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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落雨了,青翠古木被风雨吹得簌簌作响。
后殿处,身着白色绣金云纹袍的年轻男子面容端肃候在鹤车旁,侍女搀扶着已经换好衣裙的女子缓步上车,那女子头上依旧戴着帷帽,只山风吹过时,露出小半张侧脸,一闪而过的惊艳。
檐角有雨丝垂落,有侍女跑得急,裙摆翻飞,赶在最后一刻追到了这里。
“掌事官!”
正准备登上鹤车的年轻男子回头,脸上露出些不悦,斥道:“何事如此慌张?”
侍女因为方才听到的事太过骇然,想起新家主的冷酷手段,不敢耽误,心里一紧张就如同凡人一样奔跑过来,这会儿气喘吁吁,但她来不及缓气,压低了声低头行礼道:“有要事禀报掌事官。”
闻炔皱了下眉,见这侍女脸上都还有没来得及消散的震惊,收回腿,几步走过来,“何事?”
侍女忙说:“刚才给一女子验查时,发现她身上有一块青玉佩,问询一番,她说这是三年多前‘闻如玉’相赠。”
‘闻如玉’这个名字或许还没流传到外面,但内城之中无人不知,三年之前家主是用这个名字报名的无咎大会。
闻氏本家子弟中,叫这个名字的只此一个。
“你确定是闻氏嫡系子弟拥有的青玉佩?”闻炔端肃的脸上也多了一份愕然。
侍女点头:“确定。”
闻炔凝眉思索。
闻氏嫡系子弟都是闻氏主家或是旁支挑选出来的极有天赋的子弟,甚至偶尔还有外姓,被重点培养,每个人被选作嫡系时,长老便会赐下青玉佩。
三年多前,是家主参加无咎大会之前,虽然他还没回归本家,但其父是上一代闻氏嫡系子弟闻清山,手里有一块青玉佩,可以传给他。
所以,那女子或许没有撒谎。
只是……家主参加无咎大会时为生死境,依照这个修为,青玉佩对他来说是重要法宝,他若是将其赠送于人,那人必定是对他来说极重要之人,可从未听说过他有这样一位极重要的故交女眷啊。
这里面指定有点事。
“人呢?”闻炔实在没忍住,心里生出了八卦好奇。
侍女低着头说:“还在那边内室里等着掌事官定夺。”
闻炔点了头,回身吩咐其他人先将钟离樱送去九重莲殿,那儿自有人接应,随后便转身让侍女带路。
侍女点头应声,转身往回走。
飞鹤扇翅,车上纱幔轻扬,四个角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坐在里面的女子似是忍耐不住好奇,撩起帷帽薄绢,抬眼朝着离去的掌事官背影看去,她略有些好奇,问随行在鹤车旁的侍女,声音有几分娇横:“掌事官去做什么了?不是他要送我去见家主么?”
鹤车旁随侍的侍女垂着头恭恭敬敬道:“掌事官只吩咐将钟离小姐送去九重莲殿,其他未曾说明。”
钟离樱神情有些不满,却也没放在心上,又问:“跟我说说家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侍女低垂了视线,诚惶诚恐:“婢不敢妄论家主。”
钟离樱见问不出什么来,皱了下眉,放下了薄绢,没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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隗喜注意到那些侍女见到青玉佩后,对她的态度恭敬了几分,请她穿回自己的衣衫。
她本以为她们是知晓那青玉佩是闻如玉所赠的关系,也就坦然受之,直到侍女关切问询她既是闻氏嫡系子弟伴侣,怎会被人送来,是否是被胁迫?
