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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话搅得陆榆阳脑中翻江倒海。
陆霆想让远哥儿当世子,这话他信。换做他是陆霆,也会想把爵位留给心爱女人所生的骨肉。对此,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也甘愿将世子之位拱手相让,只要她欢喜。
可陆霆想借刀杀人这一点,他之前从未往这里想过,经善水一点,陆榆阳醍醐灌顶,为什么不可以。虎毒不食子?陆霆但凡有一丝慈父之心,都不可能无视他和陆嘉宁娶锦书。
陆榆阳怒从心中起,从他手里抢走锦书,还想利用他除掉陆嘉宁,陆霆他可真是一位好父亲!
关于陆霆可以从长计议,眼下最要紧的是陆嘉宁。压下满腔愤怒,陆榆阳直视善水:“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收手?”
善水笑了笑,轻飘飘道:“待我死了,自然也就收手了。”
陆榆阳一怔,仔细看她神色,意识到她竟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认真的,她是真的打算至死方休。怪不得谢允礼会走到这一步,连陆霆都想借刀杀人,她来势汹汹不肯善罢甘休,那就只能让她去死换回平静。
陆榆阳深吸一口气:“一定要这么绝吗?总归你也姓陆,陆家对你有养育之恩,何至于要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善水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没来由的,陆榆阳一阵心悸,警惕望着善水。
“陆嘉宁已经死了,被你、陆霆、谢允礼以及陈锦书联手逼死。”善水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冷冽。
陆榆阳不由自主地脊背发寒,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以为善水的意思是:曾经那个只能任人宰割的陆嘉宁已经死去,浴火重生成为善水,她已经和陆家没有任何关系,谈何养育之恩。
思及她差一点命丧谢夫人毒手,陆榆阳有些不自在:“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过让你死。”
善水冷笑:“是不是觉得只是想终生囚禁我,让我当个活着和死了没两样的活死人,你已经很仁至义尽。”
陆榆阳默然不语。
“为了陈锦书一次又一次伤害你的亲生妹妹,你想过九泉下的母亲吗?”
陆榆阳脸颊微不可见的抽搐了下。
“你满心满眼都是陈锦书,恨不得把她当祖宗供起来都怕烟火熏了她,哪还有多余的心思想九泉下的母亲,不然怎么干得出那些恶心事。”善水凉凉一笑,煞有介事道,“好在母亲早就看穿了你凉薄自私的本性,知道你是个靠不住的,所以私下传授我医术,母亲果然真知远见。”
这话简直诛心,若是传出去,信的人还真不会少。情理上而言,段氏那些压箱底没道理只传女儿不传儿子,再怎么样都该一视同仁,甚至只传给儿子不传给早晚要嫁到别人家去的女儿。段氏偏偏反其道而行,早就有人嘀咕过反常。如果说是因为段氏早就看透陆榆阳的本性,所以对他有所保留,外人都得道一声原来如此。这般一来,陆榆阳本就糟糕的名声无异于雪上加霜。
想通其中关窍的陆榆阳脸色阴沉中透着难堪,他不愿相信,可母亲的确没把这样珍贵的医术传给他,又不得不相信。
陆榆阳阴郁着脸离开慈念观。
善水嗤了一声,段氏的‘评价’和‘偏爱’都能让他这个不孝子愤愤不平。怎么不想想当年陆嘉宁遭遇来自于父亲、兄长和丈夫的三重背叛,眼睁睁看着他们偏爱陈锦书,又该是何等悲愤与绝望,所以她怎么能轻易放过他们。
谢允礼行刑那天,善水特地腾出空过去观刑,她得亲眼看着谢允礼人头落地,四舍五入就是陆嘉宁看了。
善水的到来不免引来关注。
认出善水的人看着她微微带着笑意的脸庞,心情那真是一言难尽:面带微笑前来欣赏前夫赴死?只能说这真是个狠人。
面对各色各样的目光,善水不以为意,她从来都不掩饰对谢陆两家的敌意。
身穿囚服披头散发跪在烈日下刑台上的谢允礼瘦骨嶙峋,整个人死气沉沉,哪有昔日状元郎的风采。
打马游街的状元郎沦为游街示众的死刑犯,实属平生罕见,百姓们议论纷纷,甚至说得上津津乐道,毕竟谢允礼可是近来的‘红人’。
周围的喧哗却是半个字都没有进入谢允礼的耳,他尚且陷在大梦初醒的恍惚之中。
就在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如愿以偿得到了锦书,以妾的形式。一开始,他们蜜里调油,然而很快的,频繁的妻妾之争令他精疲力竭,他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陆嘉宁骄纵跋扈背后有定远侯撑腰,且根本不会听他的话。所以他只能委屈锦书,委屈着委屈着便成了理所当然,毕竟她是妾,理当避让主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用在锦书身上的心思越来越少几近于无,她就成了一名普通的失宠的姨娘。然后,他又纳了年轻貌美的妾室,而锦书渐渐成为后院一抹灰暗的影子。
梦醒之后,谢允礼久久难以回神,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即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也不该如此,他怎么可能那样对锦书?
