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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流年不利,耕种下去收粮却少,交了粮税,人人家中大都无余,偌大的街道只零零散散的摆了几个摊子。
冷风呼啸,天色阴沉,歪歪扭扭的房屋浸着黑漆漆的阴影,就像是凭空竖起的巨大坟墓。
泥泞的路边,枯草上堆着卖相并不好的红薯,瘦小还坑坑洼洼,摊前的地面上堆着杂余的薯根其中还混杂着久未清理,腐烂的菜叶。
一只鹅蛋大小的红薯孤零零的躺在脏污的地面,谭鹤窝在不远处张望了许久,忽然窜过去捡起红薯就跑。
他没有回头,但知道那个商贩在他后面,正锲而不舍的追赶着他。
他跑啊跑,竭尽全力像是不知道累,肋骨疼的厉害,肺部像是灌了沙石,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
萦绕不散的恐惧让他没办法停下,忽然他的后领被提了起来,身后地人猛地将他摔在地上。他立马弓起腰,拳脚像雨点般落下来。
他的头压得很低,低到几乎要和地面的沙石融为一体,偏头茫然的望着天空,那空洞麻木的眼神,几乎是和来来往往,无动于衷的那些人一样。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暮气沉沉的人立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忽然,一阵剧烈的绞痛,五脏六腑像是重重地绞拧在了一起。他吐出一口污血,陡然昏了过去。
小贩的拳脚终于停了下来,他狠狠的啐了一口,“呸,晦气。”
醒来时已经是半夜,他手中还攥着红薯。他坐了起来,将嘴角干涸的血迹抹去,红薯往身上擦了擦,慢悠悠的嚼了起来。
隆冬,漫天大雪持续了三个多月。整个天地积了层厚厚的雪,广袤无垠,眩目美丽。寒冰大雪像是能将一切脏污的东西洗练成纯洁无暇的白。
积雪深厚,寒风凛凛,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在银装素裹中艰难前行,忽然他被什么东西绊倒,低头一看是一具冻得僵硬的尸体。他蹲下,拖着尸体朝着不远处冰湖的一棵树下走。
他已经三日未进食,难挨的饥饿如身负泰山,无形之中不断消耗他的力气,鞭挞他的意志。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眼前一片昏黑迷蒙,尸体的重量让他每一步都走得更为艰难。
他咬着牙,不顾一切的向前,倔强坚毅的身影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极其渺小。
冰面倒影着他的身影,将他病白冻红相织得脸色映得无比清楚。双耳与双手红肿溃破,伤口袒露暗红。膝盖以下冻的几乎要丧失知觉,他低头,脚趾从鞋洞里跑出来,鞋面破破烂烂不成样子。
一步又一步,终于抵达了干枯的树下,他靠在树上看着空中的漫天飞雪,伸出手,一朵美丽的雪花落在他的手心。
眼前逐渐发黑,风呼啸的声音逐渐变得悠远,周围一片寂静。
“哈哈哈,娘你看,我捉住了这只牛角虫。”通体乌黑的甲虫正躺在小陶罐中,他献宝般展示手中的小陶罐,圆滚滚的脸满是欣喜。一双皙白小巧的手将他抱起,他本能的靠近温暖的胸怀,怀里散发的淡淡的清香,像是春天满园绽放的栀子花。
耳边伴随着清脆的声响,他追着声响抬头,眼前的视线很模糊,像是隔了一层雾。但他知道那是一串红珠耳环相撞发出的声响。“阿宝真厉害。”随着这句话他被接到一个宽大的胸膛,他似乎有些闹别扭,憋着不说话。
“好了,阿宝,爹爹不是故意食言的,不要不开心了,下次我带你去放风筝好吗?”
