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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压症,Decompression sickness,俗称潜水夫病或沉箱病,是高压环境作业后减压不当,体内原已溶解的气体超过了过饱和界限,在血管内外及组织中形成气泡所致的全身性疾病,多发于潜水员和从事水产捕捞的渔民,如果处理不及时或者方法不对,轻则疼痛加剧,重则致残、丧命。
万幸陆翊坤的氮气泡卡在了右上肢,而不是更为危险的脏腑、脊椎甚至头部,而且他作为猎鹰曾经自由下潜纪录的保持者,雅克等人更多是对他阴沟里翻船的取笑态度。
可是陆翊坤内心是憎恶乃至惧怕深海的,尤其是漆黑一片的夜海,与追捕时的精神高度集中不同,晚间潜入海中疗伤会让他回到不够强大的十几岁,在采珠场活得几乎不算是个人的那些年,为了活下去,为了多一点食物,他需要比别人潜得更深,手脚更利索,在水底待得更久。
当初不是没有依靠再次下潜这种原始方法来治疗潜水病的,冰冷,没有光,死一样的寂静,害怕着潜在的攻击性生物,却只敢一拳拳往上浮,唯恐隔日就变成被弃在海中的一具浮尸。
所以即使痛到五官扭曲,他还是让人把自己扛了回来,哪怕那些年轻人以为向来漠视女人的他喜欢上了苏的女朋友,是要借机玩个苦肉计,哪怕最理智的处理结果一定是回到海里,而水只会更冷更黑。
幸好还有童欢围在身边,忧心忡忡,左右转悠,想替他缓解疼痛又不知从何做起的样子,让陆翊坤好歹舒服一点。
他身边的人都习惯了他的过于强大,只有童欢会像只小母鸡一样,替他张罗担心,开过无数次的夜车会不会不安全,在他经验里难度系数排倒数的边境山脉可能很危险,远强于山洞树杈的地铺也会硌人,啃干粮太伤肠胃。有童欢在,每次都有热水软床,到了要发信息报平安,怕他累会在驾驶位偷偷加一个垫腰的小枕头。
所以雅克开船把他送去近海时,她满脸担忧地拉着苏睿跟了过来,陆翊坤顺便给她指了指自己刚才跳下的矮崖,看到她瞪得圆鼓鼓的眼睛,就像看到那只她和苏睿从山里带出来的奶猫,让他很想伸手去顺一顺毛。
“你一个人下水呀?”
童欢看陆翊坤僵直着手臂痛得脸部肌肉都在抽搐,雅克还兴致勃勃地在拉他留影纪念,她很不满又很自然地蹲下开始帮他穿戴装备,陆翊坤忍不住伸出左手摸了摸她蹲下的脑瓜子,心底翻涌的温柔缓解了即将下水的郁闷。雅克发出暧昧的吆喝,还坏心地在苏睿跟前挑拨离间,让他当心被挖墙脚,苏睿坐在甲板最干净的一条长凳上冲他们手一摊,示意自己不参与乱局。
到达下潜地点时,童欢正在船舱内不知捣鼓着什么,陆翊坤不想看她担忧的小脸,更懒得和雅克啰唆,和苏睿交代了两句,干脆地跳进了海里。
熟悉却依然叫人厌恶的寂静席卷了感官,光亮随着下潜后缓解的疼痛在消失,温度也在逐渐下降,陆翊坤听到了自己粗浅的呼吸声,还有仿佛在重捶胸腔的心脏搏动。
猎鹰的人仗着他艺高人胆大,也来不及准备多专业的装备,不过放下了一条按米打结作为标尺的信号缆,让陆翊坤配合腕表自己控制速度,在他几乎放空的脑海里,糟糕的回忆不受控制地开始闪回。
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没有健康过的皮肤,伤痕累累的四肢,像对牲畜一样的饮食住所,还有不知道明天又有谁会死去,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的惶恐。
尽管陆翊坤熬过无数的难关,这场带有设备、没有难度的潜水对他依然是煎熬。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可就像再强大的龙也有不愿被触碰的逆鳞,再坚韧的内心也有不愿回首的脆弱,在寂冷的海水里,他捏紧了拳头,克制想要加速的本能。
忽然头顶传来了隐约破水的声音,此时陆翊坤离海面还不过十余米,依稀能看到一个人影正努力向他游来,他放慢了速度,等待片刻,然后有一双小手拉住了他。
为了避免遭受海生物攻击,陆翊坤没有使用照明,不过牵手的第一秒他已经知道是童欢,她紧紧抓住了他发出上浮指令的拇指,一笔一画地在他手心写着字,水流和手套模糊了触感,他依然辨认出她执拗的“一起”两个字。
那一瞬间陆翊坤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他呆呆地任由那双手拉着自己手腕往下沉去,纤细身影渐渐被黑暗模糊,只有她的手像是含着光,炙热地、柔软地温暖过他曾经在死神鼻息之下挣扎求生的残缺回忆。
到达三十八米的停留深度后,陆翊坤摸索着检查了童欢的背飞,以极其缓慢的安全速度开始上浮。他臆想中冗烦至极的过程因为她无声的陪伴,变得平和放松,心底最初的惊涛骇浪已经随着时间的流淌静了下来,那是陆翊坤在水下从未感受过的宁静。
