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关军士哗变,灯州沦陷,惠明太子建言退守江南一事已经不能再拖。”年迈苍老的文臣上前一步,激动得下巴上的山羊胡都在颤抖,“否则北蛮子一旦踏入帝都,后果不堪设想。”
“文相此言差矣,北蛮子来势汹汹,我们退到江南又能如何?”樊将军冷笑一声,“当初可是你们一力主张与北蛮议和。若是北蛮子追击到江南,我们背后可没有第二条江可以退了。”
“我们主张议和,难道不是因为兵部在边关吃了败仗么?”文相不甘示弱,咄咄逼人道,“樊将军若能亲自领兵夺回疆域,我文某甘做将军的马前卒。”
“好了。”皇帝喝止了没有尽头的争吵,疲倦至极似的,“退守江南一事无须再议,都散了吧。”
皇帝安坐在龙椅上,他放眼望去,文臣武将紫红两色的官服像是汇聚起来的云层,裹挟着未知的风雨,慢慢地退去了。皇帝走到龙椅侧边的屏风后,漠然地注视端坐的檀真。
檀真的坐姿很规矩,却不是宫里教导出来的规矩。没有一个教养嬷嬷会教人在皇帝面前安坐如山。他的坐姿自然放松,指尖按在膝盖上,脊背微微前倾,像是方便随时附耳听人说话。
“你都听见了吗?”皇帝忍耐着他的无礼,坐到他对面。
“钦天监不得干政,陛下问我这个做什么?”檀真不咸不淡地说。
“朕本来想杀了你,可是恪儿说你当年是因无家可归才入宫,心怀怨恨也是常事。”提到惠明太子,皇帝生出些许不忍,“他生前说,希望以他的死平息你的怨愤,换大徵的生机。”
“陛下,这世上的账不是这么算的。”
檀真抬起下颌,浅笑道,“就算惠明太子死一百回,也难平我师门覆灭之痛。他的命于我实在是毫无意义,况且,他的死也不是我一手造成,说得这么苦大仇深做什么呢?”
“你!”皇帝难忍怒火,猛地抓紧了桌面铺陈的锦缎,带着茶盏一阵轻响。
先帝宠妾灭妻,他这个嫡长子坐上皇位也实属不易,在东宫那些年过得胆战心惊,是以对别人的一颦一笑都极为敏感。他厌恶那个蛊惑先帝的女人,也深深地痛恨偏向那对母子的钦天监。
他不信钦天监的判词,更不信命,他想要皇位,于是便狠狠地攥在手里,无论要蹚过多深的血泊。
他再也不要仰人鼻息,再也不允许有人俯视他,哪怕是天。
可是这一刻,他不得不向钦天监这个卑贱的妖孽低头。
这个妖孽手里很可能握着延续他江山命脉的方法。
皇帝心里千回百转,慢慢地平息了怒气,温声道,“那你想要什么?国师之位也好,泼天富贵也罢,或者要安乐向你认错也无不可。人活着总是要图点什么,这四海之内,什么朕都可以允诺你。”
檀真摇摇头,“陛下,你还是不懂。我不愿帮你,也不能帮你。大徵的灭亡已是离弦之箭,再无可挽回的余地。纵然我有移山倒海之能,也没办法撼动此事分毫。”
皇帝猛地起身,冷漠地俯视檀真。
檀真以为他图穷匕见,又要暴露那副嘴脸时,他反倒平静了。
“送天师回钦天监,在他想清楚之前,不要放他出来。”
——
檀真无可无不可,烛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四处奔波。
虽然白商陆告诉他,长明灯灵的生命会随着羁绊深厚之人每一次点燃火焰被重新唤醒,但檀真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安乐公主摔碎长明灯的时候,烛什么都没说,眼神是真切的悲伤。
离别的悲伤。
檀真每日枯坐在藏书阁里,并不搭理门口把守的重兵。他不敢表现出对琉璃灯的珍重,便只好日日在灯旁看书,以求没有一刻离开琉璃灯。
那簇火苗依然微弱,但至少还是亮着的。
秋意渐渐深重起来的时候,前线传来战报,北蛮已经将战线推到帝都以北三百里的兖州。
朝中关于是否南迁的争论愈发火热,据说那位精神奕奕的文相几乎以头抢地,逼迫皇帝同意南迁。就连一贯固执的樊将军也不再和文相争执,战线的另一头只有一意孤行的皇帝。
皇帝倒是成了钦天监的常客。
“你替朕算算,南迁一事是吉是凶?”