她才知晓青玉佩还有这一层意思,也知晓了外城守卫为何见了青玉佩未曾多问她什么。
原来他们都将她当成了闻氏嫡系子弟的伴侣。
而一旦是某位子弟的伴侣,自然是不能再和家主有什么牵扯。
隗喜没有太多犹豫,便捏着那青玉佩,轻声告知她们这是三年多前,闻如玉所赠。
随后,她便被请到了这间内殿等着掌事官来,一名侍女陪伴着她。
那侍女除了刚开始时对她有些好奇外,便没有再多偷看她。
隗喜也只垂着眼睛,握着脖子里的青玉佩,安安静静的。
她也没料到最终还是要拿出青玉佩,若是这回被闻无欺拿回的话……
大概率,她是保不住青玉佩了。
殿室外传来脚步声,隗喜抬头朝前看去。
门被推开,进来个男子,穿着身绣金云纹的白袍,头戴金冠,面容周正端肃,看着有几分威仪。
想来这就是内城掌事官了。
隗喜站了起来,却只是握着脖子里的青玉佩,默然不语,有些失落伤感的模样。
外面天阴落雨,殿室内的光线便有几分晦暗,那女子生得纤瘦,垂着眉眼,却依然难掩的清丽秀美,肤色比寻常人要白一些,又因为此时神情的低落,显出几分孱弱。
是一张让人见过便难以忘却的脸。
可打量她的闻炔却暗自吸了口气,前不久他就见过这样一张脸,被钟离氏当宝贝一样藏得严严实实的一张脸。
粗看之下,几乎一摸一样!
只是细品的话,有几分不同,显然面前的女子更瘦一些,更高一些,也更纤柔一些,而那钟离樱则玉润丰盈,神情娇俏。
闻炔没有立即出声,目光落在隗喜脖子里的青玉佩上,仔细端详,确认不是假的,想了想,才是挥退其他侍女后,问道:“在下闻炔,冒昧问一句,不知姑娘与钟离氏是何关系?”
隗喜早就料到掌事官会有此一问,那钟离樱戴着帷帽,或许其他侍女没见过她真容,但掌事官肯定见过。
她也早就想好怎么回了。
隗喜摇了摇头,似乎也有些疑惑,轻声道:“不知道掌事官是何意,我叫隗喜,不姓钟离。”
闻炔却多想了一些,每家都有风流子弟,在外生有私生子女没有带回家也是很多的,或许这自称隗喜的女子就是钟离氏遗落在外的族人。
刚好还和钟离樱长得一样。
但那钟离樱是天阴之女,是家主现在最需要的人。
天阴之女,鲜血有疗愈之效,若是身上有伤口,喝一点天阴之女的血,伤口便能痊愈,若重伤与之双修,则能加快恢复。且天阴之女身上有天生的印记,经侍女查验,钟离樱身上左胸有一朵浅青色鸢尾花。
但若是这隗喜和家主关系不寻常当然不能放任。
依他看,这当然就很不寻常了,闻家嫡系子弟就算给道侣也不是随随便便给出去青玉佩的,那都是心里极爱才给的。
闻炔稳了稳心情,看向那块青玉佩,道:“姑娘身上的青玉佩,确是闻如玉三年前所赠?有何可证明?”
隗喜抬起了眼睛,却是眼眶微红,她声音很轻:“这青玉佩,是如玉送的,我身体孱弱,无法跟着他到处走,他去无咎大会前,把玉佩留给了我做留念,上面还有他三道仙元之力,以防我被人欺也防这玉佩被人抢走。昨日在外城时就有人想偷,被玉佩弹飞了,守卫将其带走了,你可以去问询真假……我前些日子无意间得知东云新家主曾经的名字就是闻如玉,我想见他,所以请了两个心善的仙长将我送来这里。”
说话间,蓦地,她的心里想到闻如玉,真的一酸,眼睛里流下一滴泪,她偏开头,拿手背快速擦了一下,再是抬头,小声问:“我能见他吗?”
