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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料峭,细雨轻打廊下竹。
重漪藏在油纸伞下,一只手扶着微微凸起的小腹,稚气的脸蛋上带着丝丝忧愁。
她这几日算是被逼得没了办法,一边是暴君催命般让她背书练字,另一边是嬷嬷逼着她学宫廷礼仪,还要整日带着个麻烦的假肚子。
她一路走来,鞋尖已沾上点点湿意。
“碧荷,这雨要下到何时啊?”
重漪哀叹道,这天空雾沉沉的,看得人心头直烦闷。
她表情苦兮兮的,惹得碧荷轻笑一声,答道:“娘娘,春分时节总是多雨的。您要是觉得无聊,不如回房温书……若是晚上您再背不出来,陛下又要恼火了。”
重漪倒是不太在意,只在心中幽幽地想,生气便生气呗,反正她就是这般蠢。萧霁安他再疯,也总不能因为她背不会书就一刀砍了她吧。
她抬眼望向面前的临华殿,李迎和一众太监正候在门口。而殿门紧闭,里面没有一丝声响。
“陛下在里面吗?”
李迎抬头,发现是贵妃归来,连忙作揖行礼,声音颤颤巍巍的:“陛下,陛下今日心情不太好。”
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茶杯摔碎的声音,巨大的声音让殿外候着的奴才都忍不住颤了颤肩膀,表情瑟缩。
重漪推开门,还未跨过门槛,便听见暴君声嘶力竭的怒骂,癫狂又躁乱,“一个个的,这是生怕孤活得太久。”
她被吓得脚底泛寒,躲在柱子后不敢出声。
只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抿唇打量起此时的情形。
沈达跪在殿下,腰背挺直。那瓷碗就碎在他跟前,昂贵的地毯上染着一层乌黑的水渍,不知原先盛的是些什么。
萧霁安发完疯,脱力瘫回龙椅上,整个人仰坐着。睫毛微垂,在眼底投射出一片淡淡的阴影。抿起殷红的薄唇,平日素来冷淡的面庞上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玉瓷般的肌肤平添几分苍白,更显虚弱。
气氛凝固一般。良久,沈达颔首,劝道:“那陛下就更应保重龙体,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彻底死心。”
随后瞥了眼洒在地上的汤药,起身后将瓷片尽数捡起,恭敬道:“臣去让李公公再盛一份。三月之期快到了,这药可万不能断。”
萧霁安阖着双目,低低地嗯了声。而后倏地睁开眼,唤止他:“顺便去查下,居将军到何处了。”
“是。”
沈达应声退下。
重漪还紧蹙着眉头,盯着那地上乌黑的汤药。
暴君竟真的有病?
她微微失神,毕竟这些日子与暴君的相处之中,他与正常人无异,身上也没有任何药味。
这甚至让她忘记了书中的病弱设定,只当那是他在外人面前装病。
古书记载,鲛人之血可解百病。她不过是萧云醒献上的药鲛,为何暴君不取她的血治病。
她百思不得其解,正寻找原因之时,突然听见:“听够了吗?还不出来。”
重漪咂舌,果然看见她了。继而默默从柱子后探出个脑袋,眉眼弯弯,笑容灿烂:“陛下,晚上好。”
萧霁安漫不经心地将她上下扫视一番,如炬目光停留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眉眼染上几分轻佻,问:“你这肚子是喝水撑着了?”
“是嬷嬷让我带着的,要一直戴到晚上睡觉。”
虽然假肚子里塞的都是棉花,但戴在腰上总归是不舒服的。重漪直勾勾地盯着他,杏眼透着些楚楚可怜,似乎在乞求他些什么。
这蠢鱼不想戴。萧霁安对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明白的一清二楚,当即勾了勾嘴角,道:“那便戴着吧。”
闻言,重漪心里暗暗不爽,但还是期期地凑到他跟前,声音软腻:“萧霁安——”
尾音拉长,其中意味分外清楚。
暴君存心捉弄她,好之以暇道:“哦,你是在提醒孤,今日还没有检查你的功课?”
重漪的笑容僵在脸上,连那天生讨喜的梨涡都一并冻住,表情似笑似哭,滑稽极了。她吸了吸鼻子,清亮的眸子透着羞恼,小声求他:“陛下莫作弄我了。”
萧霁安眼中划过一似促狭,垂眼替她拢去颊边碎发,神情淡淡。
“今日背了什么?”
