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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已经昏厥了三日,至今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纹丝不动地躺在病榻上,可朝野上下却早掀起了轩然大波,废太后的呼声愈演愈烈。除此之外,后宫这两日也不得安宁,与昆贵人同住在隐秀宫的武美人忽然染疾暴毙,为防传染,皇上下令,早早将其埋了。
初闻武玉书的这个消息我并不感到意外,猜到是翁斐在履行与苏享蕊之间的约定。苏享蕊愤恚昔日竹马武复的出卖,更对武玉书当初的搧动怀恨在心。便请求翁斐事成后将武玉书指给她做终身婢女。如今好容易扳倒了王学英,自然得领赏归隐了。
我随翁斐从恩渡寺点灯供斋归来,路过京郊的十里长亭时,恰好见苏享蕊的马车避道经过。
放眼望去,车马的影子随着距离拉长越变越小。不过一会儿,便就是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了。
夜里才回到凤仪宫,木槿就贴心端上一碗明前龙井,供我润口,并低声传话,“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昏迷多日终于醒了,刚才穗欢姑姑悄悄来了,说太后娘娘召您去呢。”
“这是还没通知皇上?”
“应该吧”木槿点点头,神色有些沉重,“娘娘,张太医说太后恐怕撑不了几天了。”
她也到弥留之际了
闻言,我不由哀叹,望了眼窗外昏暝的天色,外头青杏渐长,可四月的芳菲却落得差不多了。
拆下盛重华美的点翠,使自己行动更轻减,饭也未来得及吃,就坐着凤撵赶往太后处。刚要步入宁康宫,就见一女子裹着披风匆匆离去。我问前来迎我的穗欢姑姑,“那人是谁?瞧着背影颇有些眼熟。”
这个时候能来探望太后的,绝非一般人。
掌烛的穗欢姑姑神情痛苦闪烁,“唉,皇后娘娘您且先进去吧,太后娘娘或许会告诉你的。”
入了屋,却瞧本因病痛气息惙然的太后呼吸急促,抽搐起伏,显然才被刺激过。而桂珍嬷嬷则坐在床头焦急地轻拍她的后背,企图安抚住她失控的情绪。
见状,我忙上前接替桂珍嬷嬷的动作,并关切问,“这是怎么了?怎么气成这样?刚才出去那人是谁?”
太后努力稳住呼吸,气顺后才怨怼道,“你大可去问问你那处心积虑的皇帝丈夫!”
我茫然不解,转而用求助的目光看向桂珍姑姑。桂珍叹道,“那是晟王爷的废妻尹相莲。咱们都被蒙在了鼓里戏耍。原以为她早去了极寒之地服刑,却不想一直藏匿在京中。”
太后双眼猩红,声线嘶哑,“哼,皇帝真的好手段啊,一声不吭下了那么大一盘棋,招招致命,刀刀见血。如今见哀家道尽穷途了,便放出狗来刺激我早点上路。哀家这宁康宫,不知从何时起,屋顶上就盘旋着一群秃鹫,随时给皇帝汇报哀家的情况,随地等着啃食哀家的肉身。”
听到这儿,悲从心起的穗欢姑姑向隅而泣,“皇后娘娘,这尹相莲是代表尹家来叫嚣的,仗着有皇上撑腰,竟在这皇宫里横着走,来去自如,无人敢拦着。原来,当初在暹秋山围场时,太后娘娘遭到毒蜂蜇咬并非偶然,而是尹相莲伪装成尹锦的侍女混进了围场。她趁咱们不备,在太后娘娘的衣物上浸满了招引蜂蝶的西域怪香,然后又在暗中放出提前备好的毒蜂”
