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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接到!没接到!接到人我肯定会打给你。你还要问几遍?”
童彦伟第六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童欢正蹲在校门边的榕树下,捧着一把胭脂果,和学生吃得不亦乐乎。
七小的这棵几个孩子拉手都抱不拢的老榕树已经不知长了多少年,虬根盘地,荫浓如盖,丛密的枝丫生机勃勃地铺展开,笼住了小半个操场,垂下一蓬蓬龙钟老人般的长须,阳光透照处细尘飞舞,藏着老镇子一寸寸旧去的光阴。
夏天的时候,童欢常带着孩子们到树下上课,赶着骡子牛车,叮叮当当而来的小贩也爱在此坐上一会儿,歇歇凉再走,连小卖部那只又懒又馋的老猫都翻着柔软的白肚皮,抵着一枝裸露在外的粗壮树根,睡得四仰八叉。
“三三,”电话那头的人亲昵地喊着童欢的小名,耐心地哄着,“你去接一下吧,导航到你们镇上完全没用了。”
“亲爱的堂哥,下午开始放假,学生还没走完我怎么走?路长在嘴上,导航找不到,嘴巴还不晓得问吗?老乡听不懂七小,就比画大榕树!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童欢拍拍老榕树粗壮的树干,漫不经心地敷衍着,“而且你照片都没有,我上哪儿找人?万一我走了,他又过来了呢?”
“找他哪儿需要用照片!你只要在路上看到个长得特别好看,而且跟你那旮旯格格不入的人,一准是了!再和他说上几句话,觉得非常想砍人的话,那绝对没错!”
“童彦伟,你那嘴别说火车了,航空母舰都能跑,你以为把人往帅了说我就会飞奔而去?信你个鬼!什么大人物偏往我们这穷乡僻壤跑,让你这么小心翼翼伺候着?你人就在留市,要伺候自己过来候着。”
“不说什么大人物不大人物,人家是伦敦理工学院最年轻的教授,搞物理的科学家!咱这不是没文化嘛?仰慕!纯属仰慕!”
“哎哟喂,你上哪儿认识这么牛的人?”
“早说了是打游戏认识的,多少年出生入死的感情。”
“哦!人家一国外科学家,和你个小刑警组队打游戏,你菜得经常连衿羽都玩不过,他还不离不弃,你猜我信不信?你肯定是被人骗了。”
于衿羽是童欢的死党,标准的白富美,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居然在几年前就喜欢上了童彦伟这个小警察,而且至今没有追到手,各种被嫌弃。
果然童彦伟选择性跳过了令他眉尖抽动的名字,继续说道:“我好歹当了这么多年警察,这点眼力都没有?苏睿那家伙就算不是科学家,随便当个职业玩家都能秒杀我全部家当,而且我俩一块儿打游戏都打了十几年了,我有啥值得他这样放长线钓大鱼的?三三,你只要看到他就晓得,苏睿的气场绝不是装得出的,全身上下都低调地写着‘高帅富’……”
童欢听得直翻白眼,忽然伸手抓住了一双朝她脚边那扎果子里偷偷伸来的小黑手:“嘿!豆子!敢拿我的鬼眼睛!彦伟,不跟你说了,挂了呀!”