他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在海里有了宛如来自灵魂深处的归属感,仿佛生命里所有痛苦熬过去的波折,都在童欢的掌心被抚平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重回到十五米附近,陆翊坤需要再停留一小段时间完成减压,他不清楚童欢的潜水能力,再次发出上浮指令,童欢松开他的手,灵活地绕着他转了几圈以示自己一切安好。
最终两人是一起回到海面的,陆翊坤摘掉面罩就要开骂,结果面黑如墨的苏睿已经率先一步把累到筋疲力尽的童欢提溜走了,倒是雅克一脸不得了的表情跟他报告了他刚下水,童欢已经换了装备出来,并和苏睿起了争执的事。
“路易,没看出来啊,那个小姑娘,连苏睿都倔不过她。”
陆翊坤瘫倒在甲板上,心却像是依然浸在那片海水里浮浮沉沉,有令人窒息的挣扎渴望,更有不可名状的满足,他把手搭在胸口,隔着湿冷的潜水服,心脏在激烈地跳动着。
“一再和她解释了这对你是小意思,哎,可怜我那点英语水平,她还是坚持要下去陪你,我本来想当好人替她下去算了,可转念一想,你应该更愿意她陪,就不坏你的好事了。”
雅克邀功自己的善解人意,换来陆翊坤凶狠的一瞪:“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她说她有潜水证,以前有过深潜经验,而且最深下到过四十米左右,苏追问了她一些常识和突发状况处理方法,她也对答如流,这样说来也不算太危险,苏都拗不过她,何况我!”他摸摸鼻子,笑嘻嘻地问道,“老哥,这回是真动心了吧?”
雅克和苏睿虽然见过几次,但脑袋太聪明的富二代显然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而路易这棵万年铁树开花才是更大的喜讯,路易在猎鹰是前辈、大牛,至今依然保持着数项纪录无人打破,他们做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营生,谈不上什么是非道德观,当然只论亲疏。
陆翊坤望着深蓝夜空里的满天星辰,闪烁着与尘世无关的点点光辉,轻轻吐出一口气:“你不懂,我对她,不是那种心思。”
“男女之间,除了那种心思,还有哪种心思?”
陆翊坤抬起自己酸软的手臂,之前的剧痛已经消失了,只有手腕那里仿佛还保留着童欢手牵上来那一刻的悸动,他没有办法和雅克去解释自己澎湃却复杂的内心。
哪种心思?是那种想替她遮风挡雨,盼她无忧无虑,以及刚才在海底那一刹,发誓以后要把最好的全给她,要她这辈子都平安顺遂的心,是能超乎男女之情,更为深切热忱的心。
回到船舱,已经换好衣服的童欢蜷在沙发里,可怜巴巴的一小团,苏睿手上虽然替她按摩着手脚,但低气压覆盖全舱。
“陆哥——”
童欢发射出强烈的求救信号,在苏睿轻描淡写的一瞥里又垂下了头,再次摆出痛心疾首深刻忏悔的模样。
“你确实太乱来了,”陆翊坤火上浇油,还冲苏睿说道,“你不该同意的。”
童欢瞬间把头垂得更低,语气却很是委屈:“不是都安全回来了吗?证明我确实是有这个能力的,而且我看陆哥好像很讨厌潜水,我做不喜欢的事情的话,尤其不喜欢一个人。”
她偷偷自湿答答垂下的刘海间隙里冲陆翊坤做了个鬼脸,浑然不知陆翊坤内心远不如他表现的那样平静,然后被苏睿加重的手劲揉得“哎哟”大叫了两声,苏睿虽然明知道她是故意的,而且也已经被专以出卖小堂妹为乐的彦伟告诫过,关于童欢和她貌似大大咧咧性子完全不搭的发达泪腺,到底还是在她故意泛起泪花的眼波里软了下来。
“下次你再敢胡来!”
虽然看到她偷偷换了装备出来,而且还穿着很正规,又一副天塌下来都别想拦住我的样子,苏睿就知道她下水下定了,可是看到她为了另一个男人义无反顾去冒险,哪怕他很清楚这两人之间绝无暧昧,他还是担忧又不爽。
“苏教授,别人都说刚恋爱的时候是女生地位最高的时期,你这样,我家庭地位堪忧啊!”好在童欢被他撩着撩着,抵抗力也触底反弹了,小小反撩一把,苏睿到底还是被她扯着自己衣袖的小模样和“家庭地位”几个字取悦到,用力在她额头弹了两个栗子,决定放她一马。
眼看着小两口往打情骂俏上走了,陆翊坤也没法厚着脸皮做电灯泡,笑着边摇头边退出船舱,还体贴地替两人关上了门。
因为出现了能闯进屋的不速之客,回到别墅后,陆翊坤把房间重新安排了一下。童欢睡在了他的卧室,而他坚持挪到了正对房门的沙发上,连接卧室的那间工作室在几人回来前清理了一番,成了苏睿的房间,陆翊坤在卧室门窗上又各加了一套感应式警报才罢休。
童欢探头看了看窄小无窗的工作间,光床就占去了一大半,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指回到正交叠着双腿躺在她床上养神的苏睿跟前:“要不我俩换一下?”
