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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长安城郊,双极楼。
险峭的东西双峰如鬼影憧憧。
决定孤注一掷的少女破开山间的风雪。
心跳盖过天地间簌簌而落的乱琼碎玉。
口中呼出一团团焦急的白气,很快被抛之脑后。
点点灯火中,师姐朦胧的轮廓就在不远处。
衣衫湿透,沈逆压抑着寒颤,站到对方面前。
“师姐,这次出征太凶险,你旧伤未愈,我不想你去。”
雪白的屋檐下,正在擦拭长鞭的边烬抬起被烟雨沾湿的冷眸。
她的声音沉静,一如既往笃定,不容置喙。
“我若不去,燕落必溃。京师即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沈逆知道她是为了帝国的存亡,为了师门的安危。
但边烬已经为国出征过三年。
当时也是边关告急,她临危受命带兵讨贼,退敌后带着一身伤回来。
旁人只道她是帝国战无不胜的利刃,万事有她。
沈逆看到的,却是她褪下衣物后浑身可怖的伤痕。
她也只有一条命,会受伤,会痛,也会死。
那次凯旋,天子已经承诺让边烬卸甲归田,不过十六个月,敌军再次杀入边疆,邪祟再临。天子火急火燎求到双极楼,希望边烬能再次领兵出征燕落,破军杀敌。
她以为师姐不会去的。
师姐答应过她,不会再受伤,不会离开双极楼,不会再离开她。
可师姐终究是应了。
无数的话堵在沈逆的喉咙间,无法说出口。
知师姐心意已决,谁也无法说动她。
握紧双拳,骨节青白。
千愁万绪到最后只剩一句。
沈逆说:“我随你一起去。”
没想到边烬拒绝得斩钉截铁。
“不可。燕落危机重重,你得留在师门。”
即将分离的恐慌让沈逆不顾仪礼,握住边烬戴着手套的手。
沈逆表白的话很简短。
“你是我这辈子最最重要的人。你去何处,我便要随你去何处。”
夜寒天寂,万物披着一层半衰的僵冷,唯有沈逆那双眼,燃着破釜沉舟的炽热。
边烬读懂了师妹深藏的情绪。
面上掠过一丝讶异,转瞬即逝,很快再度冷下脸。
她毫不容情地将沈逆的手拂开。
转身,用背对着沈逆,淡薄地重复:“留在师门。”
倔强的少女终究没有听她的话,藏在大军之中,追随去了北边战场。
那是沈逆完全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
充满了血腥的杀戮,恐怖的异兽,满地血脑残肢。
最难的一战,沈逆混在死士小队中,漏夜突袭,杀了六十多名敌兵,也险些赔了一只眼睛。
被围在嘹戾岭,以为自己会死在此地,没想到边烬从天而降,杀入重围,硬生生将她救了出来。
未给她一丝温情,直接五花大绑,押回师门。
师门前,沈逆被反绑双臂,跪罚三天三夜,外加十鞭。
雪地中的边烬单手抽鞭,银白色的骨鞭自她腰间抽出时,割出一阵恐怖的戾哮。
“今日罚你是因你顽劣忤逆,违背门规,桀骜不驯。”
沈逆迎着边烬沉沉的目光,明白边烬在给她机会认错。
当着这么多同门的面将错处认了,边烬或许就不舍得罚了。
沈逆抬起头,活脱脱一棵凌云青松,任烈风吹拂。
“师姐若要我乖顺,当初又何必赐我名为‘逆’?”
边烬眸中情绪有一瞬的交杂,下一刻,手起鞭落,狠狠抽在沈逆后背上。
沈逆绷紧了身子,硬生生扛着,半点声音不露。
有人想求情,边烬横眉相对,“谁来求情,与她同罚。”
没人敢再吭声。谁都知道边烬的一鞭子能让人皮开骨断,何况是十鞭。
边烬一贯宠爱沈逆,第一次忍心罚得这般重。
无人发觉,她执鞭之手在轻颤。
十鞭下去,沈逆后背被打得血肉模糊,精疲力竭,上身坠在雪地中。
几乎要昏迷时,听到头顶传来边烬不带感情的声音。
“此番不过小惩大诫,往后若再无视门规肆行犯上,我定不轻饶。可记住了?”