“好,那我的风筝要最高。”
锅里的水烧的热腾腾,咕咕呱呱,沸腾的气泡声从木盖缝里溢出。烟熏黑了的矮木窗外,微风扬起了地上的落叶,阳光不燥。“阿宝,你爹爹他是郡守,他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人都需要他。”
他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闷闷不乐。“可是,爹爹明明答应过我要陪我去放风筝的。”
“阿宝,你瞧这是乡亲们给你父亲送的菜,是最嫩的紫云英。”“紫云英用旺火热油翻炒,味道可好了,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灶台内的火焰燎着整个锅底,屋内一阵沉默。
婶娘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随后是兹拉一声,热锅上升腾起了烟雾,不一会清香就飘满了整个厨房,墙壁因常年的烟熏火燎染上了一层暗灰,那是木炭的颜色。
场景一转,他还来不及细想,眼前却是一副秋雨将临的景象。
黑云压境,天色暗沉,庭院的花草却纹丝不动,沉闷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伴随着轰隆隆的声响,阵阵惊雷像是随时要从天边持戬而来的金甲将士。
周围响起一阵乱哄哄的声音,看着一双双进进出出的腿,眼前却还是隔了薄雾,失之真切像是踏不到底的地面,他本能感到害怕不安。
“夫人快带着阿宝走吧。”他抬头瞧见府门前,婶娘追着行色匆匆的娘亲。娘亲顿足道,“他爹呢?”“还没回来吗?”
他跨过门槛,扑进娘亲的怀里。娘亲牵起嘴角对他笑了一下,但他能感觉到她在颤抖,于是将他将手心攥得更紧了些,似乎这样就能牢牢地抓住什么。
“老爷不顾阻拦,出了城和敌军对峙。”
话音刚落,一名穿了盔甲的士兵裹挟着一阵风而来,周身满是凛凛的杀气,“夫人,大人托我给您带话,他不愿抛下这座城,希望您能理解他,带上孩子离开。”
士兵抬头双目透着不甘,“请夫人尽快离开。”
婶娘环视周围,流露出缱绻的目光。再瞧着眼前面带忧色的脸,她忽然坚定道,“我老了走不动了,这儿就是我的家,我要留下。”
“夫人,您不要让老爷有后顾之忧。”“您明白他的品性,也知道他最看重什么,不要犹豫,不要回头。”
娘亲抱着他进入了一条幽深的暗道,出去后是一片密林。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娘,我们为什么要离开,爹爹不和我们一起吗?”
没有回话,难抑的沉默让如同在他心中压了块巨石,眼前的薄雾逐渐散开。他抬眼,娘亲面脸肃然,目凝寒光,“出来!”四周没有动静,寂的可怕。“再不出来,休怪我不客气。”
一人从他们身后的荆棘丛中走了出来,随着娘亲迅速转身,只一眼,即便还看不清脸,他却没来由的清楚的知道,是方才那个士兵。“我奉大人之命暗中相护。”
娘亲似乎将他抱得更紧了,她腾出一只手一柄短刀从她的袖口滑出,刹那间一道残影飞过士兵的耳边,咻的一声拦腰斩断了无数荆棘。
“我秦英不需要,你该去的是战场。”“作为将士,浴血奋战才是你该做的!”她一扫之前的阴霾,周身散着蓄势待发的戾气,目光沉炽。
“是。”将士掷地有声道,他将目光投到远方,单手压在腰间的剑柄上,爆出的攻击之意像是随时要出弦的箭。
“给他带话,我理解他,叫他安心。”话音刚落,飞奔的士兵片刻间消失在密林。
另一边南方的晚秋,桂花十里飘香。昏黄的天色下,亭台水榭伴着涟涟的秋水,美不胜收。
“秦王□□,势必要被掀翻,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郁孤台的杨柳岸边,一位公子手中提了一罐秋酿,缓缓而来。
抚琴之人停弦,“话虽如此但乱世之争,平民都能揭竿而起,自然不免有人心生争夺天下之意,若人人都想分得一杯羹,必会牵扯到千千万万无辜的人。”
“然而起义军各路牵头,并非全是恭良之人,有不少是秦灭六国遗留的余贵,他们心中积累了不少仇恨,不一定会善待投降的士兵,亦或秦国子民。”
“城中郡守,县中县令,及其亲人不免遭受屠戮之灾。”“他们不能投降,即便投降也会被起义军斩首示众以绝后患,更可借此彰显战绩,占据区域。”
“更何况,混乱之中也有不少心怀歹意,借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方兄何至如此担忧,莫非事出有因?”