“陆翊坤都去睡沙发了,我要占着好房间,岂不是被比下去?”
童欢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你怎么今天老是和陆哥别苗头啊!”
苏睿一把把她拉进了怀里,少女色的床单映在他水波荡漾的眼里,像浮着胭脂色的云烟,他坦荡荡又骚气地和女朋友撒着娇:“因为吃醋啊,要好好哄才能好。”
被他勾得口干舌燥的童欢扫一眼敞开的房门,把他凑过来的俊脸推到变形,在他腰上用力掐了一把就跳下来跑了:“那你慢慢吃,我先去拿点喝的。”
灌了一大杯冰椰子汁的童欢也不敢回房,给留守客厅的雅克等人都端了喝的出来,绕了一圈,才看到坐在窗边出神的陆翊坤。童欢走近了,看到他手中拿了一个雕着极富民族特色纹路的竹筒在把玩,竹筒上端中空镶嵌了片状物,下端吊着打了穗子的玉饰,纹路繁复,竹筒油润发紫,玉饰通透,做工精细堪比工艺品。
“陆哥,这是……口弦?你会吹?”
童欢在少数民族汇集地待了三年,自然见过口弦,但年轻人除了工作需要,还愿意吹这些老把式的不多了,更别提如此精雕细琢的藏品。
“很久以前,一个彝族朋友送的,出门前收拾行李顺手装进来了,我也很多年没吹过了。”
在童欢期待的目光里,陆翊坤笑笑,倒出了四叶竹片,放在唇边,简单地吹出几个音熟悉之后,给她吹起了一首小曲,初时还有些生涩,很快就流畅起来,乐声低回舒缓,如泣如诉,陆翊坤的目光渐远,像是又去到了过往昨天。
童欢偏着头,听得很认真,她总觉得曲调似曾相识。别人的似曾相识或许是错觉,但童欢觉得耳熟就一定是在哪里听过,也许是经过某个路边小店的半截旋律,也许是曲有相似,待陆翊坤吹了几遍慢慢收音后,她才两眼亮晶晶地问道:“陆哥,这首曲子叫什么呀?”
“我养母有时会哼着哄珊珊睡觉,她家乡的摇篮曲吧,具体叫什么我也不清楚。”
而自训练场下来皮酸骨痛的少年,偶尔碰到了,就会站在屋檐下,偷听着他从未享受过的睡前亲昵和小妹妹的呢喃细语,如果珊珊睡得快,养母合上房门看到他,会比一个小声的“嘘”,很温柔地摸摸他的头,让他也早点休息,落在平头上那点指尖的微温,大概就是他少年时拥有过的,最接近母爱的温存。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呢!”
童欢用力地回忆着,带上自己多年弹钢琴的功底,自满满当当的音乐存储里搜刮来去,就是没有找到“似曾相识”的由来,以至于她都怀疑起难道自己真的是陆哥口中的珊珊妹妹魂穿?那还得两魂并行,才能解释她清晰而富有条理的关于童三三的记忆。
“我这种大老粗不善音律,曲子也只是小时候断断续续听过十来次,又被记忆加工过了,可能和别的曲子弄混了。”
陆翊坤摩挲着竹筒,自今夜水下之后,他已经不再执着于童欢与珊珊的相似了,他只是想把它吹给童欢听,让她听一听二十余年前的小男孩内心渴望又明知得不到的遗憾罢了。
“三三,今天晚上我特别感谢你,不管怎么样,你以后都是我妹子,亲的。”
陆翊坤伸出了碗口大的拳头,童欢笑嘻嘻地把自己小拳头抵上去:“那当然,亲的。”
“所以你不用因为我要睡沙发不好意思,自己哥哥保护妹妹安全,睡个沙发算什么?”陆翊坤当然不是会沉溺往事伤春悲秋的人,已经迅速地收拾了情绪,还指了指不知何时也走到楼梯边,做了和自身气质很不符的“听墙根”行为的苏睿,“而且,我和雅克他们一样,苏要付钱的,我还收得尤其贵。”
童欢惊讶地张大了嘴,她真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她一直觉得陆翊坤对苏睿实在太够意思了,当然哪怕收钱,他还是好得没话说,毕竟以陆总的身家,哪是钱就能买得动的?
“回头他付款了,陆哥带你去吃喝玩乐一条龙。”
陆翊坤冲童欢挤挤眼,引得楼下那位款爷射出了目箭:“拿我的钱讨好我女朋友,你不厚道啊!”
“承让,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