师尊已逝,门派内外都由边烬这个大师姐打理。
她的话便是双极楼的金科玉律。
沈逆慢慢抬起被束的身子,雪块自额头簌簌下落,露出鹰一般年轻又雪亮的眼睛,再次仰头瞵着边烬。
汗与血混在一起,眼里忍着发亮的泪,沾满了血的双唇却上扬了,勾勒出发颤的笑意。
“没齿难忘。”
当年,这四个字究竟有没有推动边烬的眼波,大雪封目,沈逆看不真切。
只有深入骨髓的冷和痛刻在梦境的末尾。
化作难消的酸痛,久久不熄。
……
气流颠簸中,沈逆醒了。
睁开狭长凤眼,朝暾初露,阔别多年的长安城近在眼前。
一路飞驰到城门前,方才梦中余情如一层半化不化的蛛网,黏在她的心绪上。
有一阵子没有梦到师姐了,还以为不会再梦到那位绝情人。
大抵因为这趟赶回京师的目的,正是她。
沈逆闭了闭酸涩的眼,刚将自动驾驶接管回来,便见城门口的队伍一字排开。
站在队伍前方的城门令伸长了脖子,眯起眼睛翘首以盼,琢磨着天际那粒和风雪不相容的黑点,应该就是靖安侯沈逆。
听闻靖安侯乍然回京,城门令一大早领兵列队来城门口相迎,万不可怠慢了。
这位草根出身的靖安侯,乃是当今帝国第一机械师。
她在燕落亲自打造了五万精兵,将敌国弦昼的二十万人马杀得落花流水。
甚至连在这片大陆所向披靡,令人闻风丧胆的邪祟“黑魔方”都被她焚骨扬灰。
长达六年的北境之乱暂时在她手中划下落点。
沈逆人还没回京,天子封侯的敕旨,连带着绯袍、金鱼袋,以及盛重的封赏,急追着送去燕落。
收复燕落的消息传入长安时,举国欢腾。
沈逆是燕落大捷的功臣,也是帝国的恩人。
中枢内外无不感叹,属于边烬的旧时代已经成为历史。
是沈逆,一剑劈开了旧日暮气,“边烬”这个带给帝国不详的朽烂名字,一并被她斩碎,可谓名标青史。
如今要说谁是帝国最炙手可热的权臣,这位年轻的靖安侯必是第一人。
沈逆自天边来,乘着飞艇像一支离弦之箭,转眼刺到城门口。
城门令从未见过沈逆其人,只听说过她手段狠厉,以为是位虎体武将。
抬起双臂正待施礼,却见从面前闪过的女郎约莫双十年华,头戴幞头,绯袍之外罩着件白领玄背大氅,大氅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一阵烈风兜面而来,城门令和列队士兵皆被吹得咬牙闭眼。
只有那女郎眉眼不动。
似来自苦寒之地,这点风雪并不放在眼里。
沈逆分过来一眼,细长的眉眼斜挑。
玉容似花,粲粲若妖。
城门令双唇动了动,神志都被她这明艳的一眼荡迷糊了。
恭迎的话没来得及出口,沈逆已经飞入城门,消失无踪。
沿着朱雀大道,沈逆向大理寺狱的方向低空飞行。
滴——
飞艇中控屏上显示有“飞鸽传信”,来自曾倾洛。
曾倾洛是沈逆在双极楼时的外门师妹,也是她在京中的耳目。
失踪三年的边烬如今身陷囹圄,这则消息是曾倾洛第一时间传给她的。
点开曾倾洛的信。
曾倾洛在信中说:【大理寺严刑拷问,没能从大师姐口中撬出半个字。他们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大师姐应该受了不少罪,你要有心理准备。】
沈逆心里有数。
羁押在大理寺狱的都是恶名昭彰的朝廷要犯。
无论什么罪名,入狱之后得先脱一层皮。
入此狱,等于半条腿迈进了鬼门关。
近十年来,没人能从大理寺狱中脱罪。
边烬是第一个。
多年未见过边烬,此时沈逆的心情有些复杂。
六年前,十六岁的沈逆被边烬罚跪师门,重惩十鞭。
之后边烬重回北境,两人再无联系。
师姐妹关系决裂的传闻很快从师门传遍整个京师。
之后三年飞逝,师姐没有回来,传回来的只有她叛国失踪的消息。
日日都在苦练的沈逆再无人能管束她,她在天子行宫前拦下天子,御前自荐,出征燕落。
到了遍地狼烟的燕落,没有寻到边烬和军队的身影,却查到边烬的百万大军全数折亡的噩耗。