闻炔对上那双盈盈含泪的眼睛,默然一瞬。
这些话很容易查验真伪,谅她也不敢胡说八道,带她去家主面前也无碍。
闻炔没有理由拒绝,他点了头,再看她时声音不自觉柔和了几分:“还请姑娘随我来。”
隗喜松了口气,点头,不忘记提一下:“送我进来的仙长是外城弟子,名周刻、西陵舟,还请替我谢谢他们。”
闻炔点头记下这两人名字,若是隗喜对家主重要,家主要将她留在身畔的话,那两名外城弟子自然也有奖励了,可入内城。
他让隗喜稍等,出门吩咐人另备鹤车,并先行回去禀报家主。
隗喜当然点头应下。
待她出来时,外面已经备好了华美的车驾,前方两只鹤清姿盎然地理着羽毛。
隗喜踩着凳,提起裙子,上了车。里面铺着厚厚的不知名的兽皮,柔软暖和,豪奢又不失清雅,中间摆着张小几,上面摆放着茶果蜜饯。
坐下后,只听一声鹤鸣之声,鹤车飞驰而上,眨眼之间已是飞腾在半空中。
风吹过,两旁的帘子被拂开,云雾在阳光下色彩瑰丽,隗喜却只看着越靠越近的那空中山岛。
她不自觉攥紧了衣袖,有些紧张。
——
内城,长老们议事的正事堂,四大氏族的长老齐聚于此,却是吵得天昏地暗,千年老树根制成的桌子都被拍得开了裂。
“须臾山法器松动,前些时日我楚家派出三名长老前去查探,全折在那里,至今没有下落,你们闻氏倒好,还在这摆弄什么家主巡游,正事不干却做这些花里胡哨之事!可曾还记得千年之前闻氏老祖大义?可曾记得护佑苍生之责?你这小儿争夺了闻氏家主之位,却只是为了虚荣,或是为了光明正大睡女人不成?”楚氏以暴躁护短出名的三长老楚道珣再耐忍不得,一巴掌拍在桌上,直冲着上座一言不发的男人怒道。
其他人也纷纷看去,面色各有微妙,闻氏坐在这的几位长老垂下眉眼来却是不出声为其家主辩驳几句。
曾经化身法器封印须臾山的四位真君之中,为首的便是闻氏老祖,闻流光,如今四大氏族奉闻氏为尊亦是有原因的。
有些事,外人知晓不甚清楚。
闻流光出身山野村民,本是拿着砍柴刀上山劈柴的樵夫,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平淡温馨。怎料魔道盛行,四处灾祸生起,战火不断,整个村子被流匪侵袭,闻流光拿起砍柴刀,以杀止杀,护得村中百姓,由此以杀戮入道,踏上问仙之路。
他在凡间为将,护佑苍生百姓,渡尽世间苦厄,祛除人间沉疴,驱除魔道祸患,涤荡清气,为昔日人间帝王平定江山,人间因此安宁五百年。
五百年后,天破了一道口子,灵气外泄,邪气滋生,妖魔肆虐来势汹汹,比五百年前更盛。
闻流光有一子,跟着他从山野到王朝边疆戍卫,许是天道恩赐,其天赋异禀,不到五百岁修出仙髓,入地仙境,成为地仙,为当世第一人。
父子之间感情极好。
却也是闻流光亲手戮杀其子,取出仙髓,填补天之漏洞,阻灵气外泄,再以己为首,与另外三位真君带领修者肃清天下,刀下妖魔无数,如此戮战二十年后,将无法斩尽杀绝的大妖大魔驱之须臾山,再以身化作法器将诸邪封于此山。
天道因此有所感念降下星辰书,从此人间无帝王,以四大氏族为首守护人间。
流光真君如此大义,可其后人却堪称尸位素餐!
“楚长老这话有些过分了。”清冷的女声打破了此刻的寂静,谢氏七长老谢茯苓看向上座的年轻男人,道:“想必闻家主已心有成算。”
钟离氏的长老向来左右逢源,圆滑玲珑,善于察言观色说大话,到了此时那钟离艮才是迎合般出声,也看向上首,“若是闻家主带我等去须臾山弥补封印,探查法器,想来必能重新让须臾山归于平静,毕竟闻家主传承自闻老祖,能力非凡。若实在不行,以星辰书补上封印未尝不可,这片大陆需得闻家主携手我等守候!”
众人忽然安静了下来,星辰书力量强大,但各家祖上这么多年来已是都知晓,若星辰书不合成一块,那力量用了便弥补不回来,如漏斗一般,只会越发弱。
这般神器,各家都当护族之宝,私心自然不愿就此奉上。
东云闻氏新家主是历代几位家主中生得最俊美的,不笑的时候抬起薄薄眼皮朝人看来时,双眼点漆般的浓黑,便叫人心底生寒,阴郁冷鸷,但只要唇角稍稍翘起,便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此刻他出了声,声音清凌凌的,却又很温和,仿佛没脾气般:“那便请诸位定下前去的人选,三日后,便与我一同前往,如何?”
