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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齐一直挂念着家中的妻子。
以前他们每次相聚的时候,他都会给侯月带一束玫瑰,这次她来得突然,基地又地处广袤无垠的沙漠地段,别说鲜花了,就连新鲜蔬菜都得靠人从市区运过来。
于是工作结束后,他在回来的路上,用一张草稿废纸折了一朵不是很美观的玫瑰。
一路上他遇到了不少同事家属,大家互相认识,都打起了招呼,问起了侯月的近况。
宋齐不擅长交际,简短回复后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他怀揣玫瑰,带着期待推开了家中大门。
结果却看到妻子趴在餐桌上,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
送入医院后,医生告诉他,妻子死于心脏衰竭。
可她明明是跳芭蕾的人,明明前几天她才完成一场演出,舞团的人说她身体素质一向很好,怎么会心脏衰竭呢。
他悲痛万分,一个人默默处理侯月的后事,父母从老家飞来北京看望他,让他节哀顺变。
单位领导知道后,给他放了几天假,让他好好休息。
最初的悲痛过去后,他逐渐接受了现实。
他回到单位,每天正常上班下班。同事们最初还在安慰他让他看开一点,可渐渐他们发现宋齐早就接受了现实,没有一直缅怀过去。
宋齐也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多悲伤,除了一开始看到妻子的遗照还会落泪,现在他每天吃好喝好,正常上班正常休假,似乎已经从丧偶的悲伤中走了出来。
同样的,宋齐也发现自己在慢慢淡忘一些关于妻子的事。
不止是他,同事、父母、甚至是妻子的同事。
舞团很快推出了新的首席,妻子的粉丝们也粉上了新的舞者,父母偶尔打电话来问问他有没有续弦的想法。
宋齐这才猛然发现,关于妻子的一切,正在一点点淡出这个世界。
…
其实一开始他是没有发现这个问题的。
因为他自己本身就不是一个喜欢怀念过去的人,毕竟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发现的契机是学校举办了周年庆,邀请了一些出名的校友来参加活动。
身为航天工作者的宋齐自然也在受邀的行列。
在学校里,他碰见了很多熟悉的同学老师,甚至还见到了一个不是同班同学但是很熟悉的人,许均丞。
许均丞已经是一家知名企业的CEO了,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有着在社会浸润多年的成熟气质,不过还是那么英俊挺拔,就是听说至今未婚。
宋齐不太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认识许均丞,毕竟两人高中同学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但他没有细想太多,因为许均丞已经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两人互相商业寒暄了一番。
身边的同学问宋齐怎么会认识不同班的许均丞,宋齐下意识道:“我太太以前和他是同班同学。”
周围人一愣。
宋齐说完自己也是一愣,他努力回想,好像确实是这样的,妻子以前和许均丞是同班同学。
而且好像......好像什么来着,又有点想不起来了。
许均丞问:“是吗?你太太是哪位?”
宋齐不至于连自己太太名字都忘记了:“侯月。”
许均丞想了想:“不记得了,过去太久,不记得了。”
有人问了:“宋齐,你怎么不把你太太一起带来啊。”
宋齐下意识回复:“她已经去世差不多有五六年了。”
“啊,这样啊,抱歉。”
“那真是可惜了。”
这时以前的物理老师走了过来,他早就退休了,后面被学校又返聘了几年。
他拉着宋齐的手对其他在职老师道:“这可是当时我的得意门生,我们学校的好苗子,现在在国家航天局里工作呢。”
“他当时也是我物理竞赛班的呢,物理水平那是一骑绝尘呢。”物理老师笑呵呵地说。
宋齐这时想起侯月以前也是竞赛班的呢,物理成绩和他不相上下:“老师,侯月以前的物理成绩也很好,不比我差。”
“侯月?谁啊?”
“以前也是竞赛班的,后来我们结婚了。”
“是吗?不记得了,你结婚的时候肯定没给我发请帖。”物理老师笑。
一句不记得了,让宋齐再次发愣。
他实在感觉有些不对劲,好像周围的人都不记得侯月了。
也是在这时,宋齐也才发现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关于妻子的事了。
很多事很多细节,他要很专注很专注地回忆才会想起一点点。
宋齐又看向许均丞。
好像,好像以前他也喜欢过侯月,还曾从国外特意飞回来找她,后来他们结婚的时候,许均丞还送了礼物从海外邮寄过来,怎么现在,他连侯月这个人都忘了呢?
不止是他,连老师、同学,甚至他自己,好像都在忘记。
...
这个认知让宋齐有些心慌。
回到家中,他第一次站在玄关处凝视自己的家。
窗台的绿植、鞋架上的鱼缸,好像家中有许多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好像......都是他的亡妻买的。
宋齐捏了捏眉心,走到储藏间,翻箱倒柜才在柜子的最下方翻到了遗物。
可找到的一瞬间,他的心中又浮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害怕。
他迟疑了十几秒后,这才慢慢打开了这个边缘已经有些发潮的盒子。
里面装着不少零零碎碎的东西。
缝制了一半的芭蕾舞鞋。对了,侯月是跳芭蕾的,啊,还是舞团的首席。
一个老旧的手机。但是已经因为没电打不开了,充电器也不见去向。
一本有些褪色的结婚证。等等,为什么结婚证也被放进了装遗物的盒子里?