见穗欢抽泣得厉害,桂珍姑姑便接着她的话往下说,“虽然毒蜂毒性强烈,太后娘娘自疫病后也损伤了根本,可真正导致她沉疴难起的,却不是这毒液,而是苹果的果核粉啊!蜂毒掩盖了果核粉的毒状,似障眼法一般迷惑了太医们的诊断。”
我猜到尹相莲早就对太后心生怨毒了,只是万万不曾想,她打击报复的力度这般狠辣。
除了不共戴天的弑母之仇,尹相莲更将自己终身不幸的原因归咎在了王学英身上。
她怨王学英给她灌输晟王公子无双的美好假象,让她花痴无脑的嫁给了一对她只有利用和冷漠的男儿,将眼光局囿在深闺宅院之内,活成了跋扈狭隘的泼妇模样。
她恨王学英多次偏袒叶知秋且当众处罚自己,令出身高傲的她沦为了京城笑柄。在人地生疏又屡遭夫君排斥厌恶的京城,太后曾是她唯一的倚仗和依赖。可是后来没多久,叶知秋出现了,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攫取了自己丈夫的宠爱,甚至连表姑母也为了她不惜暗杀了千里迢迢从陇州来给自己撑腰的母亲。
是,母亲尹杜氏在外人看来或许不算个好人,可她对自己只有护犊情深,慈母心肠。父兄也许会为了利益而牺牲她,但母亲却是毫无保留的为她这个女儿着想的。是王学英剥夺这个世间上属于自己的那份独一无二的母爱啊!在被翁晟休妻后的每一个深夜,在被京城贵胄人家耻笑她沦为监下囚的每一个茶余饭后,她胸腔里随着呼吸起伏、随着血液奔腾的滔天恨意从未停止过沸腾。
幸亏,尹家没有放弃她。幸亏,她的父兄对她仍有怜悯和不舍。在父兄与当今圣上那些令她一知半解的暗箱交易里,她得了特赦留在了京城。起初,他们说是会派人关着自己,但其实,她的每一次外出都得到了默许。
不然,怎么能在叶知秋临终前“好心”送她最后一程并且告知她捐去疫区的善款是被自己劫持的呢?
不然,怎么能悄悄混进暹秋围场让太后体会蜇螫之苦?
又不然,怎么能有机会在皇宫里日复一日往太后的膳食里加果核粉?
尹相莲临走前对太后说,“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初你怎么害死懿德皇太后的,如今,你也该亲自尝尝了!”
王学英听了,当即就要唤宫人进来将尹相莲拖出去斩了。若非久痼成残不允许自己动弹,王学英早该暴跳如雷了。可如今,只剩声哑力竭。而且最令她感到无援无助的是,此时的宁康宫,除了榻前两三老奴,便再也使唤不动其他人了。太后之位,仅剩虚壳。
眼下,太后终于冷静,凝望着我的眉眼,安详地笑了,许久后才语重心长道,“逢春,世道险恶,千机图你可务必要保管好。而且,有一点母亲必须提醒你,尹家的那一半在尹锦的手里,年轻时候,你父亲霍风也复刻了我的这半张图,当然了,那时是我心甘情愿给的。世事无常,唯有争权攘利之祸端总是不暇,尹家为谋利时常态度摇摆,你父亲也未必没有蠢蠢欲动过,况且他的生母本就是尹釜的姑姑。有这层亲缘关系在,你多少得留点心哀家担心他们同谘合谋。”
霍风竟也有半数的千机图?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先点头应下再说。
太后血丝渐消的眼神终于又为内心深处某个期望而散发一丝光芒,“逢春,你跟语行是哀家心里仅剩下的一丝欣慰了。都说血缘不可分割,你现在贵为皇后,语行也是太子了。若你持盈守泰,语行荣登大宝,这大翁朝的天下江河不照样与王家血脉相通?你可千万要替哀家,替你舅舅哥哥们,替整个王家好好教育语行啊。你看,当年温禾筠的母族灭了,皇帝不也照样扶持起了温家的门楣?日后,可一定要语行助力王氏全族东山再起啊!”