皇帝踏月前来,披着明光重铠,腰间佩着天子剑。
大徵世代相传的天子剑,与云台上的大鼓一样,是开国皇帝的信物和象征。每一任皇帝登基时,都要由宗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在文武百官前,将天子剑交到新帝手中。
只有皇帝不是,他是从父亲的手中将皇位抢过来的,没有人替他授此殊荣。
檀真很想叫他滚,但人有了软肋往往会比较好说话。檀真担心烛一觉醒来,这空荡荡的皇宫里再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她会又气又急地哭鼻子——连个哄她的人都没有。
所以檀真好说话地摆开算筹,对着天上流转的星辰算了起来。
皇帝也耐心地等着。
良久,檀真淡声道,“苟延残喘之计而已。”
皇帝反倒放声大笑起来,笑得门口的禁军恨不得跪下去。
“好一个苟延残喘之计,至少不是毫无转机。”皇帝的眼里像是燃着火,“天命终于也眷顾朕一回。”
檀真没接他的话,不知道这个桀骜自负的皇帝是不是失心疯了。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露出几分檀真熟悉的不可一世来,“小天师,冬日一过,你就可以走了。朕曾经许诺你的财富权势都不做数了,但你还有自由。天大地大,你能走到哪里是你的本事。”
“朕的江山,不需要鬼神来救。”
皇帝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那个挺拔的背影深深地烙在了檀真记忆深处。他独自一人向着落木萧萧的宫门走去,提着从兄弟手里夺来的天子剑,身后却像是站着千军万马。
那是檀真最后一次见他,史官称他为“厉帝”,批判他的残酷严苛,冷血无情。他以铁腕夺取了皇位,又因多疑和残暴葬送楚氏江山,是毋庸置疑的罪人。
也许放檀真离开,是他此生仅剩的仁慈。
只可惜这一笔,被淹没在后世的口诛笔伐中,未能留下只言片语。
——
厉帝十一年,秋,皇帝领兵亲征,抗敌于白松江。
白松江的战事一度胶着,自北蛮入侵以来,大徵竟头一次获得了喘息的空隙。
大徵朝野上下又看见了希望,南迁的事就此耽搁下来。
皇帝在出征前将国事托付给文相,并令他一手操持南迁事宜,却将帝都兵权交给了安乐公主。文相每每在朝会上不冷不热的,安乐公主也不落下风,两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俨然又是天下太平的模样了。
安乐公主领兵以后,也曾来过钦天监,只是檀真并不见她。
安乐公主得了皇帝的命令,也没有强行破开那扇脆弱的门。她披着轻甲站在钦天监外,仰望枝叶逐渐凋落的梨花树,对着天空伸出寥落的枝干。
“檀真,梨花开的时候,我们见一面吧。”
门另一头的檀真失手打翻了茶盏,没有听见她的话。
檀真手脚僵硬地看着琉璃灯盏里舒展开一段柔软的光,莲花般的女孩从蜷缩着沉睡的姿势醒来,赤足踩在阴影上,每一根下垂的发丝、衣服上的每一条褶皱都蕴含着淡淡的光辉。
檀真忍不住冲上前拥抱她,却不敢用力,怕把她碰碎。
“烛,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眼泪穿过她的身体砸在地面上,带着她的身形有一瞬间的波动,像是湖心荡漾开的涟漪。
“你是谁啊?”烛在他的怀里挣扎起来,轻而易举地躲到了远处,不住地揉着自己的肩膀,抱怨道,“你好烫。”
檀真愣住了,和那双清澈明媚的眼睛对视。
烛不记得他了。
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为什么烛明明不会消失,却还是用那样痛苦的眼神看他。烛并不知道,生死和离别对她来说只是光与暗的一线距离。每次沉睡的代价,是对前一段往事的遗忘。
对她来说,无异于新生。
“你不要害怕我。”檀真对着她摊开手,轻声哄她,“我叫檀真,是你的……”檀真突然卡住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么多年,他们相互依赖,却从未给这段关系贴上任何一个世俗的概念。
他干脆改了口,道,“我会保护你的,说到做到。”
烛并不害怕他,她只是畏惧檀真抱着她的时候,那股令人战栗的炽热温度。