宋齐颤抖着手,打开了证件,看到了正中央很多年前拍的结婚照。
照片上,女人的脸明明那么眼熟,可是为什么却又觉得那么陌生?
宋齐将结婚证放在一边,开始快速翻里面的东西,可一直翻到底,都没有看到第二张关于妻子的照片。
他又将自己的手机打开,可他这才想起来,他前两年刚因为手机掉进水里开不了机才换过了新手机,他现在的手机里基本上都是工作照。
宋齐颓然地抓了抓头发,突然视线被盒子里两个已经陈旧的毛绒发箍吸引了过去。
他伸手拿起来。
是一个白色的兔子垂耳,和一个红色的波点蝴蝶结。
他怔愣了好一会,这才想起这两个东西好像是第一次和对方约会的时候买的。
好像是在老家的游乐场。
但是那家游乐场最后因为流失游客倒闭了。
虽然很多细节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他记得记忆里的自己曾经和对方很恩爱,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
可是为什么,这一切都会被淡忘呢?
他连自己曾经深爱的妻子都忘记了。
曾经教过她的老师、追过她的男同学、对她赞不绝口的父母,都不记得她了。
她像一颗流星、一朵昙花、一个肥皂泡泡、一束灿烂烟火,惊鸿一现后转瞬即逝,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宋齐再用力回想时,脑袋却突然发出尖锐的疼痛感。
意识到自己正在遗忘,宋齐连忙拿出本子,把自己还记得的东西一一写下。
宋齐开始把这本本子随身携带在身上,只要想起来一点关于她的事,就立马记录上去。
身边不明所以的同事们还以为他在记录工作上的数据。
这一记,就是五年。
可记忆是有限的,他想起来的时机越来越少,打开这本本子的频次也越来越少。
直到有一天,他长出了白发,他开始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随身带着这本本子,里面写的事迹他自己看了都觉得陌生,可偏偏字迹是自己的。
宋齐觉得自己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他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他很正常,大概是因为亡妻死的太早,忘记是很正常的。
医生说:想不起来那就别想了,人不能一直靠着回忆过日子,生活的美好总是要向前看的。
宋齐虽然觉得奇怪,但活到这个岁数,早就没有了年轻的浮躁,他开始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
50岁,宋齐已经不再年轻了,他开始感觉到力不从心,晚上失眠睡不着,早上又很早起来。
有好心的同事见不得他孤家寡人一个,想要给他介绍个也是丧偶的,两人在一起有伴。
宋齐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同事却说:“你老婆都死多少年了,又没个小孩,老了好有个伴啊。”
宋齐谢绝了对方好意,不知道的同事还以为他一直记挂亡妻,笑他深情。
但宋齐知道自己压根就不记得自己和亡妻的事了,他只是觉得娶续弦实在太别扭,心里怎么都不肯。
60岁的时候,宋齐光荣退休了。
父母已经在前两年的时候相继逝世了,好友们也有了各自的退休生活。
宋齐把北京市区的房子卖了,回到了老家曾经读书时和爷爷奶奶一起住过的房子。
老家的发展已经大变样了,一中附近的民房拆除了许多,建了初中部,宿舍也扩建了,校门口的小吃摊也没了,附近修建了一处人民公园。
宋齐有时会到这个公园晨练,路过学校时,他的心中总是会有一股莫名的惆怅。
他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
70岁,宋齐身体还算硬朗,他最近迷上了下象棋,每天早晨都去学校附近的公园和老头们一起下棋。
其中一个老头子年纪和他不相上下,技术不咋地还格外会耍赖,但他就爱和宋齐一起下象棋,每次一看要输了,他就会假装到了和老伴一起跳舞的时间,然后脱离棋局。
这个老头子的老伴年轻的时候是舞蹈老师,即便老了身姿也依然挺拔,是附近社区里夕阳红舞团的一枝花。
虽然棋差一招,但他在老伴上可是赢了宋老头。
宋齐不服气,下意识脱口而出:“我太太年轻的时候跳芭蕾的,比你老伴好看多了,人也聪明,要是她还在,你也不一定能下赢她!”
老头子立马说:“你吹吧你,我跟你下那么久棋从来没见到你老伴。”
“早死了。”宋齐说:“都死了快四十年了。”
众人皆是一愣。
“你没再娶啊?”
“没有。”
“孩子呢?小孩也没得一个啊?”
“没有。”
“那你咋不再娶一个?”
“一个人过也挺好。”
...