揪住“小贼”后,童欢将整把胭脂果都丢进怀里,飞快地蹿上了树,冲学生笑得得意扬扬,继续开吃。
胭脂果是西南这边的特产,因汁如胭脂而得名,不过当地人一般叫它“鬼眼睛”。熟透了的“鬼眼睛”黑里透亮,皮薄如纸,剥开咬下去,殷红的果汁清甜微酸,极为爽口,吃得人口舌生津、欲罢不能。只是鬼眼睛的汁颜色极像鲜血,咬开的果子还自带爆浆效果,所以吃相难免“画风清奇”。
苏睿忍受了一路的颠簸风尘,被导航带着在驴车逆行、狗猫乱窜、小贩占道的乡道上兜了三圈,通晓多国语言也挽救不了他面对Y省土话的无能为力,问路七次,只有一次勉强听懂还被指错方向。
终于,循着放学的学生和老榕树醒目的树冠,他找到了好友口中“除了镇政府以外条件最好的”昔云镇第七小学,抬头看到了一排醒目的身影。
一个看上去非常年轻的女孩子,带了三个年龄不一的萝卜头,齐刷刷蹲在与围墙齐平的老榕树树杈上吃着什么。
女孩的短发张牙舞爪地支着,穿了件褪色的茄皮紫长袖文化衫,印着粉红色“爱心100”字样,肥大的豆绿色布裤子旧得卷边挂丝,还滴了两块明显的污渍,腰间别着超大号的柠檬黄水壶,加上甩在树下的鲑鱼红胶质拖鞋——苏睿从没见过一个女生可以打扮得如此可怕,以至于看着她调色盘似的身影,能产生生理性的不适。
而她扬起脸,和孩子比赛把嘴里的核吐进树下的垃圾篓时,能清楚地看到她“血盆大口”里的牙齿染得鲜红,沾满果汁的指头随手抹过淌“血”的嘴角,半边脸颊都留下红痕,点缀着饱受蹂躏的果肉残渣。苏睿简直痛恨起自己的绝佳视力。
他眯起眼,不想再摧残自己的眼睛和心理。
六月下旬,地处西南边境的昔云镇虽然海拔近千米,晚上起风时还得穿外套,可因为近来白天出现了反常高温,加之雨水多,正午的暑气带着地面的湿气蒸腾上来,混着地面污渍和植被的气息,汇成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苏睿开了近五个小时的长途车,一小时前因为找不到正规的能加95号汽油的加油站,为了节约油,他把空调关了。人在闷热高温之下,体温调节机制会迅速出现障碍——上午这一路他一共喝了四瓶水,却没有一点便意,能感觉自己的舌头开始肿胀——这是体内初步缺水的信号,他需要到阴凉处休息。
手机适时响了起来。
“童彦伟!是,我找到学校了。”
“见着我妹了吗?”
“看见了。”
“你放心,我妹开朗又热情,人见人爱,你们一定会相处愉快的。”
苏睿从鼻腔里哼出一口长气,嫌恶地看着女孩站起来,脏手在树干上随意一抹,又在屁股上拍了两拍,笑眯眯地把身边一个缺牙的小男孩“丢”到提着被褥的家长手中,又以豪迈的蹲姿继续开吃。
开朗热情?人见人爱?童彦伟的中文应该是外国老师教的。再想想平常从来都不修边幅的好友,苏睿只能说,这一家子的审美都出现了严重偏差,而眼前的童欢尤其出类拔萃。
“是哪个憨狗日的,老子上个厕所,把我车胎给扎喽!”
停在外侧先苏睿一步到的奥迪车主忽然爆出一声怒骂,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苏睿探头扫了扫那辆与周边贫困乡镇景象完全不搭的锃亮奥迪A4L,以及穿着完全走暴发户路线的光头车主,再听他骂了一两分钟,眉头一皱,再次拨通了童彦伟的电话。
“童彦伟,有情况,你先过来,接Dirac的事晚点再说。”
童欢从树上翻了下来,头疼地看着班上最有钱的家长“胡老虎”胡益民在校门口指天指地地骂人,干瘦的校工兼厨师王叔站在车子一侧,话都没法接一句。
盈城是整个德潶州除了首府留市以外的第二大城市,因为地处边陲,又与翡国依着哲龙山接壤,本来就是贫富差距巨大的地方,多的是因为赌玉、走私甚至毒品一夜暴富或者倾家荡产的家庭。隶属盈城的昔云镇因为交通不便,还时常有逃窜过来的翡国难民,是周边出了名的穷乱小镇,但凡家里有点钱或者有心的,基本都跑到留市、盈城去谋生了,所以七小的学生家境中下的居多,不少学生是连杂费都凑不齐的穷娃娃。
胡老虎五年前离家去翡国,几年杳无音信,去年秋天携巨款归来,说是做玉石生意发了财。这人有一切暴发户的恶习,对几年不见的独子小虎倒是千依百顺。胡小虎不爱读书,又喜欢童欢,这学期死乞白赖、撒泼打滚地没同意父母转校的提议,于是胡家这辆新买的奥迪A4L成了七小一景。
只要胡老虎抽得出空,放学时必踩着点来炫一遍,每每开得尘土飞扬,堵住大半个校门,不知惹过多少白眼,今儿到底还是被人给扎了胎。童欢心里暗爽,又觉得对小虎子不厚道,只能耐着性子劝胡老虎:
“小虎爸爸,大中午的,孩子都累了,我们先帮你把备胎换上回家?”