幼鲛的表情又是一僵,眸中划过慌乱,又很快稳住了局面,问:“陛下今日不用批阅奏章吗?这天色晚了,可万分不能耽误陛下用膳。”
萧霁安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搁在桌面上,节骨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那敲击的声音响在重漪耳边,似乎她的心跳都在随着它起伏。
她挣扎道:“陛下,其实我练了字。”
“哦?”萧霁安依旧是那副捉摸不透的表情,“练到哪了。”
“宇宙洪荒……”
重漪终于放弃,幽幽叹了口气,垮着小脸承认了。
“若孤记得不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是千字文的第一句吧。”
幼鲛目光躲闪,支支吾吾道:“不太清楚。”
萧霁安都快被她气笑了,这蠢鱼各个方面都胆小得要命,偏偏厌学这一块,死性不改。他初次吓唬过她一次,可她各种蒙混,就是不愿意背书练字。
他此刻拿她半分办法也没有,只能笑着骂了她句蠢材。
重漪笑脸相迎,低三下四地谄媚他,应和道:“这世上本就需要蠢材的嘛,我也没办法。”
暴君思索片刻后,竟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眉梢微微挑起,言词认真:“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但蠢材也不是无药可救,俗话说笨鸟先飞嘛,明日孤起来上早朝,你便也起来,给你留足时间温书。”
得儿,马屁拍到马屁股上去了,自己连早上都不用安生了。重漪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顶,哭都没地方哭去。
憋了半天,只反驳道:“其实也不是这么蠢。”
“那正好,每日温书数目增加一倍。”
重漪猛地抬头,暴君表情促狭,正勾唇笑着。
狗男人!狗男人!!
她怒火中烧,但不敢说一句话,只敢瘪瘪嘴,表达自己的不满。
“陛下,药好了。”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重漪奇怪抬头,便见李迎将托盘上的汤碗端下,其中装着满满一碗乌漆漆的汤药,此刻还在泛着白茫茫的热气。
萧霁安目光触及药碗的一瞬,眉眼间浮上些许不耐,挥袖让李迎退下后,干脆阖上眼闭目养神。
重漪愣愣问道:“陛下为何不喝。”
“孤在想,为何不让他们如愿,死后一了百了,省了所有人的事。”萧霁安敛眸,半掩住眼中翻涌起的晦暗与阴鸷。
重漪只是问,“他们是谁,他们为何让陛下死。”
薄唇间溢出一声低低的笑,似是自嘲:“他们是这天下间的所有人,蠢鱼,你懂吗?这世间无人想让孤活着,孤是暴君,是疯子。”
他懒懒掀起眼皮,望向身侧的少女,她模样稚嫩无辜,表情也透着蠢气,一股不谙世事的模样。
听到他的话,少女的神色停滞了一秒,而后陷入沉思。
重漪在想,她纵使孑然一身也拼死想要活下去,为何暴君位高权重,却萌生出死亡的想法。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陛下,生命可贵,切须珍惜。”
“可贵?”
不知为何,他的胸腔中迸裂出一种极浓烈的感情,那是恨、是自嘲、更是可悲自身。
暴君眼前一片昏暗,胸膛起伏,猛烈地喘息着。
脑中只剩一个想法,他此刻不愿再见任何人一眼。
“退下。”
冷冽的语气中夹杂些许怒意,吓得重漪身子一颤,当即哆嗦着出了殿门。
空荡荡的殿中,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萧霁安脑袋昏沉,却在不断重复“生命可贵,切须珍惜”那八个字。
他自抑地冷笑一声,“可贵,珍惜……”
呵。
他兀自回想起母妃缢死时皇帝那冷漠的神情,想起他的妹妹。他的胞妹,才过一岁便同他一起被丢入冷宫,自小未受过任何帝姬的待遇,连首饰都未带过银的,却在刚刚及笄之时,如同牲畜般被拖拽出冷宫,封作昌平公主,远送塞外和亲。
她死时不过十八,却连具尸体都未找到。
此朝臣子,满口仁义道德,最后只道:“须以大局为重。”
恨意在心底埋藏数年,他只是靠此活着。
痛楚从五脏六腑蔓延开,萧霁安紧紧地攥着胸前的衣裳,头痛欲裂,几乎无法呼吸,猛地扫落了桌上的东西。
乱七八糟的东西随着滚烫的汤碗一同摔在地上,发出极其剧烈的声响。
他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是犯病了。
浑身脱力,只能扶着桌子勉强站着。额前的青筋暴起,眼底泛红,肌肉因疼痛而哆嗦。
这样的痛,他每三月都要经历一次。萧霁安紧咬着牙,却因身体冰寒而发颤。
眼底的情绪如浓墨般翻腾着。
疼到极点时,竟有些庆幸,若自己这么死去,是否也是一种解脱?
一向要强的暴君强忍着咽下痛楚,趴在桌子上,勉强喘息片刻。
头昏脑涨之际,突然听见一声怯怯的呼唤。
“萧霁安……”
他艰难睁开眼,发现重漪不知何时进来了,躲在那屏风后,杏眼中含着几分惧意。
“滚。”他声音中透着些无力。
见那蠢鱼不为所动,当即发狂地挥落桌上唯一留着的笔架,面色苍白,神情暴戾,像极了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