80岁,宋齐的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了,腿脚也开始被病痛折磨。
前两年他卖掉了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老屋,住进了一家市郊的疗养院。
他开始频繁做梦,梦里总是梦到一个年轻的女性,她盘着头发背对着他,修长的脖颈,漂亮的背肌,转过头时只能看到她光洁的额头,看不见她的面孔。
他开始记不清事,记不清人,有时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他的记忆时好时坏,人也变得有些浑浑噩噩不知时间。
85岁。
宋齐已经彻底记不清人了。
他的牙齿已经掉光了,每次护工喂饭时都要花上大量的时间,于是每次吃饭,护工总会打开面前的电视,一边看电视一边给他喂饭。
这天护工照例来给宋老先生喂粥,他熟练地打开电视,正好播放着世界经典舞台剧《天鹅湖》。
护工不感兴趣想要换频道,半靠在床上的老先生却抬手颤抖制止。
“您喜欢看这个?”护工有些诧异,毕竟他给对方当护工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他喜欢看哪个电视频道呢。
大屏幕中播放着舒缓绵长的音乐,女主演穿着洁白的舞服,在舞台的正中央摆动着双臂。
护工正把调羹送至宋齐嘴边时,他突然蠕动着嘴唇说着什么。
“什么?”护工没听清,于是凑近,听到宋老先生说:“......妻子。”
护工更诧异了,他看看电视上年轻漂亮的女舞者,又看了看宋老先生,“这个女演员是您的妻子?”
老人缓缓点头,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看着里面灵动轻巧的女人。
护工以为宋老先生的病又复发了,没太放在心上:“您记错了,这个是几年前拍的了,这个女演员才三十岁呢。”
宋齐不知是听没听见,他没有反应,只是眼睛一直注视着电视里的身影。
护工给他喂完饭后就收拾东西离开了,房间内只有他一个人,沉默着看着电视上播放的剧目。
当晚,他的梦里就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一张漂亮的面孔,她束着发,笑容洋溢地拉着他的手:“宋齐!我当上首席啦!”
她是谁呢。
宋齐还是没有记起来。
...
宋齐已经90岁了,他已经老的睁不开眼睛看不清东西了。
他的阿尔茨海默症很严重,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护工偶尔会推着他的轮椅带他去花园里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是疗养院里的高龄老人了,在这里住了快十年,疗养院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看到他会和他打招呼,但是他不会回应任何人。
大家也不会介意,因为他们都知道宋老先生大概已经快到人生的尽头了。
尤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护工照例进来更换窗台上的花束,他看到平时只坐在角落软椅上沉默的垂暮老人此时居然坐在轮椅上,面向着窗外看着鲜绿生机的景色。
听到动静,老人缓缓回头。
“宋老先生?”
“......小赵。”
护工惊诧:“您醒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齐缓慢地摇摇头。
他清醒了,看到窗户上印着自己的脸,像一条垂垂老矣的沙皮狗,老得不成样子了。
护工将他扶上了床,准备给他喂点稀饭。
可宋齐吃不下任何东西,他只想在有限清醒的时间内,和人说说话。
护工感觉好像有点大限将至的样子,想要起身喊医生。
“小...…赵,别喊了......”宋齐吃力抬手,看到自己如枯树皮一般的手背了。
真丑,丑的不得了。
“我以前的本子呢?”
“什么本子?”小赵问。
“就是,写了很多事的本子。”
“您来的时候所有东西我们都清点过了,没看到您说的本子。”
“好吧。”他有些颓然地对小赵说:“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
小赵问:“您忘记什么了?”
宋齐看着雪白的天花板,他说:“我......我又不记得了。”
小赵说:“您别急,慢慢想,我先去给您喊医生过来做下检查。”他说完,就急急忙忙出了房间。
宋齐的眼前是一片灰白的模糊,耳边是心跳监护仪的滴滴声。
活了这么久,他终于走到了离开的这一步,可回顾自己九十年的日子,却像是流沙一样从指缝间飘落。
他总觉得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这关乎他的生命和他存在的意义。
可直到他呼吸困难,他都没有想起来。
耳边开始传来医生和小赵的呼喊,宋齐努力睁开眼去看,眼前却依旧是一片灰白的荒芜。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在对自己说再见。
“宋齐。”
“宋齐!”
宋齐听到,骤然睁眼。
他的眼前像是走马灯那样,闪过无数记忆片段。
全是梦里那个年轻女人的脸,冲着他笑,对着他喊他的名字。
他记起来了!
17岁时他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对方,18岁他们一起去了北京上学,20岁他们在一棵香樟树下第一次接吻,29岁他们在北京结婚买房,虽然聚少离多,可是感情却依旧如初。
32岁她在家中心脏骤停死亡。从此他的记忆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一样,他不再记得相处的细节,开始忘记两人经历的事迹,然后度过了他长达58年的丧妻人生。
他无法控制地开始流泪,泪水模糊了视线,可侯月年轻的脸庞依旧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侯月。”
“......我好想你。”
“我想你想了58年。”
“为什么要来到我的身边,又为什么要让我忘记你。”
直至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全是关于她,人生短短90年,没有她的时间占了三分之二。
年少时惊鸿一瞥的人如流星一般绚烂地划过他贫瘠浅薄的人生,可他始终握不住天上的星。
那颗星星只是短暂地来到他的世界,如昙花一现般照亮他的内心,然后匆匆离去。
人类始终无法触摸到天上的星星。
可纵使宇宙浩瀚,他也永远不想放弃追随。
直到这一刻,宋齐这才明白了人类探索星际宇宙的意义。
为了追求心中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