她的嘱咐令我觉得心头沉重,五味杂陈。毕竟,她寄希望于自己的血缘至亲,而我的血脉实则并不与她相连。
罢了,就让她带着注定是虚妄的慰藉离去吧,这样在临终前也能减缓些痛苦。
就在此,外头传来一声长长的通报,“皇上驾到——”
“听闻母后醒了,儿臣特地赶来探望。”翁斐见我也在场,并不怎么意外。
我与他白天的时候还同在恩渡寺,只不过才回宫,暂且各自分开。所以,也就一个时辰没见而已。
太后道,“逢春,你们全都出去吧。”
临别前,她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企图强势的让我将她方才的叮嘱镌刻进身体里,下半生围绕此事而进退。
穗欢去请太医了,桂珍姑姑也去小厨房盛药了。我站在门外,总觉得此刻,我不想就这样离开,也不该离去。于是,便只身一人守着。
廊下被风卷起的海棠飞花阵阵袭来。以前心情好时,我会觉得她们也算幸运,在生命最后一刻,可以恣意放荡的飞扬一次,自由且浪漫。可悲观时,我又忍不住认为她们好可怜,力量渺小到无力连枝,被无情且自我的风吹落,风让她去什么方向,飞多高,飞多远,从来由不得自己选择。
隐约能听到门内翁斐与太后的对话。太后的语气就像是在以胜利者的姿态认输。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是的,我败给了你,但你的生母确实也输给了我。
然后,又听太后声泪俱下的控诉温禾筠,说她清纯白莲外貌下如何如何虚伪狭隘,如何如何因嫉妒而先发动手伤害自己我不知道翁斐听了太后的话之后,心中关于生母那完美无瑕的形象是否会产生动摇,但是,当复仇的信念偏执的深入骨头的血髓时,谁是谁非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悬在心里二十年的石头终于落下。余生,他可以自由轻松的喘息了。
王学英见翁斐不为所动,便用尽回光,痛斥起了翁斐对王家的残忍和不仁。那一句“好歹哀家也曾养育过你”终于让翁斐忍不住嘲弄回怼,“母后这句话说得倒是十分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可若朕的生母安然健在,还轮得到你吗?你抚育朕不过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而已,一个连亲生骨肉都能抛弃的妇人,朕可断然不敢承她的恩勤。”
太后竦然一惊,她早知翁斐摸透了当年自己出嫁前与霍风暗结珠胎的丑闻,可是,这还是第一次被注重皇室颜面的翁斐拿到台面上来讲。
当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居高临下的帝王轻轻弯腰,在她耳边发出致命微笑,“母后啊,忘了跟你说了,逢春,根本不是你的亲生女儿。朕感谢你和王家扫除障碍,鼎力支持她成为朕的皇后。”
他用轻描淡写一句话重重的碾压着王学英内心最后的希望火苗。
王学英的五脏六腑如遭雷劈,呆滞不动的躯体内的脏器早在一瞬间就炸裂得血肉横飞了。她颤抖着发绀的唇齿,双目炯炯狰狞地盯着翁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你故意骗哀家呢?你就是不想让哀家好过,想把哀家仅剩的希冀都摧毁!”
“呵呵,看来逢春伪装的很到位啊,让你连这一刻都对她深信不疑。”
“不,不可能!逢春与我曾滴血验亲,还曾与她父总之,她不可能不是我的骨肉!”太后坚决捍卫这份母女关系,不愿让最后的胜算都破碎掉。
“所以说,这才是我们逢春的聪明之处啊。滴血认亲用到的每个碗她都提前做了手脚,如此有魄力,富贵险中求,连朕都望尘莫及。”翁斐大肆渲染着赞叹之情。
一瞬间,王学英胸闷气促,只觉得天旋地转,没一会儿爆破的血液从心肺蔓延,四肢百骸都在一寸一寸的瓦解。即将油尽灯枯的她再也撑不住了,用尽最后的力气攥住翁斐的衣角,奄奄一息的,不死心地问他,“逢春到底是不是我的”
“不是。”
再一次得到否定的答案的时候,太后终于死不瞑目,抱恨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