有。
檀真忽然出现在她身后,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裴雪听费力地抬头,檀真正低下眼睛来看她,眼角、耳边流下血来。但他的神色仍然冷定沉着,完全不像是七窍流血的模样。
“檀真......”裴雪听艰难地伸手。
“别怕,没事的。”檀真俯身在她的额头上抵着,“你相信我吗?”
“相信你没有断大徵国脉?”裴雪听扯动嘴角笑了一下,胸腔都疼得发颤,“当然了,我上初中的时候历史满分。”
“我知道你最聪明。”檀真轻轻地笑着说。
-------------------------------------
“你就不能夸一下我吗?你刚刚都夸那个讨厌的公主了!她那么刁蛮那么凶,你还称赞她蕙质兰心。”女孩恼怒地在他身边飘来飘去,跺脚踩着地上的梨花,“你都没有夸过我!”
“我又不是真心的,要是不夸她,教书的先生又要遭殃了。”檀真见她兔子似的蹦来蹦去,也没伤到落花分毫,不明白她此举的意义在哪里,“你不要闹了。”
女孩委屈地红了眼眶,看得檀真心虚又心疼,忍不住伸手去拂她的眼角,“你......”
“笨蛋檀真,榆木脑袋!”女孩不给他这个机会,气鼓鼓地背过身去,发梢起落。
-------------------------------------
“你知道就好。”裴雪听的手不老实地在檀真身上摸来摸去,忽然顿住。
檀真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她猛地抓住那根银簪,电光火石间从落地窗的缺口扑了出去。窗外月明星稀,路灯照不透白桦林里浓密的黑暗,裴雪听在银簪上划破手指,于自己眉心落下一痕血色。
月光盘旋而下的姿态、风中落叶飘落的路线以及残留在空气中纤细的丝线,裴雪听眼中的世界纤毫毕现。
白鹭公馆十三号里,林家那个孩子曾经不解为什么裴雪听能够轻易打断他的拘灵手。因为裴雪听并不是简单地把天眼当做分辨虚实阴阳的工具,在陆吾的指点下,只要她想,她就能窥破一个人体内流转的气机。
在裴雪听眼前,一切高深莫测的绝技都是在裸奔。所以她能在看过几次之后,模仿出林家拘灵手的六七成。
那根飘忽不定的丝线在往上梭巡。
裴雪听抬手打破了安全屋二楼的窗户,哗啦啦的玻璃碎裂声在通讯频道里回响,埋伏在安全屋周围的狙击手在同一时间扣下扳机。子弹打碎了他们眼前可以触及的所有的玻璃,红外线捕捉到了一角转瞬即逝的血色裙摆。
“裴科,目标在二楼,我们看不到她。”狙击手一号说,“可能躲藏在某堵墙体背后。”
黄昏议会胆色惊人,提前特调局一步进入安全屋,而他们派出来的杀手就在两人头顶!
裴雪听一身冷汗,转头看见檀真拎着吊灯碎片走上二楼。
“檀真!”裴雪听缴了他身上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就是怕他孤身犯险。
“不要跟过来,”檀真说,“这是我自己的事。陆吾会同意的。”
-------------------------------------
安乐公主坐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哼着小调给自己梳头发。为她制作身体的人工艺卓绝,不仅肤色、五官做得无可挑剔,连头发这样的细节都照顾到了,长发如流水般搭在她的肩头,蜿蜒着落到腰间。
外面的脚步声停下,安乐公主转头看去,檀真站在流淌的月光里。
“你来啦?”安乐公主含笑看他,“怎么不让你的小女孩上来,怕我告诉她什么?”
“你没有能威胁我的东西。”檀真淡淡道。
“是吗?”安乐公主故作天真地看他,“他们观察了你很久,起初我还不信,你这样一个腥风血雨里蹚出来的人,怎么会安心过普通人的生活?可你居然真的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活得像个正常人一样。”
安乐公主顿住了,满腹怨怼,“你凭什么过正常人的生活?”
“你说错了。”檀真道,“我本就是个普通人。”
“你曾三次预言我皇兄们的死,想来也曾经预见大徵灭亡的将来。你这样一个窥破天命的人,却说自己想平静安宁地过一生。真是好笑。”安乐公主冷笑道,“檀真,你预言过你和那个妖孽的分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