胡老虎大口喝着水,然后挥挥手,金表和嵌着大块翡翠的金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闪发亮的大光头直晃人眼睛,语气又凶又怪异:“非揪出来是哪个臭×搞老子的车,哪个搞的哪个给我整好。”
和父亲同款光头,虎头虎脑的胡小虎从车上跑下来,拉着童欢的手,脸上写满“又来了”的无奈表情,摘着她另一个手里的胭脂果往嘴里塞。
“会不会是碾过玻璃瓶或者钉子扎破的呢?小虎爸爸,就算找出来是谁,你也要先换胎才能开回家吧。”
胡老虎其实挺瞧不上童欢这个外省来的小青年,但是他宝贝儿子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对着老师,他还是收敛了几分,怪腔怪调地说道:
“童老师,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车胎都是专门换了的,原装的备胎规格不符,我已经打电话让店里的人再送个同款的胎过来了……”
胡老虎开始噼里啪啦给童欢科普自己花了大价钱专换的轮胎,但是他叙述不清、逻辑混乱,童欢长叹一口气,不明白热衷于标榜自己财大气粗的胡老虎今天为什么非跟一个胎过不去,通共不过七八分钟的车程,小一码的备胎也足够开回家,何苦在酷日下晒着。
“豁口三厘米左右,斜角,贴近轮毂,左侧橡胶向内凹陷,右侧钢圈有向外挤压痕迹,这是尖头的锥状物自斜向大力戳下后,为了扩大缝隙,左右撬压后产生的缺口。”
不知何时,车边站了一个穿着宽角衬衣的高个男子,低头在看瘪掉的轮胎,他背后汗湿了一大片,头发略乱,袖口挽了三圈,折痕齐整得像熨出来的。拜热衷于迷英伦帅哥的死党衿羽所赐,童欢认得将男子身形修饰得肩宽腰窄的衬衣,是传说中的“温莎领”。
在昔云居然能看到温莎领,真是神奇!童欢心中暗笑,这人整个儿与昔云太格格不入,是那种踩在校门边的泥巴上,你都觉得他会嫌鞋脏的格格不入……咦——
童欢心中忽然一动,才要开口,胡老虎的大嗓门先吆喝上了:“看!我就说明摆着是有人使坏。”
“小虎爸爸,你别急着下定论,也不排除开来的路上不小心划的吧?”
陌生男子凉凉一笑,语带嘲讽:“你初中物理不及格,杠杆原理总该知道。尖锐物划过轮胎,痕迹一定是典型的线条型,而只有工具进行杠杆作用时,豁口两边才会显示出完全相反的受力方向,你觉得什么东西能自带杠杆作用,撬完还自己蹦走?”
童欢被他尖刻的话堵得一愣,荒唐的是,作为天然理科渣,她初中物理真是总在及格线下,于是有种莫名其妙就被掀了老底的郁闷。
“就算物理不及格,基本常识也被狗吃了吗?如果是开车时的刮擦,受力面其一是与地面接触的外圈,其二是侧向擦划痕迹,作案工具如果能自己找到轮毂缝隙用力扎上去,再撬两下,我倒挺想见识见识。”
一瞬间,童欢满脑子回荡的全是童彦伟那句“你再和他说上几句话,觉得非常想砍人”,很好,她现在特别想砍人!
她咬牙切齿地试着喊了一声:“苏睿?”
“嗯?”
男子抬起头,一刹那,四周仿佛安静了。
那是张好看到令人呼吸一窒的脸,长眉飞鬓,漆黑的深目仿佛雨后泛滥的桃花春水,眼尾还带了点微微上挑的勾人弧度,仿佛要将人吸卷进去,一管希腊雕像般的鼻梁又直又挺,中和了面孔里模棱两可的精致,完全不显女气。他看起来很累,却气势不减,斜着修长的腿,半歪着身子,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越发赏心悦目,连他身后一丛坠红流翠的三角梅都模糊成了背景。
童欢半晌才吐出一口长气,怪不得她家那位亲爱的堂哥说不用照片,她从没见过一个男的可以标致成这样,也没亲眼见过现实生活里,有人竟然能把白衬衣穿得自带追光效果!