“我有一位两年不见的至交好友,他原位高丞相,为人方正贤良,却因直言明谏被朝中奸人所害,不幸连连受贬,贬至一城郡守,他怕是······。”他默了一瞬,“罢了,不提了。”
白云孤飞,忧绪枫木。舒缓的琴音,似穿过指尖的风,带着一丝秋季的哀愁,又像是缓缓流动的清泉,扣人心弦。
远方西北城外,一片混黄的土地。乌泱泱的人马侯在城门不过五丈的平地,身着官服的郡守带领一队士兵,立在城门岿然不动。
“我说郡守大人,起义军乃是顺应天下揭竿而起,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为的是匡扶正义,难不成你要与天下人作对?”
“王将军给我扣的帽子倒是挺大,自古叛军有哪个不是打着匡扶正义的旗号?”“自秦灭六国统一天下以来,就再无七国间的征战杀伐,如今你们想颠覆秦,定会使天下四分五裂,混战再起。”
“看来我是说服不了大人了,亏得之前我听说你郡守大人廉洁奉公,一心为民,因此报有欣赏之意,没想到竟是这般迂腐,冥顽不灵。”
“秦一日不灭,我便还是效忠于秦一日,就不会不战而败。”
“哼,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两方人马交战瞬间,血光大盛,马匹的哀啼伴随着呼喊的人声震天响。刀光剑影,年轻的郡守挥舞着长剑,与敌军交战。暗沉的天色却将他眉间的英武之气衬得愈发鲜明,他毫无惧色,杀伐果断。
轰隆隆的雷电,嘶鸣的马蹄,喧闹的人声混杂在一起,除了眼前像血花一样溅开的鲜血,他什么都听不见,脚下堆积的残体狰狞可怖,浓重的血腥气将这片天地浸染的只剩下无尽的杀戮,他不断挥剑,抵挡着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
无数敌军将他团团围住,无数红缨枪一齐刺向他的腹部,他硬抗下,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朝着他的全身袭来,他挥剑,在空中划出了一圈圈虚影,像是转瞬即逝,绽放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天幕倒影之中一片尸横遍野,已然成了残肢破碎,血流成河的平原。他眼里倒映着苍茫昏暗的天色,可怖的杀戮之意随着他的剑狂烈的铺开。
残余的士兵已然忘记了生的眷恋,忘了亲人开怀的笑颜,担忧的叮嘱,和缱绻不舍的目光。他们眼中什么也没有留下,如困兽般咆哮,要与敌人同归于尽。
他没有空隙看那些决绝凛然的士兵一眼,半空中围起的刀剑像是一个要将他压下地狱的牢笼。
不知不觉,只剩下他一人在战场中央奋力拼杀。数百个回合下来,他满身是血,已经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双臂麻木,已然力竭。
一把□□从他的后背贯穿过胸膛,他将剑往下一扎,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目视杂乱的战场,眼里流露出无尽的哀伤,宛如稳固的城墙轰然坍塌。
他缓缓抬头,看着虚空的一点,张了张嘴道:“对不起,英儿,阿宝。”
随后轰然倒地,长剑摔落在地,咣当几下就没了声息。
滴答,滴答,雨滴掉落在透亮的剑身,迸溅出几朵珠花后,顷刻间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夹杂着呼啸的狂风,像是尖锐哀戚的哭音。
“明知人数悬殊,明明不是武将,却还是孤注一掷,真是可怜。”
副将轻笑一声,“我倒觉得此人坚韧不拔,赤胆忠心,武功更是了得,不是武将更甚武将,倘若他是我们的人,定然前途无量。”又顿了顿,一脸惋惜,“将他厚葬吧。”
昨日傍晚的雨下了许久,久到他听着听着不知何时就睡着了。
浸了雨的梨花窗木色更为沉郁,雨停了下来,窗外天色清明。他忽然从睡梦中惊醒,耳边还残留着哗哗的雨声,眼前血红可怖的尸骸转瞬即逝。他茫然失神,亦真亦幻的梦境像潮水般褪去,心中只剩恐惧和无言的难过。
楼梯的木板发出一阵沉重的声响,他愣愣的看着娘亲进了屋,见她忽然瘫坐在房门前。他回过神连忙从床上爬起,扒着床沿,探了地面,跑到她跟前,“娘你怎么了?”
