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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斐接着道,“蝗灾意味着没有收成,若朝廷和官员不施行帮扶政策,极易造成饥荒,出现民不聊生,千里饿殍的局面。朕记得,时任豫地的州官叫吴越蔷,为了一己私利,欺下瞒上不作为。而且此人贪赃成性,早已使洛阳粮仓虚空,蝗虫过境后只能勉强以麸糠应付灾情。他手下有个叫王三磊的小乡官儿,不愿与其同流合污。遂历尽千辛从洛阳到京城投递御状。吴越蔷害怕自己行径暴露,便命手下快马加鞭,赶先一步托了京中靠山想要将御状拦截”
我不禁感慨,“难怪有句俗语叫朝中有人好做官。那么,吴越蔷的京中靠山又是谁呢?”
“现在的户部左侍郎陆河。”
对我来说,陆河是个稍显陌生的名字,只隐约晓得他与卫国公府沾亲带故,是卫国公的小舅子。但户部侍郎的官阶品级,职司责任我却熟悉。绿蔓秾阴下,紫藤的颜色渐渐染上了翁斐的眸,他望着垂悬的藤萝,向我忆起了从前事端
正所谓,官官相护,非钱不行。陆河收到吴越蔷的“孝敬”时,披露洛阳蝗灾、揭发检举的御状也已经送到了先帝案前,混在了堆积如山的奏章中,只待先帝将折子依序批阅后将它打开。宸妃本就是因吴越蔷的关系才能选送入宫,自然同恶相济,为他所用。于是与陆河内外呼应,趁着给先帝奉茶的机会,悄然将御状偷藏。然而,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宸妃的截胡动作,全然落在了御前总管张迎春张公公的眼里。
可惜张公公人老了反而手软心软,起了妇人之仁。竟试图给宸妃改过自新的机会,遂在皇上面前替她隐瞒,只私下小施惩戒便了事。先是让她将御状放回了御案上,又罚她将月例悉数捐出,拿去接济宫中同乡的亲眷,作为对灾民的弥补。收到捐款的洛阳籍宫人不知内幕,全都以为宸妃是心慈才会有善举。也正因此举,让先帝听说后,对宸妃另眼相看,以为她贤良高尚,而自己的儿子需要这样的女子在内辅佐,便将她赐给了翁斐。
宸妃原叫黄秾烟,虽无过人的才艺和长相,但自有一套立身处世的功夫在。她刚成为良娣时,喜好写字学习,待人圆通,加之又有好善乐施,贤惠正直的矫言伪行。所以起初翁斐并不排斥她。而且,她对赵姝环向来都阿谀曲从,甘居下流。如此,淑妃也不好伸手去打笑脸人了。
“朕最开始并不知道宸妃偷藏御状。直到张公公临终前,朕才悉知此事。可那时,宸妃才诞育不久的双生胎嗷嗷待哺,早离不开母亲。毕竟虎毒不食子,朕幼年时便经历过丧母之痛,自然不愿意让无辜的孩子重复自己的不幸。”
听完翁斐的话后,我大感震惊,但仍尽量不失偏颇的评价道,“若旁人听了宸妃发迹的原由,或许一边不耻,一边艳羡吧。觉得她德不配位,可又嫉妒她因此珠光宝翠。臣妾认为,亡德而富贵谓之不幸一切乾坤未定,荣华得失无常。若这几年来宸妃并没有真心悔改之意,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可就没有张迎春公公这样的好心人和好运气了。只怕到头来,福不盈眦,一切浮华都是槐南一梦。这些年因此享的福,全都是要还回去的。”
说罢,我站起身来,不觉走到那池荷叶处。日光下,青翠浅绿,浓淡不一。凝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面庞沉静,心绪难辨。我问,“后来呢?吴跃蔷可伏法了?为何陆河还高居侍郎之位?户部大员自古乃治粟内使,可陆河反而贪财好贿,附下罔上,置百姓而不顾,实在是名高难副啊。”
翁斐亦跟着站在了我的身侧,目光则落在了栖息于荷叶下乘凉的红脊鲤鱼身上。长时间静谧不动的鱼儿忽然摆尾,荡起一圈圈涟漪,往事也随着翁斐的回忆渐渐浮开水面
黄秾烟虽然将折子归还在了先帝案前,但终究还是留了一手,将它重新置于最底层,让时间能拖多久是多久。见御状石沉大海般,苦等消息多日且弹尽粮绝的王三磊又被吴跃蔷派去的手下几度堵截追杀,实在走投无路,遂做出强闯宫门的举动,希望能引起天子注意。在险些被值守宫门的皇城守卫乱棒打死之际,某些路过的贵卿大臣或漠然视之,或仍迟疑观望,不敢上前。幸亏,一袭银白锦袍的少年恰好途径宫门,只轻轻一个命令的眼神,就制止了守卫们施暴的动作。意识到眼前姿容清冷,宛若天人的少年身份地位非同一般,王三磊强忍肝肺裂血带来的痛楚,艰难伸手拽住了少年的云锦衣摆