为什么不可能?
得不到的才会念念不忘。
冷不丁冒出来的念头吓了谢允礼一大跳,大概是受了梦里那个寡情凉薄的自己的影响,谢允礼的想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若是他不痴迷于锦书,他会怎么样?
那样的话,他应该会像梦里那样和陆嘉宁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那样,他就不会为了杀陆嘉宁反而丢了自己的性命,而母亲也不会为了他想毒杀陆嘉宁,从世家贵妇沦为阶下囚。父亲亦不会为他愁白了头。他们一家人都会好好的,好好的。
那么,如今这一切又算什么,是他痴迷锦书的代价吗?
谢允礼咧了咧嘴,似哭又似笑。
错眼之间,谢允礼突然发现了人群中的善水。
善水笑起来,十分愉悦的模样。
不由自主地,谢允礼脑海中浮现她梦中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不只是她,所有人都和他梦里不一样,只因为梦里的锦书做了不一样的选择,于是,所有人都变了。
梦里,锦书历经波折之后成为他的妾室,无论是陆榆阳还是陆霆都没有爱上她,陆嘉宁更没有凭借针灸之术一鸣惊人,她按部就班地教养子女主持中馈,和寻常世家夫人大差不差。
梦外,锦书没做妾,还入了陆榆阳和陆霆的眼,最终嫁给陆霆成为尊贵的定远侯夫人。
两相对比,纵然现在锦书深陷舆论漩涡,可她有一心一意维护她的陆霆,有活泼可爱的儿子,远比梦里一无所有的处境好得太多。
显然,锦书反悔做妾的决定对她而言是正确的。
说起来,当初锦书的反悔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前一天他还在温柔安抚,让她不必在意陆嘉宁,他绝不会委屈了她。第二天,锦书就说她绝不为妾还怒斥他背信弃义。
锦书?她是不是也做了这样的梦?
何其荒诞!
可谢允礼又莫名觉得就是如此。
如果早点让他做这样一个梦,他大概……就不会那般迷恋锦书了吧,因为已经得到过。此时此刻,谢允礼匪夷所思至极,为何之前他会那般迷恋锦书,宛如走火着魔。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他却为了她,将仕途、伦理、家人……统统抛诸脑后,甚至还绞尽脑汁地想过如何扳倒陆霆夺回她,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此时的谢允礼已经完全无法理解从前的自己,甚至觉得从前的自己愚蠢又荒谬,他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做下那么多蠢事?
谢允礼没能继续想下去,因为刽子手已经大步向他走来,恐惧宛如毒蛇游走全身,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每一根骨头都在畏死,怎么可能不怕死呢。
策划那场谋杀时,他是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可真正的死到临头,他才知道自己没有想象的那么勇敢,他不想死!
深入骨髓的后悔伴随着恐惧充斥整个脑海,在刽子手举起屠刀那一刻到达顶峰,谢允礼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善水,里面满布乞求。
“救——”
谢允礼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善水冷眼看着尸首分离的谢允礼,那颗脑袋上的眼睛怒睁着,像极了死不瞑目。他死不瞑目,陆嘉宁应该能瞑目了,善水嘴角徐徐弯起。
落在悄悄关注她的人眼里,不由道:这是得多恨啊?看来可千万不能得罪了,这可是个记仇又有能力复仇的狠人。
谢家人收敛了谢允礼的尸首,丧礼办得极其简单。
看着换上丧服的的丫鬟婆子,躺在病床上的谢老夫人病得更加厉害。
她的病打谢夫人入狱起便害了,她心知肚明谢夫人走到毒杀这一步,自己的挤兑功不可没。所以谢老夫人怕啊,怕谢尚书也是这么想。后见谢尚书果然这么想,对他顷刻间冷淡,下面的人立刻就见风使舵,谢老夫人的日子顿时就不自在起来。再加上唯一的指望陈锦书又被毁了名声处境艰难,谢老夫人岂有不病之理。病倒在床的谢老夫人那个悔啊,早知如此,当年她何必劝锦书答应为妾,白白落下一个洗不掉的污点。
追悔莫及的谢老夫人如今做梦都盼着陈锦书能有惊无险地熬过这一劫,不然只怕她就得被病逝。
闻讯谢老夫人已经病到失禁,陈锦书再是坐不住,对陈奶娘道:“备车,我要去看外祖母。”
陈奶娘担心:“这会儿去谢府,不定又要被人怎么编排,要不老奴替您跑一趟,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这么能一样!”陈锦书就是怕被人说嘴,所以谢老夫人病了这么久都没去过谢府,只能干着急。可谢老夫人都病成这样了,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她绝不会原谅自己,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见劝不动,陈奶娘就道:“要不问一问侯爷?”