娘亲红着眼眶,眼周发黑,双唇像是白鸽的羽毛,脸色无比憔悴,几分坚定几分哀伤,捧着他的脸,“阿宝,你要记住你的爹爹是个坚贞不屈,高风亮节的人。”
这句话如同隔了一层不清不楚的屏障,却字字砸在了他的心口。
又是天旋地转,他眼前忽然浮现出陌生的山岭,像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急切又奋力地挡在一个模糊成影子的人的面前,“不要去,不要。”
如同困兽坠崖前的嘶吼,可那人像是听不到他说话似的,继续往前行,铺天盖地的绝望,浓重的恐惧几乎要将他的心口撕裂。
他忽然惊起,低头是碎花布棉被,破破烂烂的鞋躺在床边的地面,陌生的房间和熟悉的破鞋,一时之间让他分不清他是处于梦境还是现实。
疲惫和空虚感如同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套住,又似漂浮在水面,熏晕虚浮。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你醒了。”陌生的声音勉强唤回了他些许神智,他望过去,一身利落打扮的女子,端着食盘稳步走来。
碗里的肉末青葱粥,冒着热腾腾的香气,他低头看着递过来的粥,有些犹豫。
女子像是不耐烦,不由分说地拿去汤匙舀了往他嘴里灌。
见了碗底,他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大约是瞧见了他呆愣的模样,“你接着睡。”她留下这句话就转身出了屋子。
房门关的严丝合缝,外边寒风的呼啸声却还是窜了进来,屋内很暖,他却还是拢了拢被子。久违的暖意流入四肢百骸,昏沉的睡意袭来,他闭眼逐渐陷入一片祥和的黑暗中。
寒雪纷飞,女子立在屋檐瞧着庭院积了雪的墙桓发愣。
他睡了两日,身体的沉重感消去了不少。
出了屋,屋前群木染霜,光秃秃的枝条像是枯瘦的手,揽着院落的寒。枯树败落的叶零零散散,有的落入了沟渠,有的落在石桌,更多是被积雪覆盖。
“姐姐为何要救我?”一半斑黄的枯叶陷入他脚下那洼软雪。
她偏头,几分悲悯的神色,转瞬即逝,她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谢谢姐姐,我······。”他怯生生道。
女子打断他的话,她无甚表情,“一过冬,你自行离开。”
也就是说他能留下一段时间,他愣愣地点头。横生的变故,将他从平和幸福的不知世事变成懵懵懂懂,遭受过的苦难将他磨练地坚韧。
难得的善意,让他很感激眼前这个看起来不苟言笑的人。
“我不是你姐姐,唤我弄影。”
一日复一日,白米细面,肉糜青菜,这般餐食在冰天雪地的冬日显得很是难得。
弄影每日与他同桌分餐而食,未半点苛待他。
屋檐底下的阶台积了冰雪,眼看要漫进屋内。他不知从哪里拾了一把笨重的铁铲,蹲在地面,沿着阶边铲除积雪。铁铲的圆木柄有他两倍高,他紧紧的攥着,一铲下去冰面的滑力让他连着铁铲滑出阶台外。
他拍了拍衣上沾的积雪,捡起铁铲重新来过,一下比一下用力,虽然还是会时不时摔跤,但半日下来,阶台的积雪差不多清理干净了。
弄影每日清晨饭后都会出去,到正午回来。他盘算着还有些时辰,渡过漫膝的雪,出了门口来到远处的一株红梅树下。
淡淡的梅花清香夹杂寒雪的冷凝,枝条零星点缀的艳红在雪白的天地中显得极为美丽。他踩过浮出的树根,拨开头上的枝条,来到树干前拥着粗壮的树干,像还未学会爬树的小猴儿,艰难的往上。
上去后,小心翼翼地踩在摇摆的枝桠间,望着悬空的地面,有些害怕摔下去,但还是再向前一步够着缀满鲜艳红梅的枝条,眼瞧着差一点,他极力前倾将手伸的更前,一点点了,就在他的指尖前。
他不由得再往前一点,勾手一抓,终于够到了,他满心欢喜,忽然脚下踏空!