几位长老包括闻氏长老可不敢当他真没脾气。
真没脾气的人会为了家主之位戮杀二十九名闻氏嫡系子弟?
闻无欺杀闻氏最有声望的三位入圣境长老时,据说还天真又温柔地道了声:“抱歉,规矩好像得杀了你们才能做家主,无欺只好如此了。”
也就楚道珣是个出了名的暴躁护短还敢在这叨叨,他出门在外因为一张臭嘴总是讨人嫌,哪边都得罪了遍,但因为其咒律之强悍乃楚氏第一人,大家也都只当没听到他满嘴喷粪了。
一直没出声的几位闻氏长老抬头暗下里互相凝望一眼,六长老闻章起身看向其他几人:“家主之意,诸位意下如何?”
谢茯苓点头应声:“谢氏自当速速传信回去准备。”
楚道珣哼了一声,算做答应,钟离艮则连连点头,不忘说了好些好话。
如此,众人又开始商议到时去须臾山的细节,以及几家人选的配合,至于方才钟离艮说的话,只当他从未说过。
闻炔到正事堂外边就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以及家主没有脾气般的语气,顿了顿,转了道又去了九重莲殿,直往主殿后的林中去。
那里有一株千年榕树,参天巨大,一树成林。
果真在那里找到了人。
正事堂中议事的果真是家主操纵的傀儡分、身,家主耐心不好,瞧着温润如玉,实际上至情至性,随心所欲,能耐着性子坐在那儿听那些老家伙叨叨的,必然不是他本人。
昨日他亲自去外城巡游,也是因为诸家长老上门来要议事,他直接以巡游为理由抛下了他们。
树下有一天然寒池,里面的九清寒水已经泛出黑色,显然不久前还有人泡在里面,闻炔仰起头来看向树上。
一缕白色衣角从树杈上懒洋洋地垂落下来,微风轻轻吹拂,柔软的衣料被吹得俏皮翻转着。那人是背对着他侧躺在树枝上,衣服松松垮垮搭在身上,隐约露出些后背肌肤,上面还覆着一层薄霜,肌肤却还泛着滚烫的红,在衣领下蜿蜒下去似有纵横交错的伤口,还淌着血,沾在了薄薄的软绸衣料上。
闻炔的声音立刻有些担忧:“家主,可是九清寒水已经压制不住了?怎忽然又加重了,分明之前在好转。”
树上的人没有应这一问,刚泡过水疗伤,他温润的声音有几分散漫:“人送来了?”
闻炔一噎,一时之间竟是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个了。
闻无欺察觉到他的沉默,偏过脸来看他一眼。他的眉眼生得温润秀美,只是脸上神情疏懒,黑漆漆的眼望过来时,空荡荡的,“天阴之女?”
闻炔语气里稍稍掩饰不住的八卦:“钟离樱确实是天阴之女……家主,炔另有一事禀报。”
“不知家主可曾记得三年多前曾赠送一凡女青玉佩,那青玉佩上据说还有家主留下的三道仙元之力,旁人拿不走,她说她叫隗喜,如今她来找家主了。”
闻无欺听罢,眯了眯眼,缓缓坐了起来,总是懒散沉寂的眼里生出好奇来。
他想他找到他仙元缺陷,伤势加重的原因了。
“人在哪?”
“正在往九重莲殿来的鹤车上。”
闻无欺点头,一边低头系衣带,一边道:“送她到主殿来。”
闻炔迟疑了一下,忽然问了句:“那钟离樱如何安置?”
闻无欺歪头睨他一眼,那双眸子是纯粹的浓黑,无甚情绪,他温柔一笑,“你以为呢?”
闻炔默然。
天阴之女,按理来说自然是与东云闻氏家主天造地设的“相配”,不过看家主无所谓的态度,他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