当纤尘不染的衣裳染上了带着血泪的手印,是王储与臣民的首次碰撞。
翁斐对那震撼心神的一瞬,永生难忘——
他着华服,寸锦寸金,高高在上;而他大翁朝受灾的百姓,民不聊生,申诉无门
如今,吴跃蔷那顶乌纱帽早落地了。王三磊御状里的内容全是揭发他的,却根本不知吴跃蔷找了京官替自己消灾一事。而陆河听说先帝翁鄞得知洛阳蝗灾的事情震怒不已,便见风使舵,快马加鞭,将贿款主动上交到御前,说是吴跃蔷派人强行塞入他府上的,他假意收下赃款只是麻痹吴越蔷的戒备之心,趁机掌握吴越蔷的罪证。然后他还声情并茂的痛斥了那些贪官的恶行把自己行贿之事摘得一干二净。
“后来,陆河自请去洛阳布施赈灾、安置流民了,全然一副心系民生的好官模样。而朕也主动请缨赶抵洛阳,审讯贪官吴越蔷,拿到他供认画押的罪状书,再进行监斩。也正因去了洛阳,朕才更加怀疑陆河在御前是狐狸哭兔子,假慈悲。”
“怎么说?”我听得入迷,赶紧追问道。
“他若心里没有鬼,为何几次三番派人将吴跃蔷灭口?这不是欲盖拟彰吗?多亏朕的护卫看管得严,吴跃蔷才侥幸多活几天。而且吴跃蔷一口咬定陆河多次收贿,只不过他在狱中拿不出证据,说证据在他府上。结果第二天他家就起火了,一切都化为了灰烬,亲眷也死了好几个,甚至都不用等抄家了。但后来,不知怎的,行刑前的最后一晚,吴跃蔷突然改了口供,将陆河的名字从罪状书中全部抹掉了。所以,陆河至今安然无恙。”
“我明白了,陆河去洛阳无非两个目的。一来装装样子,多做点功绩将功补过。二来,他不放心吴跃蔷,所以要跟到洛阳亲自解决他。那王三磊后来怎么样了?”
“王三磊向朕求救后便撒手人寰了”翁斐不由落寞唏嘘,“他被追杀后身上本就负伤严重,如果朕早一步路过宫门,他或许能活下去,继续做个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
翁斐忽然抬眸看青天,为雁过留声,水过留痕,但人过无名而悲叹。
“皇上你当时的出现是为豫地百姓亡羊补牢,及时止损。王三磊之死根本就错不在你。要怪就怪那个叫吴跃蔷的贪官草菅人命,要怪就怪户部侍郎陆河重赂轻民,要怪就怪宸妃耽误了御状被发现的时间”慢慢的,我语气减弱。皇上虽对宸妃厌弃不喜,但她好歹是两位小公主的生母
本以为那青天之上,仅一只孤雁独行。却不想另有一鸿雁紧紧相追相随。一阵风吹,送它比肩之气。双雁并行,掠影云间,雍雍扬鸣音。目睹此景,翁斐忽而欣慰一笑,低头将我凝睇。
我亦回应起他,与他脉脉相顾。
隔壁院子忽然响起了朗朗读书声。过了许久,翁斐才牵起我的手,重新坐回了紫藤架下。
我回味着翁斐方才说过的话,不由纳闷的问,“可是皇上,你现在早已继位,根基稳固,又有大权在握。为何仍没有处置陆河?”
翁斐神色一黯,稍显无奈,“朝中势力复杂,环环相扣,官官相卫,这种事情绝不止有陆河一桩。若要连根拔起,势必会暴露党羽,牵扯太多人的利益,破坏其中平衡。所以当年,就算我回京后向父皇禀明了所有疑点,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皇还说,‘你看那陆河,虽然有行贿贪财的嫌疑,但他对豪民兼并的抑制、调剂余缺、权量市籴等等公务都能处理的面面俱到,很是出色。在没有证据给他定罪之前,那么他就是功大于过,仍然是可用之才。洛阳蝗腐案,就此尘埃落定吧。’”
一下子说太多话,翁斐唇干舌燥。桌上热茶已凉透,他喝着反而觉得痛快。饮完茶后,他接着寂寂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朕未登基时,说句不敬的,是不太认同父皇的君臣之道和制衡之术的。可自己做了皇帝才发现,许多以前不理解的事情,现在都能设身处地的体会了。当然了,朕并没有要姑息养奸的意思。只是很多事情,都需要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