他重重地摔在雪地上,后背传来一阵钝痛,他缓了缓,看向手中的那枝红梅,还好把它折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他返回,弄影倚在门前,冷冷地瞧着他。“你去哪儿了?”又瞟向他紧攥着枝条冻得发红的手,还是没什么表情。
他大约知道弄影姐姐等了他许久,暗自悔过错过了时间,他缓缓举起手中的红梅枝条,递过去,“弄影姐姐,给你。”
他低着头,不敢看眼前的人,害怕她会不喜欢,害怕自己做错了事情她会生气。她拿起那枝红梅,端详片刻,神色复杂。
“进去吧。”
她将桌上的两份饭菜端去厨房,放入锅中盖上木盖,生起灶火重新温热。他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见姐姐面色还是不好,不敢开口说话。
不一会,她从卧房的柜内取出几个塞了红布的小药瓶,对站在门外的小孩道,“进来。”他杵在门口,顿了片刻,才低头踏入房间。
握着眼前小孩的双手,她初次细细地打量他。他的双手耳廓以及脚趾上,冻的红肿溃破的伤口,流着褐色的血,触目惊心。
这个小孩儿用皮开肉绽的手,在用饭时自然的夹菜,从来不发出一点不适的痛音,以至于她半点未察觉。
她蹲下低着头细细的为他身上的伤抹药,“有人在旁时,疼就要说出来而不是强忍,逞强算不得好。”
“弄影姐姐。”
她抬眼,小孩脸上绽放出艳阳般纯挚的微笑。
他道:“谢谢。”
她怔住了,半响道:“疼吗?”他摇了摇头,“不疼。”说完又忽然改口,“疼!”
看着憨态可掬的小孩,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枝红梅立在瓶中,为素净的房内增添了几许生气。
之后的半个月,他每天跟在她身后,姐姐长姐姐短,于喜静的她而言,聒噪至极。但瞧着小孩儿天真烂漫,又懂事贴心的模样,她是半点发作不得。
记得那日,他在睡梦中撕心裂肺地喊着娘亲,她想,这小孩大约是失了娘亲的疼爱,也就格外担待。
将他的伤养好后,为他置了几身新衣。
天日转暖,冰雪有消融的趋势。
他在屋内,乖乖的等着姐姐回家。他等着等着,等了许久不见姐姐回来,他就去厨房捡起篮筐的菜细细清洗,半个时辰后姐姐还是没有回来。
耐着性子,清扫庭前的落雪,又是许久。等着等着,索性就搬了一张板凳坐在庭院前,望着门口。
冬日的天色黑的快,天边隐隐有些暗沉,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很久很久。
而以前姐姐不会这么久不回来的。今日清晨姐姐出去时说过她会久一点回来,让他乖乖在家等,可是这也太久了。
屋内被黑暗笼罩,瞧着院里的枯枝像是从土里钻出的手,他攥住衣角,从凳子上起来,走到门口,瞥了眼屋内的烛台。