大军覆灭的原因竟是边烬卖国求荣,害死同袍后投奔敌国弦昼,与弦昼女帝寻欢作乐,糜乱不堪。
又是三年,沈逆肃清边关,却始终没能找到边烬的身影。
燕落大捷,班师回朝前夕,曾倾洛传来消息。
边烬被专为天子办事的丽景门发现,已押解回京,打入大理寺狱,要她交待罪行。
沈逆觉得此事蹊跷,上疏天子后,连夜回到长安。
飞艇降落在大理寺狱门口。
大理寺卿听闻靖安侯一口气奔回京师要人来了,赶来迎她。
“侯君。”
面对沈逆,大理寺卿一贯铁面无私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
“人还活着,就是状况有点不太好……”
大理寺卿说得很委婉。
岂止是“不太好”。
沈逆看向被狱卒架着双臂拖来的女人。
眼前人囚衣褴褛,浑身血污,乱发垂落,双眼被黑带遮蔽不能视物,下半脸罩着合金嘴罩,看不清面目。脖子上箍一圈黑色的禁锢环,环上下边沿处将女人雪白的脖颈皮肤磨得红肿不堪。
这种禁锢环内配有引.爆装置,若是要犯逃脱大理寺狱范围,禁锢环会立即爆炸。即便是最坚固的金属义颈,都会在一瞬间炸得稀烂。
透过囚衣裂口,能看见女人肌肤上布满了电击的伤痕。
义体残断,脊柱严重受损,无法站立,甚至连被人架着的姿势都会让她痛不欲生。
眼见这残损之人,和沈逆年少时纤尘不染、高山深雪的梦中人相去甚远。
沈逆脱去鹿皮手套,洁净的手托起女人覆着血污的下巴。
她无法开口,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任人将她脸庞抬起。
是边烬。
即便破损得犹如一摊废铁,脸庞被遮去一大半,沈逆还是一眼就确定了,这是边烬。
是双极楼说一不二的大师姐,也是杀敌如刈草,威名震宇内的“帝国之刃”。
高傲的眼,俯视过所有狂妄的脸。
一双脚,踩过无数猛将的头颅。
听闻边烬领兵上阵,敌军不攻自溃。
一代人的白月光,如今残如废纸,任人欺凌摆弄。
大理寺卿见沈逆脸色阴沉,也听闻她们师出同门,即便有过结,恐怕还是心念旧情。
他赶忙解释:“侯君,她被丽景门抓回来的时候,脊柱已经完全断裂了,显然是受过酷刑。这可不是大理寺所为。”
见沈逆不言不语,大理寺卿轻咳了一声,用埋怨的语气对狱吏道:
“人都带出来了,怎么不解开捆缚。”
两个狱吏有苦难言,他们不敢,那可是边烬。
沈逆直接去解她的嘴罩。
大理寺卿急忙说:“侯君当心,她凶得很。”
沈逆动作未停,“咔哒”一声把嘴罩解开,喜怒难辨地低语着:
“她有洁癖,不屑咬人。”
新鲜的空气和寒气迎面而来,一直处于半窒息状态的边烬本能地深深呼吸,继而猛烈咳嗽。
沈逆依旧托着她的下巴,让她在自己的掌心间咳喘。
咳完之后,那双干燥苍白的唇紧闭着,似有疑惑,果真没有咬人。
沈逆拎住边烬脖子上的禁锢环。
狱吏见她似乎要解开这禁锢环,呵呵两声,一拱手说:
“侯君,这禁锢环内乃大理寺最坚固的枷械,想要解开,得大理寺、御史台和研发署同时授权才可……”
还未说完,沈逆掌心闪出一片白光,禁锢环“咔哒”打开,玩物一般应声掉落在地。
众人:……
怎么忘了,眼前这人可是帝国第一机械天才。
最后解开束眼的黑带,边烬沉沉的眼皮吃力地睁开。
沈逆温热的指节从她下巴抚过,让她看向自己。
“你跟我走。”
听到熟悉的声音,边烬失焦的眼眸渐渐凝起微弱的光。
从死亡的深渊艰难地抬头,看到了风雪中的女子。
这女人的五官让她想到师妹。
是死前的幻觉吗,居然梦到被师妹抱着,软袍裹身,被她带走。
边烬阖目。
她对师妹那般残酷,临死之前还能做场有师妹的梦,是得老天眷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