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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益二十二年春。
青阳县县令被叫花子一刀捅死了,叫花子笑着撞死在了县衙门口的石狮子上。
谢县令活着时,百姓们慑于他的官威,都虚情假意地夸他是青天大老爷。
他遇刺身亡,人人都夸一句好死。随后大家又翻出了他从前欺压百姓的旧账,抱团结伙把他祖坟刨了个稀巴烂。
同时他的死也成了县里逢人必说的趣事,越传越玄乎。
有人说谢县令坏事做尽遭报应了,才会被人正正好好一刀扎进了心窝;有人说他贩私铜没给上面的官儿分账,所以招来了杀身之祸;还有人说那叫花子是从火堆里爬出来的英魂烈鬼,替天行道专杀贪官污吏。
众说纷纭。
最精彩的说法出自一个叫宿春风的二流野楼子。
“只见天地骤然变色,那哑叫花登云踏雾,眨眼间就飞到了狗官面前!”
虞妈妈在前楼给小多摆了个说书台子,他年纪轻轻,摆起说书人的架势却老气横秋,他用扇子敲着桌案,语调抑扬顿挫:
“哑叫花怒吼一声‘纳命来’,便将手中的冰刀霜刃捅进了狗官的心窝——”
台下有个听客放下茶碗,砸吧砸吧嘴:“叫花子都是哑巴了,如何吼得出纳命来?”
小多次次说的版本都不一样,免不了口误,他讪讪一笑:
“老天爷可怜她,帮她喊的。”
堂中谑声四起,听客们从兜中掏出铜板往小多砸去,小多的脑袋被砸得叮当作响,他却开心地嘿嘿笑。
等大家砸完了,他蹲在地上将铜钱一一捡起,兜在衣摆里,忙不迭地往后院跑去。
“昭昭儿!昭昭儿!”
春光融融,柳絮飘飘,后院的大柳树下一个大药罐咕噜咕噜地响,汤药噗嗤噗嗤往外冒。
小多跑过去,也不顾得烫手,赶紧把药罐子挪下了火堆。
他一边吹着手,一边往柳树下的大石头后走去,果不其然瞧见了昭昭睡得正死,打起呼噜来像猫似的。
小多把刚收来的铜钱垒成一叠叠,摆在昭昭脸边,保准她一睁眼就能看见。
“昭昭儿……”他轻轻唤了句,想起了什么,又把手藏在了身后,大声道:
“昭昭儿!”
昭昭儿被他喊得一激灵,瞬间醒了,睁眼就看到了一沓子铜钱,她迷迷糊糊地笑了笑,揉着眼睛说:
“你又去前楼胡说八道了。”
小多笑道:“挣钱还不好啊?”
昭昭折下一条低垂的柳枝,将铜钱串了,放到小多怀里:
“我有钱啦。”
她帮楼里的姐儿们讨回了钱,又帮阿明他们免了印子钱的利息,两边皆大欢喜,都给了昭昭不少谢礼。
小多瞟了眼昭昭和窈娘住的屋子,温声道:
“现在是有了,那将来呢?你娘身子弱,得用药吊着命,将来你弟弟妹妹出生了,开销不都得你出吗?”
昭昭靠在大石头上,用一双笑眼打量着小多,看透了,反问道:
“你担心我做什么?我的钱不长久,难道你的钱就长久了?”
“将来你要娶妻生子养家糊口,总不能让婆娘孩子跟着你过苦日子吧。”
“我不要你的钱,你也别再给我。小多,我们是朋友。”
小多愣了愣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越界了,他掐了下自己被烧红的掌心,麻麻的疼顺着经脉传到心里。
他还是太年轻了,以为两个人只要一起同仇敌忾,出生入死,就能滋生出不一样的情意。
他忽然回忆起了那天他站在墙外时的无助感。
火光冲天而起的那一刻,他站在墙外,觉得自己面前有一方难以逾越的海。
他脑中像说书一样浮现出无数个昭昭死在火焰中的话本,可这些话本最后都有一个相同的结局,那就是他走进火海,和昭昭一起死去。
他们是过命的交情,但也仅此而已。
昭昭从兜里掏出一袋银子,扯过小多的手臂,塞到他手里。
看见他掌心的烫伤时,昭昭略懵了懵,叹了口气:
“我怎么还得起。”
小多缩回手,没好气道:“谁要你还了!小爷我乐意。”
再说多几句,他可又要胡思乱想了。
“总要还到两清的。”
昭昭把他看得透透的,懒得耽搁或戏弄他,起身端着药罐往屋里走去。
窈娘已经快临盆了,她躺在床上,漠漠地用手抚着帘纱。
“娘,喝药了。”
药熬得有些干,苦味更重了,昭昭往里放糖。
白糖是稀罕物什,老百姓们平时洒几粒都心疼得不行。
昭昭却一勺一勺又一勺,恨不得把苦药兑成甜汤。
她穷惯了,刚进了一笔巨财,花钱难免大手大脚,恨不得把前面十几年过的苦日子都填平。
窈娘看着昭昭的背影,轻声道:
“昭昭儿,要端着心过日子呐。”
昭昭回过头,笑着对窈娘说了句知道了,说归说,她手里又往药里搅合了一勺糖。
她是有心炫耀和显摆的。
她要向窈娘证明,楼子里的女人们都活错了。
大家都在自己吓自己,以为头上顶着隐形的鸟笼子不让她们飞到天上去,可笼子明明就在她们心里。
只要敢想敢干,不怕付出代价,男女有什么不一样?
大家不都是刀剑相向的对手吗。
又何必着眼于男人的裤裆老不老实,心里想的是谁,明天还会不会捧着你。
她吹凉了药,递到窈娘唇边,骄傲的神情像一只翘尾巴的小猫:
“娘,你尝尝看,是你从前去官宴上吃的糖糕甜,还是这药甜?”
窈娘喝了一口,只觉得这药浓稠得像是糖浆,有些糊嗓子了。
她纵容着昭昭的得意,温柔道:
“昭昭儿真厉害。”
昭昭嘴角按捺不住地扬起,垂眼笑道:
“我以后还要挣好多好多的钱,一半留着我们过日子,一半给娘肚子里的妹妹。”
“你怎么知道是妹妹?”
“我希望是。”
昭昭从枕头下拿出那根素玉簪子,贪不够地看:
“我要把她捧到天上去,让她有吃不完的糖,穿不完的衣,不必低声下气,也不必虚与委蛇。”
“她就做她自己,开开心心的,像匹无忧无虑的小马驹,哒哒哒地往前冲,跑到天外面也不必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