呆呆地立在门口站了一会,坐回凳子上后忽然弹起。他飞奔出去,带起一阵寒风。
穿过庭院,出了房门。
这几日雪下的小,他低头看着门口姐姐的脚印,顺着墙根一路拐了弯,向着回家的必经之路走去。
恐惧不安像一条呲着獠牙的毒蛇,追着他的脚后跟。也许是逼仄幽深的道路让人心悸,他加快了脚步。
大约是离集市远,又天寒地冻的缘故,道上除了他没别人。两边的围墙映出他细长的影子,他的脚步声落在寂静的长道,似乎放大了几倍,清晰的回响落在耳边。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内心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两边的街道被他快步抛在身后,砰砰,耳边只剩心跳声。
在远处的街巷,一双眼睛直直望着穿梭而过的女子。
“对,对不住了。”长满胡子,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一把夺过弄影手中装满食材的布袋。
弄影看着落荒而逃的背影,立在原地未动。
她看了一眼另一只手没被抢走的翠色饰盒,抬眼时一群人忽然涌出,包围住那个男子,口中溢出粗俗的谩骂,回荡在空寂的小巷。
她蹙眉,并不打算多管闲事。转身,将混乱抛在身后。
“呸,狗日的,说好一起平分的东西,你往这边跑不就是想独占。”
“各位仁兄,我家里几个人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我···”
一声怒喝打断他的话,“就你们家缺粮,我娘五天没吃一口东西,她饿得啃床腿。”“当初是谁把你从街上捡来,给你一口吃的!”“你狼心狗肺,就该死!”
说话的男子面目扭曲,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仇恨和不甘,恨这个不让人活命的寒冬,恨那些有闲钱的富贵人家,恨他们这些人千辛万苦却吃不上一口饭,恨眼前人的背叛,恨······
满腔的仇恨,积累的饥饿,劳累,绝望像是被一把火点燃突然爆发,将他烧得沸腾,烧去了残余不多的理智。他们枯瘦蜡黄,面目狰狞,像是一具干尸,眼里燃起了吃人般可怖的火光。
能将人碾成肉泥的拳脚棍棒,重重的高高的落下,每一下都伴随着相应的痛呼。
“打死他!”
“打死他!”
昏沉的天色,幽深寂静的街道,一群人围着殴打一个人的景象映在墙上,黑色的影子无声的晃动,诡异极了。
“打死他!”
“啊~”惨叫声骤然拔高,尖锐的要划破天空。
粗长木棍再次落到半空,忽被一双手截住。
一阵静默,蹲在墙角枯瘦的人没有感到沉重钝痛,他缓缓抬眼,是方才被他抢了东西的女子。
“你们打够了吧!”持棍的人才反应过来,打量了她一眼,眼中怒火更盛。“没有人告诉锦衣玉食的这位姑娘,黑灯瞎火外出会碰上不好的事吗?”