实在是太烫,太疼了。
烛警惕地盯着他,像一只随时准备挥出爪子的小猫,然后抓住机会一头扎进了琉璃灯里。檀真好笑地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琉璃灯,晃得里面的烛晕头转向的,不满地瞪他。
“不闹你了,睡吧。”檀真笑着说,“明天给你念《南地风物志》。”
“那是什么?”烛瓮声瓮气地问。
“好玩的,你会喜欢。”檀真敲了敲琉璃灯的外壳,权当敲在了她的脑门上,“睡吧。”
烛这一次醒来,似乎与之前大有不同。
从前她感受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刺激,比如阳光的温度,风的吹拂。她的五感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会任性地放大晚风的刺骨寒意,也会埋怨阳光不够温暖。
但烛再也没有因为檀真滚烫的眼泪和拥抱躲开他。
有时候她也会看着窗外的树梢发愣,檀真靠近的时候,她就默默地伸手触碰他的眼角。
像是在擦为她干涸的泪水。
——
厉帝十一年,十二月。
战况急转直下,皇帝亲自领兵的军队节节败退。
北蛮的骑兵虽然没有精良的装备,但他们战马的矫健和耐寒远胜精心饲养的中原战马,更遑论骑兵惊人的战力。帝都里人人都亲眼见过,一个健硕的北蛮将士能单手放倒两个大徵士兵。
北蛮人终于又一次推过了白松江,战火顷刻便烧到了帝都城墙下。等到帝都内的贵族公卿惊慌失措地准备南迁,北蛮已经兵临城下。
染血的大徵王旗被北蛮人焚烧于阵前,皇帝的头颅被高高挑起在战旗上。
“三日内开门献城,否则城内活口一个不留。”北蛮将军纵马绕着帝都城墙跑了一圈,随后在阵前放话道。
一枚闪烁着冷光的羽箭猛地刺破夜空,直取他的胸口。
箭势凌厉,北蛮将军躲闪不及。但是距离太远,那枚箭矢破开甲胄之后,卡死在了内层胶着的牛皮上,没能刺进他的心脏。
他后怕地拔下羽箭,愤怒地回首望向城墙上的引弦的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一箭未能取他姓名,彻底失去了第二次机会。她撑着大徵公主的气势,冷酷地和他对视。
“大徵公主,你很好。”北蛮将军抬手取过弓箭,将羽箭奉还回去,正正地撕破了她身侧的鼓面。
他挑衅地看着安乐公主,眼神中充满了贪婪。
安乐公主恨得咬牙切齿,转身下了城墙。
一干文臣武将立刻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议论何时开门,谁来开门,以什么名义开门。
安乐公主烦不胜烦,拔剑斩落文相发白的鬓发,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开口威胁道,“诸位此刻还能在这里打算盘,是我父皇拼死换来的。如今他的头颅还挂在敌人的战旗上,诸位已经准备向着蛮狗下跪了吗?”
她扫视一众噤若寒蝉的臣子,冷笑道,“再让我听见谁胡言乱语,我让他死在开门之前。”
安乐公主拂袖而去,直奔钦天监。
她手里只有不到七千个禁军,其中大半部分还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上了战场都是垫脚石的份,根本抵挡不住骁勇善战的蛮族人。
安乐公主谨记着父亲临走前的吩咐,无论战事是成是败,终归是要放檀真走的。
可如今除了檀真,这帝都里再无人能挽救大徵。
她奔跑在皇宫幽静的长廊上,看见几个神色慌张的宫人低头跪下向她行礼。
安乐公主的目光扫过她们的脸,心脏砰砰直跳,“你们在干什么?”
“回、回公主,没什么。”宫人把头压得更低了。
“把手摊开。”安乐公主呵斥道。
宫人被她吓得直哆嗦,手里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洒落一地。
珠钿、铜钱混着碎银子,滚落在残雪里。
安乐公主大怒,一鞭子抽在她背上,“帝都城门还没破,你们就如此着急仓皇出逃?莫非是觉得我朝国脉就此断绝不成!”
“奴婢不敢,公主恕罪啊!”
一行宫人哭天抢地地叩拜在地上,混在呼啸的北风里,像是号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