陈锦书犹豫了下,点了点头。
陆霆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他对陈锦书向来都是有求必应:“回头我和谢尚书说一说,把老夫人接到温泉庄子上休养。”
陈锦书喜出望外又有些忐忑:“这样会不会不合适,大舅舅能同意吗?”
“我来跟他说。”陆霆轻描淡写道。
陈锦书忐忑的心顿时变得安稳。
陆霆特意腾出时间陪着陈锦书去谢府,望着门廊下的白色灯笼,陈锦书胸口闷闷的,谢允礼死了,他竟然就那么地死了,她恨他却从未想过他死。
发觉陈锦书的出神,陆霆心知她是在为谢允礼难过,心下冷哼,那么轻易地死了,便宜谢允礼了。
昏昏沉沉的谢老夫人见到陈锦书,尤其是在看到陪同而来的陆霆之后,宛如被注入观音净瓶里的仙露,精神顿时一振,身子都轻了三分。这么长的时间,陈锦书只打发人过来看虽然说的是一切都好让她别记挂,然而谢老夫人哪能不担心,就怕陈锦书失了陆霆的宠爱已经身不由己。她很清楚,她的倚仗是陈锦书,而陈锦书的倚仗是陆霆。
眼下见陆霆愿意在这风口浪尖上陪着陈锦书来谢府,谢老夫人一颗心登时落回肚子里。有陆霆在,那谢尚书就不敢太过分。
祖孙俩好好地嘘寒问暖亲热了一番,陈锦书问谢老夫人愿不愿意去温泉山庄。
谢老夫人哪有不愿意的,她早就巴不得一辈子跟着陈锦书住,岂不比在谢家更自在逍遥。她期期艾艾看着陆霆,言不由衷道:“这怕是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陆霆笑了笑,“我来和谢尚书说。”
谢老夫人立时就笑开了,正笑着就听见谢尚书的声音传来:“陆侯爷不怕流言蜚语,我谢家却是怕的。”
进门的谢尚书面色冷然。
陆霆的脸也冷下来,盯着谢尚书的目光不善:“谢尚书,你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我们两家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谢尚书目光落在陈锦书身上,带着三分厌恶,“从今往后,你莫要再来谢府。”
陈锦书只觉得如坠冰窖,不敢相信这是往日待她和颜悦色的舅父。
陆霆揽住身体轻轻战栗的陈锦书:“谢尚书,我知你心里难受,然造成今日这一切的是陆嘉宁,这节骨眼上我们更应该守望相助而不是内讧”
谢尚书冷笑连连,以前他就认为陆霆这个老东西色令智昏,居然为了陈锦书连儿女都不顾,只对谢家利大于弊,他也就听之任之。想起来谢尚书不是不后悔,若是自己及时插手,谢允礼也许就不会落到那么个凄惨下场。他唯一的嫡子都死了,这个为老不尊的狗东西竟然还想拉着他一起对付陆嘉宁!
谢尚书气极反笑,目光直指陈锦书:“造成这一切是她!”又指了指勃然变色的陆霆,“和你,还有我那早死的蠢儿子。一个个都把圣贤书读到了狗肚子里,枉顾礼义廉耻!”
陈锦书脸上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全靠陆霆扶着,她猜过想过各种难堪的言语,唯独没想过会出自于亲人之口。
怒不可遏的陆霆寒声:“谢伯乾!”
“从前我敬你三分,不是我怕你,是我贪心想从你身上得利,结果我是赔了嫡长子又折了谢家的名声。”谢尚书半白的头发透出几分苍凉。
陈锦书湿了眼眶,泣不成声,“大舅舅,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谢尚书面带嘲讽:“你当然有错,今日之局面,你没有五分错也有三分错,这些流言蜚语都是你该受的。所以你也别摆出一幅可怜相来,省得陆霆一心疼,就又要兴风作浪连累谢家被议论纷纷。”
陈锦书彻底呆住了。
陆霆眯了眯眼,觉得这老匹夫意有所指又觉得自己想多了。