苏睿挑了挑眉,倒是习惯了自己这张脸带来的惊叹。
胡老虎更是直白,啧啧嘴,嘀咕了一句:“奶奶的,一个老爷们儿长得比婆娘还好看。”
话音刚落,就被那双斜飞的桃花眼一扫,胡老虎觉得后背一凛,在对方强大的气场下,竟唯唯诺诺没敢再出声。
对于帅哥,一般人的宽容度总是高很多的,何况童欢这种颜控,她诚恳地笑着,伸手想表示一下欢迎:“苏睿是吧,你好,我是童欢。”
“我知道。”
苏睿皱着好看的眉峰,抽出一张纸巾放在了她悬空的手上,童欢一愣,看到自己指尖残留的果汁,尴尬地笑了笑,擦起手来,试图讲点轻松的话缓和一下气氛:“彦伟给你看过我照片?他有没有选好看一点的?”
“不用照片。”
童欢嬉笑着继续打哈哈:“也是,我们学校年轻貌美的女老师只有我了。”
苏睿嘴角一抽,克制自己不要冷笑:“你刘海落着白灰,眼神总习惯性覆盖大片区域,腰上的长水壶几乎喝空,嘴角干裂,可见需要长时间地对一群人说话。”
童欢摸了摸开裂起皮的嘴唇,苏睿的视线顺势落在了她的手上。
“右手指茧有粉笔渍,”——还和果汁混成了十分恶心的颜色,苏睿迅速移开了受创的眼睛,扫了扫她全身,“皮肤晒得和本地人差不多,不过手表移动时露出的小截皮肤底色是白的,手臂、小腹和腿部是常运动的人才练得出的线条,而不是劳作出来的结实,骨架也比当地人纤细。穿着搞活动赠送的文化衫,塑料杯和拖鞋像是十元店标配,却戴过万的豪雅……”
“什么!这表这么贵?”
苏睿被她忽然拔高的嗓音刺得耳膜发疼,眉头皱得更深了:“童小姐,你应该知道,打断别人说话很不礼貌吧。”
你才小姐,你全家都小姐!长得好就了不起吗?
童欢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这货对童彦伟很重要”,硬咽下了喉间一口气:“是,福尔摩苏,您继续……”
苏睿忍受了她明显带着嘲讽意味的绰号,作为一个典型的强迫症,他一旦开口就会把自己的分析说完,于是也忍住了转身的冲动:“豪雅显然不符合你的消费习惯,而且虽然是运动款,式样却偏老成,应该是富裕的长辈中和了你的喜好赠送的。所以,你就是童彦伟口中那个‘家境优越,放弃了Z省重点小学肥差,跑来西南支教的堂妹’。”
童欢摸着老爹送的手表,心里又是服气,又是硌硬。童彦伟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人,还要在她这里住两个月!长得再好都没用啊,她怀疑自己会被气死。
“不过我觉得以你的形象,童彦伟选好看点的照片恐怕有困难。”
有一瞬间,童欢觉得自己的头顶开始冒烟了,现在她完全不怀疑,如果自己和这个姓苏的待两个月,童彦伟只能去她坟头烧香了。
罪魁祸首却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人凉凉地说:“轮胎受损是人为,报警吧。”
向来不把七小这些老弱妇孺放在眼里的胡老虎一听苏睿条理清晰的分析,心里敲起了小鼓,听到要报警,猛退了半步,抵着车,一反方才恶狠狠骂人的凶相,连连摆手:“不消喽!一个胎才千把块钱,报警浪费时间。”
“纯报复性扎胎,肯定会选柔软的橡胶部分,动手快又容易。这个人倒像是想把胎撬离轮毂,从里面找什么东西。这位先生,你说呢?”
苏睿看向胡老虎的目光变得锐利,似笑非笑的脸惊人地好看。胡老虎的背后冒出了冷汗,干笑着挠了挠手臂:“车胎里能找什么?”
他倒也光明磊落,自己拿着手机就往豁口里照:“我们这里靠边境线,饭可以乱吃,藏东西的话可不能乱讲,都看看,里头可什么都没有。”
苏睿分明长着张“我向来懒得管闲事”的脸,却异常热心地再抽了张纸,擦了擦奥迪的后备厢按钮:“换胎吧。”
胡老虎蒲扇般的手掌拍了过来,按在了后备厢上:“备胎规格不一样,开起来发飘。”
“我帮你看看。”
苏睿微微一笑,眉目生辉,饶是正在生着气的童欢,也因为他芝兰玉树般的笑容眼前一迷,胡老虎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苏睿飞快地打开了后备厢,掀开盖板拎出了备胎。
“老子说不换,你是要整哪样?”
胡老虎的脸色狰狞起来,腿抵在了备胎上,嘴唇翕动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