不怀好意,猥琐的笑容令人作呕。
她冷冷注视几人,目光像是一支箭穿破他们肮胀阴暗的胸膛。
他们被这样高高在上的神色惹恼。
一瞬间棍棒袭来,她敏捷地举起一只手,棍棒落下,虎口一震她五指也随之落下,攥紧木棍下一瞬捅向眼前人的腹部狠狠搅动。
一旁的四人一齐涌上,她迈出右腿往后一蹬,挥棒一个接一个划阶梯似的击打着几人的腹侧。
忽然,肩背一阵冲击,她往前踉跄一步,喷出一口鲜血。
身后传来的哭音让她有些恍惚。
“对不起,对不起啊。”
肩背再倏然一空,喉头被腥咸温热的液体堵住,她不适的咳了几下,缓缓转身。
身后半丈远,枯瘦的男子用双手紧紧的握着一把带沾血的刀,眼神空茫,口中念念有词。“对不起,对不起。”
躺倒在地的几个人,还用手捂着腹部的动作,他们愣住了,神色透着几分突如其来的迷茫,几分难以置信的恐惧。
直到索命的屠刀向他们袭来,他们才跌跌撞撞地起身,满是惊恐。
一向很好拿捏的软柿子,他们嘲笑欺负,呆弱老实的教书先生竟然爆发出一股无法阻挡的蛮力,发疯一样向他们挥刀。
他们还来不及躲,腹部就已经中刀,汩汩流着血液。
弄影看着眼前荒诞可笑的一幕,扬起嘴角却笑不出来,她轰然倒下,身下鲜红的血像一朵绽放的红梅,缓缓在雪地晕开,愈来愈大,愈来愈鲜艳。
望着地上细碎的雪花,视线愈发昏暗,一双腿停在她面前,鞋面破烂却干净。“对不起,对不起。”
仿佛听不见周遭回荡着的可怖的呢喃,她想那小孩儿,当初也是这么一双破烂的鞋。想起被她养的胖乎乎的脸,想起小尾巴甜甜的笑,她咧开嘴角,轻轻笑了起来。
她今天去轩宝阁,是为带一件半个月前定制的手串,那是她要给小孩的东西。
忽然手中攥紧的东西被夺走,她挣扎着抬起头,看到远处黑色幕布下一个矮小的身影。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撞进她的耳朵。“姐姐!”
谭鹤不顾一切地奔向倒在血泊中的姐姐,无视一旁提着刀,满脸是血的歹徒。
跪着的小孩,那稚嫩的脸上满是焦急,愣愣地用双手捂着她淌血的伤口。他语无伦次,“姐姐会没事的,我,我会捂住这里,我不会放手的,不会的······”
看着还是从指缝溢出的鲜血,他急得眼泪直流,心揪成一团,胸膛积压的滞气,让他窒息。失去一切的恐惧,难以言表的哀伤,曾经遗忘无法忍受的痛楚,团团笼罩住他。
他猛地喘一口气,胸中一阵剧烈的抽疼,“姐姐,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弄影缓缓翻过身,背上的伤口贴着冰冷的雪地,她却感觉不到冷。
望着可怜兮兮的小孩,她心中满是酸楚,却不是为了自己,叹息一声,“你怎么又要一个人了呢?”说完,闭上了眼睛。
他猛得埋入她怀里,再也抑制不住喉头的酸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枯瘦的男子顿足,立在五尺远愣愣地看着,他打开那个布囊,一只双鱼金铃铛散发着流光溢彩,显然是给小孩儿戴的驱邪饰物。
忽然,他像是触电一般把手上的东西一扔,口中爆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
犹如困兽临死前绝望的呜咽。
周遭再次陷入沉寂之时,满身是血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如死灰的小孩。
谭鹤看着歹徒腰侧的刀,内心升腾起毁天灭地的怒意,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总是要将他身边的人夺走。
似乎是看见了小孩眼里的恨意,枯瘦的男子挥起刀猛地向前,朝着他的头劈下。
忽然,他怔住了,缓缓低头看着没入腹中的短刀。
此刻,他手中的刀悬在小孩脆弱的头颅上,只要他往下就一定会迸溅出温热的血花。
然而顷刻后,短刀落在积雪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倒在地面,脸上的疲倦倏然松解,眼里满是解脱之意。
雪花飘扬,缓缓落下。一阵风扬起,尸体周围的雪花像是飞舞的银蝶,一挥翅膀,在半空绽出纯白的花。
“啊啊啊!”他抬头,痛苦的哀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直到声嘶力竭。
大雪寒冰能将一切脏污的东西洗练成纯洁的白,披着黑色斗篷的人迎着风雪缓缓走在无暇的长道。
他将几乎要被雪花掩埋全身的小孩,捞起抱在怀里。呼啸风声将他轻轻说出口的话,顷刻间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